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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银莲并不对他们说谢，因为心知肚明他们的来意。
他们才是来说谢的，却并未将它说出口，只是走到在堂屋里坐着的关无艳跟前，笑嘻嘻将手上东西放下，亲昵地唤一声：“艳艳呐，吃过没？”
当然，也有老人喊她孩子，年轻人喊她老大，孩子们喊她姐姐，屋里热闹不曾停过，叽叽喳喳寒暄热议家长里短，当真像只是来串个门的。
若他们没有试探着说起明日天气，没有围着她刻意转圈，或借着同为女子身而挽住她手蹭蹭的话，那就更像了。
谁都没有提那黑石，憨实的村民们因为族长隔墙有耳一词，纷纷选择演戏到底，可看动作神情还有那发亮的眼睛，分明又将她和福星一说给绑在了一起。
比如胡婶子抱着她两岁半的孙孙，谈笑间随意地捏着孙孙小手，又无意般将那小手往关无艳臂上摸了几把，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退开。
他们不提，关无艳连解释都不能，因为刚一开口要说，他们便摇着脑袋使劲岔开话题，好似某种默契被达成，关无艳自身的解释，反而不重要了。
关无艳的坐姿从板正变得松懈，最后干脆靠着桌，偶尔托腮偶尔站起转转，脸上的浅笑没有断过。
等送完所有客人，包括帮忙烧出一桌好菜的崔家舅母和王青青她们，展家四人俱是靠坐在椅背，好半晌没有说话。
天黑了，堂屋里亮堂堂的，桌上菜肴飘香烟气袅袅，巷里人家随着展家动静停息，也渐渐没了声响。
世界突然变得静谧，仿佛只剩他们几人。
直至展和风腹中一声嗡鸣，以窘迫神情，打破了这角停滞住的时空，生活又开始流动起来。
崔银莲笑看她的家人，起身招呼道：“吃饭啦。”
第57章 踏春
二月廿一, 春分之日。
寒气渐退，虽冬衣未除，但人已不再需要缩着脖子, 手脚可以自在舒展, 然后大大方方地出门去，若是碰上艳阳普照, 甚至还能被暖出一身细汗。
崔银莲从屋里出来，踏入恰是一个好阳天的晨光之中。
她今日很是不同。
乌发抹了发油, 被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两根素简银簪穿进发髻, 干干净净自有一股雅致。
身上是关无艳为她买的新衣, 内里一套青色袄裙, 袖口裙摆点缀着恰到好处的绣花，外罩一件印染鸟雀枝叶的水蓝色竖领比甲。
端的是相配得宜, 令人眼前一亮。
崔银莲眉眼唇角皆是笑意, 等站到家人面前时，却突生忐忑, 她摆弄着衣角问：“合适吗？会不会高调了些？”
身着蜜合色衣衫, 恬淡如菊一般的关无艳；圆领大袖月白襕衫, 头冠黑色网巾愈显君子如玉的展和风；梳着双丫髻一身粉衫, 可可爱爱小千金模样的李宝珠。
三人闻言便是一致点头。
很合适，也确实高调。
在别人眼中, 他们便是有营生在做, 到底还是摆脱不了最初无根难民的印象。
关无艳笑：“也只是在这北坊特别些，进到城里或踏春地, 不过平常罢了。”
“娘这样穿，很是好看。”
女子爱美, 不分年纪。
崔银莲笑容变大，转身进去灶房，提着天未亮时准备好的食盒出来，又掏出钱袋，给两大一小分发了碎银铜板，接着便一挥手高呼道：“春游去。”
牛壮壮跺跺蹄子，哞哞响应着，主动拉车要往门外走，迫切之情实在逗人发笑。
车厢已被提前换过，一家子当下便锁了院门，坐上青蓬顶的牛车，在沿路人家的好奇注视下，兴致勃勃往北坊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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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之日，天地间阴阳交合，春气调和出万物新生，也是踏春赏春的开始。
展家要去的，便是关无艳听了一耳朵，归家后再次打听过的云积寺。
京城数里外，送别长亭旁，有山名为玉苍，亭边山道宽阔平实，顺着地形蜿蜒而上，远观是层峦叠翠，近看是密林曲径，山野有奇花清泉，亦有怪石奇峰。
关无艳悠悠驾车前行，耳边是家里几位时不时扬起的惊叹声。
逃难时虽翻过不少山，当时却无兴致观赏，两眼一睁便是赶路，回想起来全是疲累，田边长大海边生活的崔银莲，是第一次将所谓风景看进心里。
树这般绿，花那样艳，嗅一口清新空气，人仿佛能飘荡起来，浑身松快自在非常。
冬日的北方，土地多呈萧索景象，玉苍山却是四季常青，除了山水可游玩，山腰处的云积古寺更为必去之地。
所以山道从不缺车马行人，今日尤是川流不息，着粗布挑担子的农人，牵儿女携二老的夫妻，摇扇慢行赋诗一首的文士们，骏马开道座驾华丽的官眷富户，展家夹杂其中，当真不过平常。
待到了半山腰，在平坦处停好牛车，人与人的区别便明显起来。
农人摊贩找地叫卖，富贵马车直往里去，文士站定气喘不止，游玩人家精打细算。
但不论贫富贵贱，玉苍山就在脚下，人人皆可观赏它，端看各自心境罢了。
关无艳收好停车的竹片，不顾他人目光，对牛壮壮交代一声“老实待着”后，四人便往里走去。
去往古寺的这段山道很是热闹，摊贩扎推在两旁，食物香气和鼎沸人声交织在空中，附近乡民趁这踏春好日，自发形成一条集市，鼓足劲要掏空游人的荷包。
展和风提食盒，崔银莲牵李宝珠，关无艳在中间，负责往外掏铜钱，买了有辟邪祈福寓意的驴打滚，买了李宝珠盯着走不动道的鲢鱼风筝。
到某一处，有班子在耍仙人摘豆一类的戏法，几人看得津津有味，关无艳不好拆穿扫兴，便也跟着扔了几个赏钱。
游玩，原来就是这般？
关无艳尚未体会到其中趣味，但看看笑没断过的崔银莲，高兴到脸蛋通红的李宝珠，和眼眸亮晶晶挨着她走的展和风，她便满意想，踏春这决定，挺好的。
穿过热闹集市后，前方出现参天古木，隔绝了外头喧嚣，显得内里古寺愈发飘渺，日光将连绵起伏的瓦背殿脊和飞檐照得夺目耀眼，下方杏黄色的院墙，反而透着岁月留下的几许沧桑。
古刹净人心，关无艳等人轻声走进山门，穿过天王殿，看到院内烟气弥漫，信徒持香神情肃穆，再进大雄宝殿，礼佛者皆是虔诚。
崔银莲说要拜拜，关无艳三人自觉走到门外长廊等待，当下无事，左右张望间，便叫她看到侧面走来的一行人。
老和尚为首，男女轻锁眉头跟在旁，正相互交谈些什么。
每一张面孔，都让关无艳觉得似曾相识。
再一看，兴旺镇的老和尚，府衙的经承大人，昨日车内的母女，个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更巧的，是他们竟聚集在了一处。
随着距离拉近，交谈已至尾声，他们转头前望，两厢对视皆有一愣。
身边展和风正对那经承行礼，关无艳仍是盯着大褂泛白，朴实一如当初的老和尚。
老和尚分明面皮颤动，却迅速将情绪收敛回去，只双手合十口念佛号。
关无艳直觉灵敏，这是她从生死之间百般锤炼而来，便在此刻，她久违地感受到一种怪异，甚至，危险！
可老和尚看着没有功夫，也并未泄露杀意，关无艳只能先将直觉压下，颔首算作回应。
那对母女只在最初，因关无艳的美貌意外过一瞬，经承大人则是全程神情淡淡，一行人很快越她而去不见踪影。
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擦肩而已。
展和风这时才道：“他可是兴旺镇外那座寺庙的师父？”
关无艳应声后，他也未多想，只叹一句：“来京城也好。”
兴旺镇，已经死了，那座寺庙，再不能恢复往日鼎盛香火。
关无艳沉思片刻，道：“也许吧。”
她只是疑惑，为何老和尚偏要跋山涉水落在京城，且看情形，他竟已然在这高僧云集的名寺里，成功站稳了脚跟。
她做下决定，有疑惑，便解决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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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收回心绪之时，崔银莲刚好从大殿出来，口中念叨下个初一，定要专门过来一趟，这次不成，因心不够诚。
关无艳敬畏之心不足，但崔银莲要来，她陪着便是了。
三大一小提着东西，出了云积寺转到侧面，沿山壁石阶而上至尽头，到得一处极其平坦开阔的绿茵之地。
上面已有不少人，或席地而坐，或漫步悠哉，孩童奔跑着放飞风筝，大人亦步亦趋说笑不止。
右手边临崖的地方砌了石头阑干防人失足，左手方向拔起的一座高峰脚下林子边边，则有年轻人扎堆，划出圆圈现烤起打来的肉食。
好一幅山林野趣之景，不愧为百姓游玩首选之地。
关无艳不禁要感叹，谁道古人无趣消遣奢侈？但凡是人，只要不饿，便有玩乐且为之想辙的需要。
四人提步融入其中，崔银莲从食盒底掏出块四方粗布，待铺好，又将一应糕点蜜水摆上，几人坐下相视一笑，用竹筒分别清洗过手，便开始吃吃喝喝。
两块金黄色的驴打滚同时递到眼前，关无艳看母子俩，崔银莲笑呵呵收了回去，很是自然地转而投喂李宝珠，展和风则将油纸往前再递了递，喊出一声久违的：“娘子。”
昨日黄昏的关无艳给了他无穷底气，眼下他直视娘子，温润嗓音缓缓流出：“试试看味道如何？若喜欢，回去时再买一些。”
待关无艳接过咬下一口，满嘴香甜之时，展和风还在看她，并笑说起这糕名来由，像驴儿在春季撒欢打滚，生机盎然寓意吉祥。
接着便是递水送帕，自己未吃一口，倒将全副心神放在她的身上。
关无艳下意识又咬一口，腮帮鼓鼓模样难得一见，展和风笑得露出两排洁牙，带着眉眼上扬，快乐气息满溢出来，染到了关无艳心上。
关无艳需得承认，她喜欢大大方方喜欢着自己的展和风。
最重要的，是她对他，早生出了占有心思，那种自己不一定要嫁，却绝对不愿放手他另娶的念头，如今沉淀出结论：要嫁的，啊，已经嫁了。
男女之情，她未曾试过，男女之欲，她旁观太多，今日终于轮到自己，关无艳手脚不乱心中不慌，从容咽下口中甜食，她拿起另一块，笑眯眯递到了展和风跟前。
脆嗓放柔了几分，似乎沾上糕点的甜：“我很喜欢，你也尝尝。”
听的人，耳朵尖又爬上发烫的红，展和风看着眼前的手，那白与黄交织，像一幅能够触及灵魂，世上独一无二的画作。
他能身在其中，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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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相互递块糕点，偏生出浓情蜜意，便是无形，也让崔银莲开心的同时，再坐不住了。
她拉李宝珠：“婶婶带你放风筝去。”
李宝珠兴奋起身，正要喊上关无艳，却被崔银莲一把拦住，往外走的同时口中有声道：
“让你姐姐一起，那不是欺负人嘛，她不仅能让风筝飞，你想飞都成。”
“哇，婶婶你飞过吗？”
“没有，婶婶胆小，可不敢试。”
“可是我想。”
“不，孩子，你不想。”
……
那头风筝起飞，这头相视一笑。
展和风同崔银莲一样，都喜欢分享些生活中的细碎日常，此刻骤然独处，因为不知所措，将餐食一指，周遭一划，口中便没有停过。
关无艳不得不打断一下。
“先说好，不论你日后前程如何，不可二心纳妾不可迂腐说教，尊重我选择给予我自由，当然，我也不会负你，能做到吗？”
“做不到也无事，人心易变，一拍两散各自安好，我不杀你。”
展和风眼含星子，胸膛鼓起，郑重回她：
“我不负你，若有万一，随你处置。”
关无艳笑：“回去后挑个吉日，圆房吧。”
轻飘飘一言，砸在展和风耳中，犹如天地倒转轰隆巨响，血液上涌，裹住飞速跳动的心，蔓延成满脸的通红。
他该如何应才不显得孟浪？啊，又犯傻了，快说些什么吧！
脑海里全是叫嚣，半晌过去，展和风只挤出一个：“好。”
应他的却不是关无艳，有男人气喘吁吁奔至眼前，开口便道：“好，好事，天大的好事！”
丰收又急又喜：“张三来通知，皇上有旨，速速回去！”
关无艳从容咽下润嗓蜜水，又招呼丰收先坐，然后才问：“你怎知是天大般好事？”
“张三透露的，五个字，天大的好事。”丰收掰着手指犹在激动。
关无艳不由沉默，展和风无言起身，两人将东西收好，崔银莲拉着满头汗的李宝珠回来了。
崔银莲和丰收一般着急，偏偏下石阶的时候，小腿肚开始打颤，李宝珠实在能跑，她便追得厉害了些。
这下怎么办？
关无艳看她：“我带你下去。”
崔银莲隐有预感，她小心翼翼发问：“怎么下？”
“飞着下。”
第58章 圣旨
“飞着下。”
关无艳话音落地, 纤细手臂已是卷在崔银莲腰间，足尖一点袖袍翻飞，先是腾空接着下坠, 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众人, 说的便是绿茵之地上游玩的多数人。
“跳，跳跳跳, 跳下去了！”
“天老爷天老爷！那可是十数丈百多尺……”
“快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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