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何青圆只用筷子尖夹米粒吃, 秦妈妈又给她盛汤,道:“虽说这婚事是替大姑娘嫁过来的, 但老奴说句坏嘴的话, 大姑娘若是嫁给二公子,她的日子未必有姑娘畅快, 起码这院子就住不进来,库房银两就不会满满当当。二公子行事也不会似大公子这样处处肆意偏袒,更因大公子生性不羁, 又没受过继母养育恩德,兼之他为狼子, 众人皆知他不受教,对他也就少些约束要求。因是姑爷这洒脱性子,只肯过畅快日子,姑娘也就有了畅快日子。”
何青圆搁下碗筷,道:“我知道,我是指着他过日子的,不该同他使性子,只我受不住他,他……
秦妈妈等了半晌,见她说不出口,想了一想,试探道:“莫不是姑娘来了月事,姑爷强要行房?”
何青圆震惊地了瞧了秦妈妈一眼,道:“妈妈这话也太骇人听闻了,没有,只是他视女子月事如玩笑,见我来了月事,竟替我去拿了月事带,又谈及他养母来月事用的是干草包,他,他怎能谈论这些!?”
一则冒犯妻子、养母,二则何青圆自觉月事污秽,受不了祝云来随意揩之的做派。
她还记得自己初潮时正坐在窦氏屋中替她读一本经,忽觉那处湿湿热热的,以为是自己溺了出来,下意识要站起来。
窦氏掀开眼皮瞧她,问:“怎么了?”
何青圆只盼着没漏出来,道:“祖母,我想解手。”
“不就只有三段了?这都念不完?”窦氏挥了挥手让她去,却见那绣凳垫上一抹红,便‘啧’了一声。
何青圆惶惑地看着窦氏,只听她叹气摇头,道:“偏偏赶在念经的时候来这脏事,白念也就罢了,还玷污了佛祖,阿弥陀佛。”
何青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染红的垫子旁边,像是同罪证一道呈堂。
窦氏身边的妈妈带她去换衣裳,教她系月事带,又交代摇春,洗这脏东西的时候,得偷摸在夜里,晾也不能晾在日头底下。
老妈妈一口一个脏,让何青圆觉得自己体内灼灼流淌着的,都是脏血。
回京之后,何青圆发觉母亲、阿姐、嫂嫂待月事也是一样态度,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祝云来那触血,拿月事带的举动,于何青圆而言,就跟眼睁睁看她溺脏了衣裙无甚分别。
秦妈妈听了何青圆的话,虽也惊讶,毕竟比何青圆多经些事,道:“许是那些蛮人女子待月事的态度随意些?所以姑爷也就不以为然?”
何青圆不说话了,半晌才道:“许是,妈妈别担心了,等他回来我会服软的。”
秦妈妈知道何青圆会服软,她从来都清楚自己是倚仗谁过活的,所以掂量着任性的范围。
祝云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午后,施氏院里的眼线自他一进家门就报给了施氏。
“这么快就回来了。”施氏往好处想,笑道:“昨个夜里,怕是在什么青楼楚馆好睡了?”
“城里吃花酒的地方没有他的消息,”小秦管事手底下的人跟不上祝云来,只能上地方打听去,一无所获。
施氏心愿落空,摆摆手让人下去,又对祝薇红道:“季七成亲的喜宴,你同何氏一道去。”
祝薇红要是能去当然想去,光是看何青圆的脸色都算一出好戏。
“可人家没给我下帖子,上次诗会是见不得她们猖狂,这回是喜宴,季家又给那个狼崽,还有二哥下了帖子,也不是没把咱们家看在眼里,我怎么去?”
“哥哥嫂嫂带你去啊,不是天经地义吗?”施氏挑起一边细眉,她并不适合做这个表情,整张脸都歪掉了,“该借的势要借,周家与季家素来有交情的,周少卿那妹子又同姜氏是手帕交,你去处处关系。”
祝薇红原本犹豫,听了这话倒是心动,点点头。
祝云来说回来就回来,也没给何青圆一个准备,忽然就出现在她身前了。
两人相顾无言,屋里的人急急退出去,又轻手轻脚把门带上了。
门一关,凉风停。
祝云来这一夜不知去了哪里,身上有股子淡淡的檀香,散在这屋里,叫何青圆静下心来。
“夫君回来了。”何青圆柔声道。
祝云来见她张罗着给他斟茶递水,周到体贴,却刻意避着他的目光。
“既然还不开心,为什么要对我示好?”祝云来接过帕子揩了揩手,抓成一团扔回盆子里,溅开一捧水。
“没有不开心。”何青圆回内室去摆弄一副她新临摹的黄雀啄杏图,“只是那事儿腌臜,我不愿叫夫君沾染,一时激动,有些失言了,还望夫君见谅。”
祝云来倚在内室门边,隔着珠帘看她慢慢收拾桌上散落着的物件,觉得自己不在这里,何青圆似乎还多几分闲情逸致。
“其实我们部落的人也视女子月事不祥污秽,”祝云来忽然开口,何青圆推拢多宝匣的动作一顿,听他继续道:“我阿娘、阿姐若是来了月事,只能在夜里偷偷去洗衣。我那时人小,她们不避我,而部落里的其他孩子又视我为异类,不同我玩,我整日除了玩牛羊粪块,就是跟在阿娘、阿姐身后做小跟屁虫。”
“你,记事这样早?”何青圆迟疑着侧身问,她听说祝云来跟着狼群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娃。
“算早吧。反正我最早的记忆是阿娘从火堆上揭下刚烤好的饼,热腾腾塞到我手里,让我吃,”回忆中那股灼烫感烧了上来,祝云来甩甩手指,笑道:“烫啊!所以记忆深刻。”
“阿娘倒是,蛮粗心的。”何青圆继续收拾压尺和臂搁。
“不是粗心,她那时候才十五六吧,自己都是个孩子,不会照顾孩子也正常,其实阿姐也是她半路上捡回来的小女娃,比她小两岁,她却非要做人家的娘,其实阿娘到死也没生过自己的孩子。”
那么可以想见,祝云来养母带他从胡人营中一起逃出来时,只有十二三。
何青圆一时间有些想哭,轻问:“因为她们不避你,所以你对月事,才,才……
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是吧。”祝云来其实没深思过这种问题,扯了一下嘴角,笑道:“我小时候总觉得夜里同她们一起去湖边看月亮,这是很好玩的事。天上一个月,水里一个月,湖水像银水一样漂亮。但长大了才知道,那其实是很危险的,她们洗身子、洗衣裳的野湖离部落有些脚程,我和阿姐来历不明,阿娘自己又曾为奴,只有族长和少数人接纳我们,大部分人其实是摒弃我们的。所以就连女子夜里一起去洗身,也不带着她们的,而她们一走,我无人关照,所以只好一起带上。”
他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淡,最终定成一个有些落寞怀念的神色。
何青圆看着他,珠帘的光斑在他深刻的面孔上,像泪痕一样流淌着。
虽然他没有哭,但这一瞬,他的确是脆弱的。
何青圆难免动容,缓步走了过去,把那些泪一样的光斑从他面上拨开,轻道:“夫君。”
祝云来被她轻唤回神,看着她的眼睛,道:“月事的血和伤口的血闻起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脏的,至于不祥……
他停顿了好一会,“可能对于女子来说,的确有些不详吧。我的小阿姐有天夜里独自去洗身,结果误入草甸,没进去了。”
何青圆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去牵他的手,带他到椅子上坐下。
“但我实在不觉得这点子血对于男子来说有什么刑克。”
何青圆快要被祝云来说服了,垂着眼道:“可祖母说,女子经血是天底下最阴毒之物,母亲也说月事污秽,要避开清洁。”
祝云来把手伸到何青圆眼下,何青圆不解地看着。
“你可别说的自己这样厉害,我这手指还是一样使唤啊,也没觉得摸了血就有什么……
祝云来又被何青圆捂住了嘴,她眼睛红红,鼻头又红红,急急道:“罢了,别说了,我懂你了,心里已经没疙瘩了。”
“唔。”祝云来把她的手抓下来,道:“原来刚才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却说自己没有不开心。”
何青圆抿了抿唇,转而问:“夫君昨夜去哪了?”
“去老二那了,他宅子前头那吊桥可有意思了。”祝云来道。
何青圆应了一声,回过味来,惊慌失措,道:“你不是跑去同二弟说这事儿了吧。”
“没有提月事,你都叫得跟被踩了尾巴一样,我哪敢跟别人说去。只是说你嫌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的。”
难得有俯视祝云来的时候,他的眸子被睫毛虚虚实实地藏着,显得毛乎乎的,有种绒绒可爱的质感。
何青圆想起自己的确这样说了,想他在京城也没个能说话的人,只能漏夜出城去山上道观找祝云晟。
如是想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这么大个人,挤坐在圈椅里,看起来居然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祝云来是不知道何青圆的念头,否则早就跳起来‘哗哗’打上一套杀人拳。
“那二弟怎么说?”她低头问。
“他怎么说?他笑了我一通!”祝云来真有点气,拍大腿道:“我也是傻,才知道他跟你姐姐也乱七八糟呢,我居然跑去问他?”
何青圆抿起嘴角,又听祝云来道:“噢,还有上回你问我的那个赵丰如,老二说的和我查的大差不差,这人有些手腕,虽贪钱些,但也不算失了底线。只是赵丰如那表妹妾室已经给他生了一双庶出子女,听说是琴瑟和谐,你姐姐嫁过去也是干瞪眼,自讨没趣。”
何青圆听得一脸严肃,道:“这不行,我得叫母亲知道。”
她说着就要出去找人回家报消息,却被祝云来一跨步揪了回来。
“听消息不给好处,下回办事我可不尽心。”
“什么好处?”
祝云来倚在门边,点点何青圆的唇瓣。
何青圆就知道是这样,垂眸等他俯身下来。
可等了半晌,他却不动,抱着胳膊整好以暇的看着她。
何青圆只好忍羞踮起脚尖,去够他的唇,整个人快挂在他身上了,可他不低头,就是亲不到。
祝云来见她快要力竭,才一把搂紧了她,将她反抵在门洞上深吻。
珠帘一阵乱晃,有一串甚至如情丝般绞住了何青圆的手腕。
第72章 季先生
七月将近, 越发是盛暑天气。
院里的婢女婆子们午膳都添了一碗绿豆汤,因是何青圆这两日来月事,暂撤了冰。
但既是同冰行定了冰的, 就没有一日要,一日不要的道理, 照样是送了来, 银子都花了,难道不用?
何青圆终于得空细细打理院中事, 把西边一个敞间收拾了出来, 把冰鉴都搬来了,说要给祝云来做书房用。
祝云来正翘脚仰面躺在那张从库房里抬出来的硕大凉床上,道:“你这是在看我笑话呢?”
“才不是, 但夫君手大胳膊大, 配套的桌椅书案,哪哪都要大的, 挤在小茶桌上写大字实在憋屈, 我早就该理出来的。”
何青圆说得一本正经, 却听祝云来笑得‘吭吭哧哧’,竟是停不住了。
她抬头一看, 只见几个婆子忍笑忍得黑里透红, 唯有摇春、浮夏同自己是一样的迷茫。
何青圆毕竟见过,不多时就回过味来, 羞得别过身去摆弄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几件小匕首,心道,‘这人心思淫得很, 大白日也拿这事做笑话!’
祝云来在凉床上瞌睡了小会,抹了把脸走进来, 就见书房内室已经弄好了。
何青圆正坐在那张大圈椅里,小小一只,拍拍扶手,抬头逡巡,似乎还算满意。
祝云来笑着瞧着,目光也随着她的视线转了一圈。
这屋里几乎没有摆什么瓷器古玩,唯一一个六足碧青瓷香炉靠墙摆在一张高脚小香案上,那张乌色的书案是屋里最大的家具,沉沉玄色,看起来天然清凉。
书案后的墙上被何青圆挂了一张重弓,配套的箭囊挂得矮一些,纵横大小似一把长刀,可以想见那把重弓的硕大。
“这弓你从哪弄来的?”祝云来瞧着那把弓,眼神都有点变了。
何青圆见自己猜对了他的喜好,有点小得意,笑道: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库房里,是圣上早些年赏给公爹的。”
祝云来应该是很喜欢,但听到这话又有点别扭。
不过他本性豁达不拧巴,只摸了摸鼻子,道:“老头好东西不少。”
祝云来扭脸看向另一边,见两扇窗畔挂了两幅画。
一幅是八骏图,一幅是夏日雨芙蓉,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入口。
何青圆还在那张大书案前摆摆弄弄,祝云来留意到她嫁妆里的那个好多抽屉,能层层打开的匣子也被摆了过来。
“我用不上这样好的东西。”祝云来走到何青圆身后,道:“季先生说我拿刀枪太久,又喜欢重弓、重刀,力气定了型,落笔轻重掌握会有些困难,他说要帮我做一只笔,笔由大转小慢慢练。唉,可不着急,慢点做。”
何青圆听着他苦恼的口吻有些困惑,正要问他与季随海为何这样投缘,就听他拍了拍额头,道:“季先生太上心了些,上次还说亲自要给我开蒙。”
何青圆忍不住笑出声来,被祝云来一揪腮帮,“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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