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摸着扳指沉沉想,若是哲妃为贵妃说两句好话,其实也是无妨的。贵妃位尊,性子一向不大好,哲妃要是不想之后被为难,也只能说出违心的话来。
只是如此,从前那个温婉和善,心思实诚的富察氏,他大约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以上两种情况却都没有发生,他只见哲妃怔愣了片刻,直白地问道:“皇上说的可是妾身和娴妃把自己份例里的牛乳让给贵妃一事?”
皇上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面容微滞:“让给贵妃?”
这些日子来,他听过嫔妃们添油加醋的告状,也得了内务府粉饰太平的奏报,更叫人私下了解了内情,然而以上种种说话,无一和哲妃所说相符。
时舒点头,“是啊,妾身叫人去取份例时,正巧碰上了贵妃那边的人,说贵妃病了,又爱喝这个,说娴妃已让了一部分给贵妃,妾身也便跟着让了一些。”
皇上看着她面上不似作伪的表情,满脸都是对贵妃的信任,和自己做了好事儿的自豪,但心中仍有些怀疑,嘴上就道:“贵妃说她病了,你就真信了?”
时舒惊讶了一瞬:“皇后娘娘都免了贵妃请安,难不成还有假?”
皇上哑然,瞧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富察氏真的学聪明了吗?可他怎么瞧着她还是从前那蠢蠢呆呆的老好人样子?
无奈之余,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心中陡然一松,像是解开了什么桎梏般,随口就道:“朕可是记得你从前和贵妃不睦,还在朕跟前说过她不少坏话呢,怎么如今不记仇了?”
时舒停下来回想了下,原身似乎还真的说过,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她接下来立的是个老好人的人设,老好人怎么会记仇呢?老好人就算记仇了,也只会以怨报德。
她笑了笑道:“妾身那时候年轻气盛,皇上还记着呢?贵妃虽说心直口快了些,可她又从没有坏心,且如今瞧着,倒是颇有些孩子气,况且她病着,这时候哪能计较这么多呢?”
这话算是说到了皇上心里,皇上一直以来宠着贵妃的最大原因,可不就是贵妃这独得的一团孩子气,正如幼时初见的时候,她与王府里的女孩儿们都不一样,既有官家出身的风范,又没有被教条约束过的痕迹,简而言之,就是比大家闺秀要活泼,又比小家碧玉多了几分大气,而且还不会虚头巴脑的,那么鲜活而真实。
对于当时还是王府阿哥的皇上而言,颇为有趣。
而贵妃的性子就在皇上的纵容下,多年都未曾更改,白月光始终都还是白月光。
皇上听了时舒这番话,总算在她这里找到了些许认同感,而且因着原身的老好人,心眼实诚等属性,皇上觉得她说的话有八九分都是出自于真心。
从前只觉得富察氏不够聪慧,可眼下,她对贵妃的看法竟和自己是一样的,皇上忽然觉得她是大智若愚了。
第四十二章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时舒能感觉到皇上的心情正在逐渐转好,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事贵妃虽不占理,但皇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 有意宽恕贵妃。
但这话不能从皇上自己口中说出, 否则大家表面上是赞同了,心里只会觉得皇上是偏爱贵妃, 而且对于皇上严于律己的美好形象大大不利。
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人来主动提出贵妃无错的说法, 给皇上一个台阶下, 这个人通常来说都会是皇后, 这样一来, 皇上公正严明的形象有了, 皇后宽厚待人的美德也有了,贵妃也免于责罚, 是个一箭三雕的好法子。
只是不知为何, 向来擅长体察圣意的皇后这次却没抓住这个机会。
时舒自然不会有趁这个时候说贵妃两句坏话,就能把她拉下来的想法。
正如她从前教导过永璜的, 她需要认真思量的只有皇上一人的心思, 其余人位高位低, 区别不在于家世如何, 资历如何,甚至有时候也不在于子嗣, 只看圣心到底有几分眷顾。
家世低如纯嫔, 连旗人都不是,如今照样坐在嫔位上, 压了正经旗人出身的海常在一头。
历史上的继后那拉氏,位置尊贵, 也有子嗣傍身,但一朝断发惹怒皇上,不仅自己遭殃,本来已经抬入正黄旗的家人也被拨回原处,所生的十二阿哥至死都没有爵位。
贵妃要是之后能改过,那说几句坏话根本就是无用功,若是不能改过,决定贵妃结局的也并非她的几句话。
她要顺着皇上的心意说话,但也绝不可能直言相劝,一来没这个资格,二来她跟贵妃的关系没好到那份儿上。
思来想去,时舒提起了之前在潜邸时的一桩旧事,贵妃前天从她这儿称病截走了皇上,第二日便送来上好的一匹缂丝赔礼,见二人相处和睦,皇后娘娘特地又赏了一匹缂丝和一匹织金。
时舒讲得十分顺畅,好似当时场景还在眼前一般。
皇上是知道此事的,但他只是抽空听了一耳朵类似于“高主子主动给富察主子赔罪,送了......,福晋也送了...”之类的话,顶多再提一句“高主子似是不虞”,内里什么细节他是没兴趣知道,也没兴趣去揣摩的。
至于时舒没有主动给贵妃说好话,皇上根本不计较这些,她虽未把话说出口,却提供了一个贵妃不骄纵的事实证据。
皇上在储秀宫就当即下了令要彻查内务府,其一是办事不力,怠慢主子,其二便是假公营私,蒙骗贵妃。
而后才轮到后宫的事情,轻飘飘地用贵妃身子不好,没能约束好底下的人作为借口,只罚了几月的俸例。
这话是皇上着意放出去的,故而短时间内就传遍了后宫。
反应最大的是贵妃本人。
她一开始是没意识到内务府为了讨好她,把别人份例里的东西挪过来了,后来想到也不觉得有什么,哲妃娴妃的也就罢了,她们不缺这点东西,且正好能告诉她们她不是好惹的,那些个贵人答应一类的,本也就那么些东西,便叫人都送回去了。
听了今日的消息才知道,原来皇上似乎很见不惯这样的事情,为了这事儿要彻查内务府,幸而她本也没做什么,皇上明察秋毫,也并没有问责于她,俸例能有几两银子,她是不缺这些的。
可这消息是从储秀宫里传出来,她绝不信哲妃会给自己说好话,心里揣摩了一阵,打听到皇上先去了长春宫,而后又去了储秀宫时,自己得出一个结论:是皇后给她开脱,使皇上对她网开一面,而罚俸例的事情,定然是哲妃在皇上面前告了她一状。
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不管是真心的,还是为了给皇后办事,和哲妃交恶已不是一次两次,哲妃再怎么好欺负,心里必然不喜欢她。
而皇上一贯也只有和皇后娘娘商议这些事情,她不知道皇后娘娘心里是怎么想她的,但她替皇后办事,又一心向着皇后,皇后若是不帮她,还能上哪儿找到她这般忠心的人?
贵妃的身子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但皇上既然说她还病着,她也只能继续闭门不出。
管着内务府事务的林太监连贵妃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地被赶回去了,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悔恨不已。
新帝甫一登基,他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长久了,但谁肯主动放下这来之不易的地位和财富,所以还是存了几分希望,直接找上了最为得宠的贵妃。
贵妃在宫里的日子也久了,他觉得自己多少能摸准这位主子的心思,骄纵爱享受,好糊弄,是个很省心的主子,
可谁知道贵妃是个得了好处不办事儿的呢?
他宁肯当时讨好别人去。也好过如今要被算计得连骨头渣子都难剩下。
往日何等风光的林总管,一朝沦落为阶下囚,接替他的还是个太监,姓许。
林太监似是见着了同类,先奉上大把银子不说,还想着说些大道理,譬如最不能得罪哪些主子,又最好不要投到哪位主子门下,想着趁机处好了关系,将来死的时候也是痛痛快快的,不必被折磨。
许太监不屑一顾,挥手叫人把林太监给拖走了,但心里还隐隐有些赞同,林太监这一手得罪了后宫里多少主子,就为了贵妃一个,短短几日送上去多少好东西,贵妃就算知道救不了他,也该着人来问问。
可到了这会儿,钟粹宫的大门还紧紧地关着。
贵妃心性薄凉,虽然这事儿跟许太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到底在心里留了个影子,日后找谁,都千万不能找这位贵妃。
然而同样的消息落到别人的耳朵里,便又是另一种意思了。
景仁宫。
纯嫔早早起身去了长春宫,嘉贵人就和仪贵人,还有来拜见的海常在陈常在说着闲话。
仪贵人听了有些难以理解,“贵妃娘娘先前纵人作践咱们,皇上不罚她也就算了,怎么哲妃娘娘反替她说上好话了?”
若说前些日子哲妃身边的人在内务府替她们说话的时候,仪贵人心里满满的感激,如今心却渐渐凉了,心中猜测难不成哲妃从前和善的模样,都是假装的不成?
明面上来拉拢她们,背地里却给贵妃说好话,好处全叫她得了?
海常在和陈常在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无语。
这消息从储秀宫出来,未必就是哲妃替贵妃说了好话,怎么不说皇上先前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呢?
倒也不是她们打听皇上的踪迹,但皇上一贯重视皇后,每次白日到后宫,都要先去皇后娘娘宫里,才移步别处的。
仪贵人之所以把话头对准哲妃,无非就是不敢指责皇后娘娘罢了。
眼瞧着上方的嘉贵人竟像是不打算说话,海常在没忍住就道:“妾身倒不敢说哲妃娘娘什么,只说自娘娘替咱们在内务府跟前说话之后,这些日子份例回回都给足了,我就不能说娘娘的一句不好。”
陈常在也跟着道:“连皇上都说了,内务府办事不力,怠慢了咱们,要把东西全都给咱们补回来。哲妃娘娘哪会在意这点东西,必然是替咱们着想,才跟皇上提了的。”
嘉贵人这时才接过话题,笑道:“皇上和娘娘们的事情,哪是咱们能随意乱说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每日吃得饱,睡得好,没那不长眼的奴才上来欺负咱们不就好了?”
仪贵人脸色便有些不好,嘟囔了两句自己不过是说个闲话罢了。
她也不是个傻的,自知这话一出,往后再见了嘉贵人等人就不是一路的人了。
只是心里还有些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潜邸出身,纵然现在位份低些,但将来资历上去了,未必不能争个一宫主位,何苦这么巴巴地往哲妃处去巴结。
海常在和陈常在不好在景仁宫久留,又待了片刻便回去了。
走了一路,袖子里的手炉已经没了多少热度,还得先去正殿前给贵妃行礼,两人在外面被风吹了好一阵子,才有人过来告诉她们贵妃已经歇息了,只好在外面行过礼才回去。
海常在和陈常在同住一间配殿,回了屋子换了一身烤暖了的衣裳,拥着添过炭火的手炉,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说起来,这些上好的炭火,还有秋日里的新衣裳,全都是托了哲妃的福才能用上。
否则内务府自有法子敷衍她们,东西是旧的,衣裳也要好久才能做好,甚至炭火都敢以次充好。
宫里缺这些东西吗?
那必然不能,不过是瞧着她们人微言轻,无宠也无靠山罢了。
——
转眼便已是十一月,永琏和皇后相继病了一场才好了,宫里的氛围总算轻快了一些。
大雪簌簌地落下来,趁着天气不错的日子,时舒便打发了人叫来嘉贵人,海常在和陈常在一起在雪地里烤肉,又或是收集雪水烹茶,日子过得还算逍遥。
只因近日来养心殿里出了个柏常在,连日得宠,虽封了常在,但皇上还是把她留在养心殿侍奉,并没分派宫殿。
但时舒给皇后请安的时候,也见过这位皇上的新宠柏氏,的确生得花容月貌,得宠也实属正常。
嘉贵人此时便道:“若说得宠,娘娘也别谦虚,只看今日内务府给您送来的这肉,这炭火,都是最好的东西,偏叫我们占了您的便宜。”
时舒只是一笑,这种特殊待遇大半都要归功于皇上的赏赐,从上次她帮贵妃说了话之后,皇上要是得了什么新鲜的东西,一般都是皇后一份,贵妃一份,她这里一份,若是有多余的,娴妃那自然有,若是没有多余的,那边自然也就没了。
娴妃如今是彻底沉寂下去了,但她本人仿佛感觉不到一般,极为沉稳,只看她日子还是照常过,没有因为失宠而郁结于心,时舒就知道她还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在宫里,有时候人也活个心劲儿,只要还想活着,有心心念念的东西,就不容易被外物所打倒。
譬如皇后,她其实还生过一个大格格,只是刚生下来没多久,孩子将夭折了,那时候皇后还在坐月子,生生挺过来了,虽然留下了病根,冬天最冷的时候就要病一回,但这几年病的时候就比从前更少了,好得也很快。
长春宫里,皇后和贵妃,纯嫔也聚在一起说话。
有贵妃在,话题的中心自然是离不了养心的柏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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