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的眼前,似出现了贾漫的一双眼睛,只能看得清黑白色,视线却斑驳、生锈,长成回忆里难看的胎记。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江枫渔想,这不是件体面的事,但总能解决,或许,贾漫是在保护她,不愿意让自己人生的污点,染了她们的过往和她的生活。江枫渔直愣愣地看着屏幕,目不转睛,盯到眼睛开始疼,才眨了眨眼。
詹泽回答的最后一个关于贾漫的问题,是王丽,也就是真正的陈楚妮帮她问的。这是天意,贾漫的苦楚和遭遇,那个被她占了名字的女人,总会知晓。
詹泽承认了,孩子不是他的。弄晕自己的妻子,让别的男人,不止一个男人糟蹋她,还让她怀了孩子。詹泽不是人,死有余辜。
但,江枫渔可以确定,贾漫不爱詹泽,一丝一毫都不爱,嫁给他,是贾卫民的意思,贾卫民比他们所有人都要了解詹泽的过往,说不定,他们之间有什么邪恶的交易。
但在公安局,江枫渔就发现了这件事情里不对劲的地方。
贾漫既然不爱詹泽,如果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别的男人的,应该会短暂地恨,恨过之后,就会算了。两个人之间既然没有爱,孩子是谁的又有什么所谓。姓詹的爱戴绿帽子,那他就戴着吧。江枫渔懂贾漫,懂她的万念俱灰,一次又一次认命。
所以,贾漫不会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詹泽的,就自杀。那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呢,谜题解开了那么多,为何这个谜题,总也找不到答案。
江枫渔头疼欲裂,再次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咬着,咬出牙印。
有人敲门,是曹柠。江枫渔把手指从嘴里抽出,大口呼吸了几下,调整好情绪,说了句进来。
看到推门而入的曹柠,她说:“你去给公司复命吧,就说我可以不追究林潮对我做的事,只要……”
“不用了,他完了。”曹柠说。
江枫渔吸了吸鼻子,看着曹柠手里晃着的手机。
就在五分钟之前,很多营销号、媒体的邮箱里,都收到了一封邮件,应该是王丽定时发送的。邮件的附件有好几个视频,其中就有林潮虐待、捆绑、囚禁江枫渔的画面。画面里的江枫渔,大多时候很清醒,没有任何所谓“发病”的迹象。
反而视频里的林潮,疯狂得像个变态。
“本来,公司还想挣扎一下,说是片场的拍摄画面,但视频太多了,根本无法解释。除了视频,还有邮件,说林潮是个阴阳人,表面单纯,背地里背刺前辈,纵容粉丝给你送‘死猫包裹’、花圈,不仅如此,更是默认粉丝可以贷款为他应援。”曹柠的语气如常,很平静,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你告不告他,他都完了,你说,他怎么会是这种人。”
原本,公司打算在明天给林潮开个记者发布会,等今天曹柠搞定江枫渔之后,就把近期的争议事件都解决掉。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
如此一来,江枫渔成了事件里的受害者,她是无辜的,隐忍的,受伤的。
“老大让我跟你说一声,林潮的事他们会处理,你休息几天,回头咱该拍戏拍戏,该接商务接商务。”
公司损失了林潮,不得不把目光再次放到江枫渔身上,花多大的代价,都要留住她。她的遭遇太像一部电影了,有生死,有虐恋,有复仇,还有情义,经此一遭,她整个人话题度会更高,也会更值钱。
这个圈里,利益为上,有时候的确少了点人情味,恶意也是随机摇摆的。江枫渔和曹柠都习惯了,所以,她们就事论事,不额外煽情。
“你怎么想的。”曹柠问。
“等忙完这段时间再说。”
“你要小心林潮,我怕他再次发疯。”
“我会小心的,惜命。”江枫渔说,“你再帮我个忙,帮我买块墓地,立个碑,碑上就写‘陈楚妮之墓’。”
“行。”曹柠没有多问。
“那个王丽才是真正的‘陈楚妮’,我朋友贾漫,占了她的身份上了大学。”江枫渔点燃了一支烟,放嘴里吸了一口,吐出薄薄的烟雾,“这操蛋的人生啊,有时候,比电影里还刺激。”
曹柠没有继续问,江枫渔愿意说,她就听,不愿意说,她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此刻,江枫渔和曹柠的手机一直响。她们知道,这间房子之外的网络上,会如何喧嚣,嘈杂,甚至是一次狂欢。
网络上,江枫渔的粉丝“扬眉吐气”,追着林潮骂。江枫渔的悲惨经历,让人同情,被虐的粉丝更加死忠,势要为她出气。大多数的声音,都是对林潮的讨伐。江枫渔有了好奇心,进了林潮的超话看,没想到,都这样了,还有死忠粉,觉得林潮是惹人眼红,被嫉妒,被诬陷。
“他们想看你声名狼藉,我偏要你扶摇直上。”
看到这句话,江枫渔笑出了声:“要扶摇直上的艺人可太多了,摇都不够扶的。”
“看到你还能开玩笑,我就放心了。”曹柠说。
“放心吧,惜命。”
江枫渔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铃声。是蒋毅打来的,铃声是她的特别设置。
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的蒋毅,先是寒暄了几句,问了问江枫渔最近的情况。江枫渔说自己还好,让他说正事。
蒋毅说,自己到了鞍宁,见到了贾卫民,他不疯了,整个人清醒了,但贾家人却觉得他疯了。
“因为他要见你一面,还要把自己和贾漫名下的财产,分给你和我。”
贾家老太太没想到,贾卫民竟然偷摸着藏了一笔钱,还要给外人,当然不干。她知道了,带着一家子人闹上门。但不管怎么闹,贾卫民都不松口。
“贾老太太让人找到我,说要跟我签个协议,贾卫民给我们多少,回头我们就还给他们多少。”
“就是为钱的事。”
“不,我跟老贾聊tຊ了很多,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我说,他听,但他都听进去了。我有预感,老贾时日不多了,他憋了不少事,应该也不想藏着掖着。你最好来一趟鞍宁,说不定,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挂了电话,江枫渔的心情很复杂,贾卫民的反常,让她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46章 【45】旧事
江枫渔说自己要去鞍宁,曹柠看了看时间,订了两张机票。京城八卦喧嚣,能躲一时也好,反正她的后备厢里,常年备着出差的行李。因出行计划突然,到机场又走的是 VIP 通道,江枫渔的出现并未引起瞩目。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些时间,她们在 VIP 候机厅里等着。
江枫渔突然有了倾诉欲,她把最近发生的各种事,当成故事讲给曹柠听。故事里,有生死、命案、凶手。到了现在,她仍觉得太缥缈,虚虚实实,不像真相原本真实的质地。讲给另一个人,是释放,也是寻求认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凸显真实。
曹柠大概知晓贾漫、王丽、陈楚妮,这三个名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听完江枫渔的讲述,她也坠入极强的宿命漩涡里,觉得震撼,不可思议。
“王丽跳楼前告诉我,她叫‘陈楚妮’,她应该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所以,你要帮她买墓地,立碑。”
“不管是不是被迫,贾漫接受了‘陈楚妮’这个名字,走入‘陈楚妮’的人生,就这点,她确实对不起她,她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我也算帮我的朋友跟真正的‘陈楚妮’道个歉。听马警官说,警方联系到了她的养父母,但他们不愿意去领她的骨灰,着急跟她划清界限。她这短短的一辈子,到死,无亲无故,挺唏嘘的。”
曹柠点头:“回到京城,我就帮你去办这件事。”
在故事里,王丽是王丽,贾漫是贾漫。至于“陈楚妮”,倒像一个链接她们的介词。江枫渔想,王丽这个人,算是好人吗?好人不会在别人的房间里装摄像头,更不会杀人。王丽这辈子挺苦的,遇到难事,总选择用最极端的方法解决。但她在她心里,也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坏人,似乎每一次都是被逼着走向不归路。
江枫渔并不想剖析王丽的生平,只是再一次沉浸在故事里。相当长的一段年月里,她认为自己占了贾漫的一段人生,没想到贾漫的人生,不管喜乐悲苦,竟也不全是她的。
她们都把脚步踩入了别人的人生。
而她,将会是唯一知晓所有的人。江枫渔突地生出一种错觉,她的影子有了重量,贾漫和王丽未曾走完的人生,幻化成沉重的碎片,镶嵌进她的日子里。说不出的沉重。
但她至少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终于登机。飞机起飞前,江枫渔收到了林潮发来的微信,他跟她道歉,说对不起。
到了如今,他还在推卸责任,把所有的疯狂归结为爱她。江枫渔懒得辩解,没有必要,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不计较是大度,但也无法轻飘、淡然地说出原谅这两个字。于是,拉黑,一了百了。
曹柠也收到了林潮的微信,他在问,眼下这种情况,他需要休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林潮问曹柠,风波总会过去的,对不对?曹柠没有回他的消息,过不了两天,他就会切实感知什么是无望。公司会与林潮解约,之前签的商务合同和戏约全毁了,除了退钱,还涉及赔付。公司的法务连轴转,找合同里的漏洞,争取把损失降到最低。而这些损失,有大半,是要林潮承担的。
曹柠觉得林潮可惜,他的确是个当演员的好苗子,好好钻研,使劲,未来能当个影帝也说不定,但他却没接住突如其来的走红。当初,她的确有撮合林潮和江枫渔的心思,又奶又狼的小狗,嘴甜会讨人欢心,适合江枫渔那种心如止水的性子。
但没想到,她下了极错的一步棋,毁了两个好演员。
“别自责。”江枫渔看出曹柠的心思,“人不可能变得那么快,只能说,我们都看走了眼,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若怪,也怪我当初拉他一把。”
曹柠把手机揣到兜里,把头靠在她肩上,说:“这一行也挺没意思的,但不干了,又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江枫渔摸了摸她的头:“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干不干的,再说。”
飞机起飞了,在鞍宁落地。出了机场,江枫渔又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似乎刚下过雨,空气里带着湿度,沉甸甸的,如她的心情。
江枫渔让曹柠拿着两个人的行李回酒店休息,她要先回趟家,看看张燕玲和江枫雪。
江枫渔的八卦在京城喧嚣,到了鞍宁,似乎减弱了不少,有街坊看到她,点头示意,说句回来了。她也点头,回一句回来了。
到了屋里,张燕玲招呼她坐。她们母女之间,自从少了剑拔弩张,又几个月没见,张燕玲都不知道该怎么寒暄。江枫雪给她沏了杯茉莉花茶,茶泡得浓了些,让她解乏。江枫渔喝了一口,茶的苦味,荡漾在空气里,也荡漾在她的嘴里。
张燕玲不怎么上网,也不爱跟人唠嗑。江枫渔出事的时候,江家人过来看过笑话,她们娘俩都没当一回事,任他们笑,听不顺耳,看不过眼,就骂,江家人讨了几回没趣,也就不来了。
街坊邻居倒是有知道八卦的,私下聊得热火,但自媒体、网红找上来,大家口径倒一致,说他们院里出去的丫头,人品杠杠的。
倒是江枫雪小声问她:“姐,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哥哥,欺负你了吗?”
江枫渔点了点头:“不聊这个了。”
江枫雪便没再问。张燕玲张罗了饭,饭桌上,她说起贾家人,话倒多了。江家人都够势利,够恶毒了,但若跟贾家比,排不上号。张燕玲提醒江枫渔,让她小心,被贾家人缠上,倒大霉。
吃喝到一半,张燕玲眼睛滴溜溜地转,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你还能干演员吗?听他们说,你赔了不少钱。”
话说到一半,张燕玲呲了呲嘴,桌子底下,江枫雪踩了她的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放心吧,小雪的生活费不会断的,还有,不是说要给你们在鞍宁买套新房子,看好了吗?”
“姐,妈是担心你,没别的意思。”
“没事,我知道。”江枫渔懂,亲情之间,有时是需要金钱维系的。她不想孤单如王丽那样,到死,连个愿意领回她骨灰的人都没有。给家里人花钱,她愿意,何况,也没几个钱。
从屋里出来,江枫渔先去见了在鞍宁的蒋毅。
两人倒像是故友。蒋毅说,他才见贾卫民的时候,他也疯着,穿着秋衣秋裤,满院子乱飞地抓耗子。
“我告诉他,当年我骗了他,我跟小囡就拉过手,亲过嘴,别的什么都没干过。老头一下就清醒了。”
贾卫民的清醒有些尴尬,但再装,也不合适了。连着几天,蒋毅每天找他唠嗑,唠过往的恩怨,唠小囡,也唠贾漫和江枫渔。江枫渔对他说的事,他也告诉了贾卫民,他一双眼睛贼贼的,闹着要见江枫渔,要分家产给他们。
江枫渔说:“人清醒了,若真要分家产,偷摸告诉你就行,非得喊,非得闹,闹得贾老太太带着一家老小也闹,明摆着故意的。”
“老头惊着呢,他跟我打听了一个人,詹泽,他问我认识詹泽吗?”
“哦!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认识,你认识。”
“行,明天见了面,我告诉他一声,詹泽死了。”
“姓詹的死了?”贾卫民今天穿了件体面的衣服。一身中山装,半旧,但干净。
他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挤了快十个人,江枫渔、蒋毅、曹柠,还有以贾老太太段红丽为首的贾家代表。一大早,贾卫民就指使保姆去采购,小茶几上摆的满满当当,有水果,毛嗑,果脯,肉脯,还有炸花生米和虾片,就连饮料都有好几种。
若不知情的人瞧着,倒像是家人年节的聚会。
诡异的气氛里,贾卫民问起詹泽,江枫渔管不了那么多,她不惦记贾卫民的家产,对那仨瓜俩枣没兴趣,事到如今,她只想知道贾漫自杀的真相。詹泽死了,没什么可隐瞒的。江枫渔说,詹泽是被陈楚妮杀的。她盯着贾卫民一张长满褶子的脸,看他的神情,先是呆滞,再惊慌,又变成不可思议。
“是真的陈楚妮。你找人买了她的身份给贾漫,多年后,阴错阳差,她杀了詹泽。”
贾卫民的眼球,是浑浊的茶色,一圈的血丝迅速扩张。
贾老太不满,脸上褶子皱得层层叠叠,她敲了敲桌子,高声嚷:“什么身份,什么死啊活的,我听不懂。既然你不疯了tຊ,病好了,那我就得问问你个不孝子。为了照顾你,你大舅和我这个当娘的出钱出力,你挣的家产为什么要给外人?”
贾卫民用充血的眼球瞪了贾老太一眼:“当娘的,你可真是个好娘。找你们来就想当着外人的面,唠唠你们干的缺德事。今天好吃好喝的,我供着,我说什么你们听什么。要让我说不痛快,钱啊,房啊,我保证你们一根毛都拿不到,大不了我放一把火烧了。”
“说,说,你说,我这个当娘的,生了你,养了你,供你读书,怎么缺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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