他摆摆手再次要送客:“行了,不用你教本官如何行事,好好相夫教子过日子才是女子正理,关延礼一案,在你这到此为止了。”
关无艳并不与他争辩女子又该如何行事,她最后道:“一切听大人的,只是在那之前,请允我见关延礼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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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只剩关延礼一人,他学金孝辉的模样坐靠在墙上,心神依旧难以平复。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死亡的恐惧缓缓蔓延而来,任何动静都能让他的呼吸乱上一阵。
关延礼先等来了关无艳。
狱卒得到上头示意,现下收了银子,虚掩上牢门便走到了听不到话音的位置。
关无艳站在牢房内,居高临下问关延礼:“杂种是什么意思?”
不祥、怪物、妖孽,这些她都不稀奇,杂种一说倒是新鲜。
关延礼仰头笑,仿佛站在上风的人是自己:“你以为我会给你个痛快吗?”
关无艳随意踱步着,口中说起往事:“我还记得小时候,不论你如何发怒打骂,却都不曾扯上我亲母半个字,这,很奇怪。”
“但我确实有母亲,甚至还模糊记得一家三口说笑的画面,所以你对我的恨,只是因为我克死生母吗?”
“放开心神肆意想象之后,我便有了个猜测,杂种杂种,即是说,我并非你的种?”
关延礼有了瞬间惊愕,可掩饰地再快,还是被关无艳看在眼中。
她笑:“还真被我猜对了。”
这笑看似轻松,实则略有勉强,多么荒谬,不是恶毒伪君子的骨肉,便是某某人的私生子或奸生女,怎么都注定了她没有和美亲缘体面出身。
她也并非十分在意,但总归不是很开心的。
关延礼盯着她,语带诱惑地问道:“你想知道吗?求我啊,只要好好地求我,我便告诉你。”
谁会不想知道呢?好奇心堪比杀器,能搅得人心神不宁。
“我快死了,你再不求,便永远不能知道了。”
关无艳点点头,语带怜悯地回他:“你还当真是戴了顶绿帽,能让你报复不了的,想来身份也非寻常,挺好,我知道这点,就够了。”
“至于更多,便留给你自我折磨吧。”
关无艳转身离去,身后是阵阵不甘心的怒吼哀求,她走出阴森狱道,踏入日光之中,将关延礼此人彻底甩在暗处,从此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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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延礼想过他会死,人当然都是要死的。
可他以为那一天的到来,该是轰轰烈烈或者安详自然的。
死亡已是近在眼前,偏偏他被困在海边穷县,十数年未能往上一步,更别提做出怎样一番伟业来。
关延礼和蛮夷培养的众多细作一样,自出生起便被日复一日地教导,滋养他对大梁的恨,灌输他伟大的信念,赋予他特别的使命,并将一切深深烙在他脑海心中,从来不能忘却。
他的爹娘深深爱他,他的家乡依靠着他,他奋不顾身,为着光明的将来,为着史书能够记载,一头闯进了大梁朝。
身份在前辈的安排下无懈可击,他在北地顺利考取秀才功名后,偷偷跨过边境,祭拜完突然逝去的父亲,再次加深信仰后,将母亲带到了大梁朝。
母亲鞭策着他,如愿考上举人,尽力考上二甲进士,功名有了,朝堂却不是他想进便能进,甚至还面临着派官无望或者发配远方的局面。
没有背景,他便需要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于是他盯上了京城一位富商。
富商正想榜下捉婿,看中的却是另一位良才,虽然那桩婚事未成,关延礼还是恼怒万分,母亲托媒人上门求娶,被委婉拒绝后,他辗转反侧之下,反而生出执拗,非这家不可了。
除了功名一无所有的他,用仅有的积蓄做赌,收买外乡汉伪作拐子,将逛银楼的富家千金绑到了青楼之中。
那是他早前安排定下的房间,那是他即将英雄救美的地方,可天不遂人愿,他正要动作之际,却有位贵人在醉酒之后昏了头,先一步进去了。
那是屈辱的一场等待。
贵人满足之后施施然离去,关延礼红着眼进房,却被除去面纱乃至衣衫的千金震在当场,她太美了,又因为仙人堕凡般的破碎景象,这美便更加动人心魄。
关延礼颤抖着手,以不自知的近乎虔诚的姿态,为昏沉中的她擦拭身体整理衣衫,所幸这差错还能遮掩,少女无知,被说辞哄住,只当自己虽然遭难,却被恩人及时相救。
关延礼依然想娶千金,也如愿娶得她进家来,岳父出银通路,为他打点出京畿地带的知县一职,眼看大道在前,形势却突然急转而下。
先是娘子过早有孕,接着母亲急症离世,随后便是丁忧三年上任无望。
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孽种投胎,可关延礼为大局计,还是要处处周全,硬生生认下这不属于他的孽种。
三年过去,他被派往南边任穷乡之官,他尚未甘心,一路山水漫长,他总是不开心,甚至夜望北方,喃喃之间,竟叫找来的娘子得知到真相。
她死了,自吊在南边的林子里,死在他上任的那条路上。
孽种在哭,他心烦意乱,恨意丛生,恨他即将为父母官的地方,恨将他视作父亲哭要母亲的孩子。
一步,一步步,他走到了如今下场。
牢房中的关延礼,在以为自己快死了的这个下午,想的不是他未能完成的使命,而是他的娘子。
她这般狠心,半点不肯体谅于他。
他当初差一点点,就要为她做一个全新的好人了。
第56章 家
关无艳从衙门里出来, 府衙前街露出宽阔冷清的原本面目,她缓步走着,在一个拐弯后, 进入了热闹的街市之中。
有年轻的妇人带着孩童擦肩而过, 孩子嚷着要买糖人,那母亲便哄他:“明儿春分, 你爹定会买那驴打滚回来,你今日要听话不闹, 就许你到时多吃几口。”
孩子欢呼雀跃着应下, 随即母子俩脚步匆匆, 很快便隐进人群里去了, 之后耳旁又传来女子抱怨之声。
关无艳转头, 道路中间有辆华丽马车慢慢行着,风刮起窗帘一角, 正好让她见到一对面覆半纱的贵雅母女。
少女在抱怨:“年年都去云积寺踏春, 再好的风景也会变得寡淡,母亲, 娘, 我们换个地方去好不好?把哥哥也拉上, 有他在一旁, 哪里都很安全呢。”
关无艳只选择听到这里,街市太过喧闹, 她控制着听力, 注意到更多父母和子女,不论争吵或宠溺, 他们天然地生活在一起,享受着因为身在其中, 而不知其到底有多珍贵的亲情。
关无艳混进其中,学着父母辈的买了糖葫芦,跟着子女辈的买了软糕点,一转方向又进了布庄,掏尽所有银钱买下四套成衣。
她喜欢崔银莲的其中一点,是她从不叫苦,乐于分享好物,不做推来让去姿态,对待家人,总是先予以肯定,少有说教从不斥责。
能买些什么给这样的家人,自己也会感到一种满足愉悦。
关无艳提起包袱,脸上浮现短暂笑意,竟是有些甜美。
荷包已空,心里却是满的,关无艳加快步伐,也往她的家奔去,脚步点起又落地间,泄露出主人心中那孩童一般的雀跃。
回到展家小院时,恰逢黄昏彩霞漫天,她进门去,看见三人都在,随即便是一股冲动涌来,关无艳对着院中的家人们脆声道:“明日我们去春游吧。”
心不在焉的崔银莲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已下意识地连连回她:“好,好好。”
然后才是:“嗯?艳艳说什么?”
李宝珠扑抱过来,手臂急急拐弯抓住那糖葫芦,兴奋着抢答:“去春游!糖葫芦!啊,春游是什么?”
三个大人便忍不住笑,展和风接过关无艳手中包袱,同时笑说:“春日游玩,是为春游。”
李宝珠当即蹦跳起来,激动地在院中跑圈,甚至炫耀到了牛壮壮跟前。
孩子的欢乐声中,关无艳靠近母子二人,暗暗深呼吸后,她开口道:“你们可以问了,我实话与你们说。”
随着话音落地,重重霞云之上,兀地响起一道惊雷,一家子齐齐仰头看天,却迟迟没能等到后续。
莫名其妙一声雷让关无艳拐了话锋,她咧嘴笑:“师父能传授我武艺,再顺带教我看个天象,也不奇怪啦。”
一家子又被这笑迷了眼,丝毫未能察觉,咧嘴笑是关无艳心虚的表现,便是关无艳自己都还不清楚。
崔银莲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关无艳,松开时,她眼含泪花,异常郑重地开口道:“艳艳,谢谢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展和风没能压住心中翻涌,先行道:“那段时日,辛苦你了。”
他扇动长睫,清澈目光里,切切实实有着心疼意味。
母子俩先前已是想象过许多画面。
关无艳观到天象后的惊骇挣扎,她为之付出的行动,顶着莫大压力偷刻下的黑石,还有那些逃生日子里,她又该是多么的焦灼……
明知道关无艳不是这般性子,他们仍是以亲人心度当时情,一腔酸软心疼无处去,最后化成一个拥抱,一声辛苦。
关无艳无法言明,自己当初是不耐烦的,她甚至开始原谅天意,毕竟它指引去的方向,原来不是陷阱,是家啊。
她道:“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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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内,崔银莲翻开包袱,抖出那件为她买的新袄,轻抚一阵后,思绪纷飞的崔银莲,扬起一道很是勉强的笑来。
展和风顿时停了欣喜,关无艳下意识以为自己买得不好:“还可以换的。”
崔银莲摇头,未语先泣,竟是突然一脸难过。
“又是为家里添衣,又是要去春游,艳艳,你要离开了吗?”
关延礼死罪难逃,继母更是不敢以娘家人自居,艳艳除了一身武艺,原来还有观天的本事,日后再入那锦衣卫,去处不愁衣食不缺前程不差。
这样的女子,哪里还需要婆婆相公牵绊。
崔银莲和展和风同时想:当初的诸多考虑,所谓异样目光世道捆绑,根本就不能将关无艳怎样,困住她的,明明是他们二人啊。
关无艳却是笑吟吟地反问一句:“婆婆相公都在这,我能去哪啊?”
母子俩犹是不懂,还当她是要继续假扮,崔银莲被心慌支配着,甚至脱口而出道:“你别走,不当我的儿媳,便当我的女儿,好不好?”
展和风脑中嗡嗡一片,禁不住后退半步,不,不好!
他垂着头,心中掀起巨浪,每一道都是他的自私念想。
他不要什么妹妹,他希望一直假扮下去,只要同在一个屋檐下,只要日日能够见到她。
他不另娶,她不别嫁。
可他说不出口,他怎么忍心,让她不自由。
屋里只剩下李宝珠小心的呼吸之声,母子俩小气不敢出大气不敢喘,绷紧了心神等待答复。
关无艳确实沉思了片刻,然后她伸出双手摸上给几人买的新衣,隔空比划起大小的同时,她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我哪里也不去。”
突然她将衣服一收,凶巴巴对崔银莲说:“你休想再娶个新妇进来。”
她背着手通知二位:“我不走,也不和离,也不算假扮,咳,便顺其自然吧。”
崔银莲手足无措极了,硬是含着每个字琢磨意思,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失去所有为母的稳重,像少女时候一般展现欢喜。
她本就像个少女,有着最炙热的真心。
崔银莲又抱住关无艳了,双臂吊在对方肩颈,脑袋埋进对方前胸,呜呜呜地说了一大串模糊不清的话,细听才知道她在重复几句:
“太好了!娘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展和风被关无艳从无边海浪中捞起,又被话中含义冲击地晕眩回去,好半晌将一口气吐出,他终于活了过来。
他攥紧拳头,用尽所有自制毅力,才压下也想要拥抱的欲望。
压不下的,可又不能。
他便疾走两步,将手伸向了李宝珠的脑袋。
懵懂至此刻的李宝珠,看着一脸傻笑,将自己发髻揉到快要散开的姐夫,顿时怒从心中起,叉腰便喊她靠山:“姐姐,你快看呀!”
关无艳正用满脸拿你没办法的神情哄着崔银莲,听声一抬头,便看到展和风飞快将手背过去,红着一张脸,假装那一脑袋凌乱与他无关。
关无艳瞪他一眼,这一眼毫无力度,反让展和风傻得更厉害了。
崔银莲左右看看,恨不得当下转成信徒,去拜一拜满天神佛以示感激。
艳艳,真的是她儿媳了!
展和风亦是在感谢命运眷顾,他大胆地不错眼地看着关无艳,忘记了读书人该将情意收敛,他此刻,只是一个幸运的男子。
她,真的是他的娘子了!
其实何必感谢神佛命运,天意只能留下关无艳的身,是这母子二人自己,用真心留下了她的心。
关无艳?她此刻从容着出门说要拿点东西,其实一进房间,便捂住了左胸长吐一口气。
那些直白浓烈的情感,让她的心,也发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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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晚食极其丰富。
黄昏那会,沉浸在激动之中的展家小院,陆续迎来了乡亲们。
他抱一篮鸡蛋,她背一筐嫩菜,她提一尾活鱼,他扛一扇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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