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叫一声姐姐了。”十二娘掂量着道。
平日里她的瑟缩都是装出来的,但今日却真有些自惭形秽了,看来做戏真是不能做太久了,否则入了戏,假也成真。
明明她在祝薇红跟前,从来也没感觉到自卑自怜的。
“叫了姐姐,就有礼物收了。”
季银珑拔下花簪替十二娘簪上,顺势瞧了何青圆一眼。
她来之前得了季翡之的吩咐,要待何青圆周道热络,有什么不好听的话语,见个苗头就要掐灭。
季银珑一直想见一见何青圆,现在见到了,瞧她拢在一件灰竹绿的褙子里,含蓄柔顺,美好娇婉,像一柄上好玉如意,心烦时握在手心,就能令人平气。
‘新嫂虽说容貌也端正,可病气缠绕,发肤干涩,她性子又是那般傲慢冷淡,哥哥虽说温和,但其实也是冷性子,从前没都想过他有朝一日会亲自同母亲开口,只为求娶一位姑娘。眼下这姑娘嫁做人妇,他今朝另娶姜氏,又不是他所喜欢的,往日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季银珑收回手,把自己的心思藏住,就见十二娘反手摸了摸花簪,就低头在荷包里翻找回礼。
“不用了。”季银珑笑道。
“我没有姐姐这样贵重的东西。”十二娘道:“但礼是要回的。”
她说着,往季银珑手心里放了一只铜丝绞成的小麻雀。
“你做的?好可爱!”季银珑漫不经心一瞥,却是惊叹。
“嫂嫂教我们做的,她自己用银丝做的小狼更可爱,不过还没做完,有手掌那么大。”十二娘道:“银丝抿得很细很细,细得好似白毛。”
‘狼。’季银珑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又细细看了十二娘一眼,笑道:“你嫂嫂好巧手。”
“是啊,只是前些日子替母亲分忧,送两位姐姐出嫁,她没了空闲,好些小玩意收在小笸箩里,前个才叫我们看见的的。”
十二娘也不希望何青圆与祝云来的关系出什么差池,言语间想彰显他们亲密。
席面吃了小半,何风盈才回来,坐在林谨然边上,对何青圆点点头。
“去哪了?怎么这样久。”林谨然难掩埋怨。
“不小心弄脏了衣裳,去换了。”何风盈看起来尚算平静,坐下来一连饮了两碗汤才罢。
林谨然同何青圆对了一眼,神色之中,皆有些忧虑。
幸而这席面吃罢,也未有什么风波再起,何青圆算是松了一口气,想着快些从季家离开。
岂料出去时,何青圆听摇春道:“姑娘。”
她抬眸看去,就见祝云来倚在侧边门洞旁。
他今日是何青圆亲手打理的,束发檀木簪,额角茸发微微乱,身着交领莲花灰黑纱袍,罩住他一身钢筋铁骨,腰上挂着何青圆的海棠玉坠,压着他的气势,只显出几分不羁来。
这门洞不是出去的路,不算惊扰了女客们。
但他站在那,却偏有好些妇人绕远去瞧他,因不知他是谁,还以为是季家哪房藏着的公子呢。
众人正暗自留意时,却见何青圆快步走了过去,唤道:“夫君?”
大家这才知道他就是祝家那个狼崽子,一时间倍感失望,却又更加好奇。
“走吧,季老先生在等我们。”祝云来扫了眼回不过神来的季银珑,又对十二娘、十三娘道:“秀水会送你们回去,只要留我们一匹马就好了。”
何青圆被他一拽,小跑回身时裙裾飞扬,道:“季姑娘,烦请你带我妹妹们出去。”
季银珑张口想说不可在廊上奔跑疾走,却见拐角处季随海的书房里伺候的姑姑正笑着朝他们行礼,徒留她惊诧不已。
第74章 晦气东西
祝云来在席上坐久了, 想跑跑松松筋骨。
虽有祝云晟陪着,也是无趣。
他今日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先是姗姗来迟, 新郎官来敬酒,被他一个劲堵话, 又忙着替新郎官喝酒, 喝得烂醉,只能回家去睡了。
而那新郎官, 看着也奇怪。
一双眼睛跟雪珠子一样, 冰凉凉地盯着他,穿着一身红到极点的喜服,但就没笑过, 他这样子, 换了孝服更合适。
这席面上冲祝云来笑的人不少,冲他哼鼻子的人也多, 祝云来统统没看在眼里, 只觉得酒薄菜淡, 吃不痛快,只瞧见何青圆了, 心绪才有几分舒展。
季家的回廊曲曲折折, 墙上花窗门洞一处一处,勾连贯通, 若是生人误入,只怕会被迷得昏头转向。
廊柱上悬着的灯笼雅致,一盏盏昏黄摇曳, 照得玄男绿女衣袍飘逸飞扬,好似梦境般虚无缥缈。
何青圆随着祝云来跑了几步, 等进了一处绿松盘踞的院子里,终是停了下来,只觉得清凉袭来,叫她发颤。
门一开,书案前的白袍先生转过身来,目光如炬。
何青圆怕他,幸好还记得礼数,行了一礼后抬头,就见季随海笑得慈爱和善,几乎要叫何青圆以为方才那一眼是错觉。
“先生,我媳妇来了。”祝云来熟门熟路拽过椅子坐下,趴在椅背上问季随海,“没见先生去前头吃席啊,吃过了吗?”
“吃了一碗粥。”季随海看着何青圆不敢落座,压压手,笑道:“坐,坐。”
“粥?”祝云来一皱脸,又问:“吃肉了吗?”
“吃了,佐了一碟蜜卤五花肉,入口即烂。”季随海看着他,问:“你呢?吃饱了吗?”
祝云来摇摇头,道:“那些菜好看量少,我抢吃半天,才五六分饱。”
来人家做客,吃了席面,还说不饱,何青圆想提醒祝云来,但又根本不敢开口。
季随海却笑,又问何青圆,“那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先生。”何青圆随着祝云来叫,就见一个黑漆攒盒递到眼前,里头是各种蜜饯凉果。
“吃饱了那就清清口吧。”
何青圆诚惶诚恐地接过来,杏干的滋味还没有在嘴里蔓延开来,方才那位姑姑亲自端着一水的吃食进来了。
牛乳米糕、卤肉粗面,还有炸春鹅并一碗玉井饭。
何青圆的困惑已经压过了她的紧张,下意识看向季随海的时候,老先生正也看她。
“我与小友投缘,喜欢他率直的性子,你也不必奇怪。”
他既然这么说了,何青圆抓着扇柄,低头小声道:“多个长辈疼一疼他,也是好的。”
祝云来把牛乳米糕递给何青圆,何青圆去拿一块最小的,就听季随海道:“他父亲待他不好吗?”
何青圆哪敢吃啊,垂下手放在膝上,道:“也好的,好又不嫌多。”
“那他母亲呢?”季随海含笑又问。
何青圆觉得这个老头很坏,偷偷去看祝云来,见他被面面饭饭肉肉迷了心窍。
‘吃吃吃吃,就知道吃!这是饭馆子吗?’
米糕被捏得扁下去一个洞,何青圆小心翼翼道:“阿娘给了他一身骨血,后来又得养母护佑,倾尽所有,用‘好’字形容这两位娘亲都太薄了。”
“先生知道我娘好,他问姓施的。”
祝云来还不如吃饭呢,嘴里没饭就闯祸!
见何青圆眼睛圆圆瞪他,祝云来后知后觉,对季随海道:“噢,不能说的,老头娶了她,摆在这做娘的位置上,她就是坏透了也不能说。”
何青圆没忍住竖起扇子挡住脸,季随海这坏老头居然还问:“如何待你不好?”
“对我好不好还轮不上她,只是家里那些个兄弟姊妹,但凡不是她肚里出来的,肉都轮不上吃,还……
祝云来虽说不明白许多界限规矩,但清楚女子清誉要紧,本想说施氏还会私下动刑,只怕季随海会疑惑为何动刑,到时候祝八娘的事情就破了。
季随海见他埋头吃饭去了,也不追问,只道:“外头的席面有这么难吃吗?”
“不难吃,”何青圆移下扇子,侧眸看祝云来,目光是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柔和无奈,道:“只夫君是来正经吃饭的。”
“那别人都是来做什么的呢?”季随海盯牢何青圆。
何青圆自知失言,犹豫了一下,道:“交际要紧。”
季随海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点点头,道:“还算般配。”
“劳驾。”祝云来把空碗交给季姑姑,又咧嘴冲季随海笑,“是吧。般配啊。”
季随海似乎真的就是想见一见何青圆,留祝云来吃饱饭,又叫季姑姑捧了个匣子来,道:“你们新婚,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当这一点,拿去玩吧。”
何青圆不好当面打开看,只随祝云来道谢。
季姑姑送他们出去,季家从来都是安静的,只季随海院里格外静些,越往外走,人声越闹。
原本何青圆该是最早离去的那一拨客,但因为被季随海留了一留,正赶上季家送亲戚回去。
“我想阿璧,我想她啊!我不想娶那个田氏,娘,我不想娶!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声愤怒悲苦,划破虚浮的喜色。
祝云来与何青圆脚步一顿,知道前头不好过去。
季姑姑原本掐算了时辰,该是碰不上的,估计是姜氏的哥哥姜贤柏吃醉了酒,所以歇一歇,耽搁了。
“祝公子、祝夫人,如果不介意的,我们走偏门?”季姑姑轻声道。
何青圆面色微微发白,忙道:“好。”
祝云来虽然不明白,却也不想去打搅撞破他人的不堪痛苦,转身欲走,却听一妇人喝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窥听!”
季姑姑安抚地看了何青圆一眼,肃容走出去。
在场除了方才出声呵斥的德欣公主,还有她的夫君姜侯,季翡之,以及扶着姜贤柏的季悟非。
“姑姑,您怎么在这?可是三叔有什么吩咐?”季翡之口吻敬重,又点名了是季随海的人,饶是她不说,德欣公主也看得出这下人有些体面。
“替家主送两位客人出去。”季姑姑并不想何青圆、祝云来露面。
德欣公主却哼道:“什么客人?躲躲藏藏的。”
她这样不依不饶非要见一见,无非是怕姜贤柏方才醉后咆哮泄露。
等看见是何青圆和祝云来时,德欣公主更是怒不可遏。
“这种晦气东西,为何今日会来参加我女儿的婚宴?”
祝云来只见她扬袖一指,还以为她是嫌弃自己,就道:“我怎么晦气了?啊?上回御前见圣上,你不也在吗?那时候没听你嫌我晦气呢,也没见你这样难说话呢?”
德欣公主气极,偏他话中带着圣上,言语要掂量一番,留了空隙给祝云来继续发挥。
他瞧了眼烂醉的姜贤柏,摇摇头道:“老实孩子,我都说那帮人灌他酒,要看他出丑了,他还喝。”
姜侯扫了祝云来一眼,问:“哪帮人?”
“我哪认的?”祝云来摸摸耳朵,“有一个是耳朵边长拴马桩的。”
“伍家的小子。”姜侯皱眉,“他与柏儿同窗,一贯交好的。”
“嘁,人家哪跟他好啊,跟那个马脸猴嘴的才是好。”祝云来不知内情,只说他瞧见的。
“马脸猴嘴?”姜侯稍稍一想,道:“那不是……
他刚想说是勤王世子爷赵丰旭,也就是何家有意议亲的赵丰如的嫡兄,但被德欣公主一斜眼,还赶得及闭口。
季翡之见祝云来三言两语挑破窗户纸,虽也如了季家想要提点姻亲的意,但怕他说出更多,从而不好把握,更见季悟非目光怔怔,落在何青圆身上,忙迎上来,道:“姑姑,送贵客回去吧。天都晚了。”
何青圆也巴不得要走,刚抬腿,就听德欣公主道:“晦气,说的是你身边那个。”
祝云来看向季姑姑,但转念一想,不解地看向何青圆。
他那双眼睛在夜色下也泛光亮,像月亮照在深潭上。
“她有份害死我儿媳,我儿媳是这季家的姑娘,今日更是我女儿的……
“公主!”季翡之与季悟非同时出声,如此高声呵断,已是不敬。
德欣公主的目光绕过季翡之,径直看向季悟非,冷冷一笑,挑衅道:“如何?”
“不要再说了,那桩案子到底如何,您心里很有数。”季悟非身上还挂了个姜贤柏,被坠得摇晃,艰难站定。
“红颜祸水,其实貌美男子也逃不过。”德欣公主却将这事都栽在季悟非身上,全然刨去自己与林乔儿那秘而不宣的共识。
“是,那都是我的错处。”季悟非认了,只想德欣公主能安生些。
“你倒情长!?”德欣公主气极。
“喂,既然是他的错处,什么叫我媳妇也有份害死你儿媳啊?”祝云来看得出在场之人只有他云里雾里,自然要问个明白。
“回家同你讲好吗?”何青圆拼尽全力稳住情绪,祝云来一垂眸,就见她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都掉了,落在裙畔。
他俯身捡起,就要随何青圆出去,却在这时听德欣公主道:“祝公子到底是出身奇特,吃过苦的,别人嚼剩下的渣滓,你也吃得下!”
祝云来当即返身回去,何青圆拖他,反被他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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