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渡因为白天的事情,心情不算太好,他随口答:“挺好的,小满很乖。”
“但别人家孩子老在这边也不是个办法,万一小渡没看好,出了什么事儿,责任不都在咱们这里。本来也不收钱什么的,弄得一身麻烦就不好了。”
老人喜欢把事情看在前面,设想负面的东西,所以有些担忧。
望渡本来还想说话,就听杨晓玲说:“我这不是看喜芸一个人带孩子不好过嘛,都是单身带娃的人,我是真的心疼她。”
她往望渡碗里夹肉,又说:“我遇见那人渣东西还稍微好点儿,最多也就是折磨折磨我,可我又不怕他,他打我我就打他,谁怕谁。反正男人在我这里讨不了一点儿好。
“但喜芸家那个才是个真畜生,他折磨孩子。”
望渡闻言一顿,想到了小满身上的那些伤痕。
“你不知道,那年我跟喜芸一起上夜校考证,喜芸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还要跟那男的闹离婚。法院把孩子判给喜芸后,她原本是把孩子放在父母那里,但那狗东西偷孩子,翻窗户愣生生把人带走了。临走还把喜芸爸妈家砸得稀巴烂。
“喜芸去法院告他,让他交人,他就是不把人交出来,搬了家死活不说人带去哪里了。
“小满被带走的时候,还只有两岁半。而且小满那孩子……发育迟缓,很大了说话还含含糊糊的,跟她说什么,她也理解不了。那男人觉得自己亏了,变着法儿的折磨人。吃的不好好给,生病了不好好管。喜芸后来去接人的时候,小满头发都打结了。
“他还……喜欢用手机打电话给喜芸,让她听孩子的哭声和叫声。”
望渡“砰”一下把碗放在桌上,吓了妈妈和外婆一跳。
他顿了顿:“我吃饱了,先回房。”
“小渡这孩子,就吃这么点儿……”外婆小声念叨。
杨晓玲:“估计是听了小满的事儿,生气吧。”
-
夜深人静时,暴雨逐渐停歇,旭日初升时,天边的蓝色逐渐干净澄澈。
在寂静的早晨,还在浅眠的人们,并没有听见存钱罐落地的声音。
小满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在玄关处穿鞋准备出门。
妈妈今天早上不是很忙,给她把头发扎成两个低低的丸子头,还一边戴了一颗樱桃发饰。
推开门的时候,一个清俊小少年已经坐在她家门口上方的台阶上。
小满愣愣地看着望渡,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满,想跟哥哥出去玩儿吗?”
他说。
望渡跟大人们的说法是带小满去放昨天折的小船,但在大人们不知道的时候,望渡带着小满,去了市中心的国贸商场。
他为她买下SL专柜里那一个闪闪发亮的水晶小熊。
售货员确认了好几次望渡的购买倾向,又确认了好几次家长是否知晓,最后才把在玻璃橱窗里的水晶小熊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包装好,在里面放入礼品卡。
这小东西在橱窗里的时候,望渡还觉得平平无奇,可它被小满捧起的时候,望渡觉得它开始变得璀璨。
“哥比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广告都牛,知道了么?”
望渡低头看小满,将小崽子欣喜的表情全部收入眸中。他笑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收了礼物的是他自己。
这是小满第一次从除了妈妈以外的人那里获得礼物。
她欣喜而迷茫,抓着望渡的手,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小熊。
望渡把人领到商场一楼,小满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
才过了变声期的清朗少年扬了扬下巴,问:“小屁孩儿,想吃哈根达斯吗?”
……
一次性花光存钱罐里的所有钱,是望渡十三岁里做过最任性的事情。
但在看到小满笑的那一刻,望渡第一次领会到礼物的意义。
至于篮球。
算了,什么破玩意儿。
不重要。
第8章 是风动
【八】
望渡没忘记带小满去放小船。
那是暑假的傍晚,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都飘出煮米饭和炒菜炖汤的香气。楼里的小孩子们很喜欢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玩。
每家吃饭的时间都不一样,于是几个活跃些的小孩儿吃完了饭就会到处跑着搜罗小伙伴。只要是不下雨的天气,这个时候都会有小孩儿在喊:“谁谁谁来了吗?那我们叫一下他吧。”
震耳欲聋的喊声整齐地响起,几个小孩儿在楼下齐声喊名字的时候,被喊到的人总是急急从窗口探出头来,然后火速把饭菜扒拉进嘴里,在大人的叫骂声中跑下来。
小满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小船往喷泉池里放的。
纸船飘起来,顺着喷泉带动的水流缓缓移动,像是在沾水的那一刻,就生长出蓬勃的生命力。
在大人眼中很无聊的一幕,在小满眼中却是一场奇观。她似乎能感受到,小船上有她所看不见的小精灵在操控一切。水池是大海,涟漪是海浪,小精灵们交付自己的一切,在纸船上冒险。
小满看着,逐渐入迷,直到事态朝悲剧的方向发展——船底开始漏水,纸被打湿,沉船。
捡起湿漉漉的纸船,小满悲凉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重新给你叠,你还想玩儿吗?”望渡问。
小满摆摆手。
如果小船们最后的归宿都是垃圾桶的话,那还是不要了比较好。
没顾得上继续伤心,小满的朋友就小跑着过来了。
姗姗朝望渡说了声哥哥好,喘着气问小满:“我们要玩儿捉迷藏,你想玩儿吗?”
意外地指了指自己,小满的意思是:我?
“对,他们叫我来喊上你一起的,小满。”
小满看了看不远处也正在看她的那群孩子,有些犹豫。
从前在永清巷,从来没有人问她要不要一起玩,唯一一起玩儿的两次,都是小满自己走过去,在一边看了好久才得到允许的。
后来,即便她每天在孩子们出去玩儿的时间里,都会乖乖地坐在门口,也还是没有人邀请她。
来到筒子楼,小满也总是习惯于自己骑单车或者在花池边看蚂蚁和不知名小花小草。
这是她第一次被邀请。
她紧张地抓了抓背带裤的带子。
“那就当你答应啦,我们走!”姗姗扬起笑脸。
她牵起小满的手,朝那边等待消息的小伙伴们点头。那边的小孩子得了信,全部小跑过来。
在略微紧张的情绪中,小满抬眼看向望渡。
望渡撸了一把她的头发:“去玩儿,我在这里等你,不走。”
说完这句话,望渡觉得自己简直帅炸了。
在他心里,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很有担当和故事感的长辈,在幼稚无知的小孩儿面前显得尤为可靠和伟岸。
就像香克斯在童年时期的路飞面前那样。
小满对望渡内心的这些暗波毫无察觉,原本还有点儿顾虑的她在得到望渡的回答后放下心来,整颗心都被和大家一起玩的期待感占据。
“望渡哥哥,一起玩吧!”突然有小孩儿跟望渡开口。
“是呀是呀,哥哥你好久不跟我们一起玩儿了。”
准确地来说是望渡上了初中以后。
原本还沉浸在想象幻境中的少年回过神来。
“哈?”
搞没搞错,他现在可是成熟的初中生,跟一帮小学生混在一起玩儿捉迷藏,名声还要不要了。万一秦洋他们或者随便哪个同学看见了,他在学校里还能活?他不被笑死?
“不,我拒绝。”他坚定地说。
说完,他就在一堆小屁孩儿里,发现了格外期待的那个。
他一噎:“小满,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必不可能。”
早年望渡还是个标准小学生的时候,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筒子楼里的孩子王,比他更小的小学生们唯他马首是瞻,平时玩儿游戏发生矛盾,都是他来当判官。
望渡的躲猫猫技能是这一片最牛的那个。
其他孩子被陆续找出来的时候,总是四处跑着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他在一堆人的找寻声里最后一个出现,让人摸不着他的老巢在哪儿。
一帮小孩儿不依不饶。
他们才不会理会什么初中生的羞耻心。
“哥哥求求你了,我找了个特别牛的地方,你肯定找不到,你试试吧!”
“望渡哥哥,我们想和你一起玩儿,就一局好不好。”
小孩儿们总是特别团结的,有几个人开始求望渡的时候,很快就变成群体性哀求。
五分钟后,有人张罗着给望渡跪下,引得周围闲凉的阿姨们笑着看热闹。
望渡咬咬牙。
算了,就当是帮助月满顺利融入群体吧。
如果被人看见。
他就沙人灭口!
小孩子们的游戏开始得很快,猜拳决出找的人,由阿姨们监督数一百个数。剩下的人散开躲藏,游戏就开始了。
姗姗激动地去拉小满的手。
和姗姗一起的另一个波波头女生也带着些害羞地看着小满。
在三人聚集的时候,波波头女生小声跟小满说:“月满,你的名字好好听呀。对了,我叫谷佳。”
小满脸红起来,用手语打了一个:「你好」
在三人商量着要去躲的时候,望渡一把拉回小满。
“她们会躲什么,我带你去我的老窝。”
于是,小满带着某种探秘感,跟着望渡走了。
两人来到一处小巷,观察四周无人后,望渡蹲下身:“小满,到我背上来!”
小满点点头,照做。
再三嘱咐好小满搂紧他的脖子后,望渡借着小巷狭窄的两边墙体,上移,干脆利落地翻墙,落地。
短短三十秒,小满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翻墙!
哪个小学生会翻墙来找人!
望渡哥哥好聪明噢!
小满超级有安全感地和望渡坐在一起,浑身冒着欣喜。
墙后有一株花椒树,夏季,是花椒果实完全成熟的季节。
小满闻到花椒树醇厚、清新、独特的藤香。平时很讨厌花椒的她,却在此刻对这个味道感到痴迷。
在找人的小孩儿声音逐渐靠近时,她还是忍不住抓紧了身边望渡的衣摆。
少年感受到夏季短袖的下摆逐渐收紧,这才低头看向那个第一次玩儿捉迷藏,过分紧张的小家伙。
他的手指捏在她肩上,一双温凉的臂膀将她扶稳,示意她安心。
小满抬头看时,望渡的睫毛在无意地轻轻眨动。他鼻梁高挺,眉眼清晰,额间短短的碎发末梢在小满的目光里与傍晚暖调的天空融合。
小满看到望渡逐渐融进晚霞里,一阵风吹来,裹挟着花椒树的淡淡香气。
小伙伴搜寻的声音渐远。
望渡在此时垂下头来,柔软安静的眼与小满对视,小声说:“怎么样,厉害吗?”
小满捂着嘴小声笑,点点头。
“跟哥哥混,输不了,知道不?”
“但是你自己不可以爬墙,听见没有。”
“被我知道你爬墙,我就……”
“算了,你应该不敢。”
小满就这样看着望渡说话,听着他的声音。
在望渡哥哥轻扬的嘴角里,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看”是什么,“秘密”是什么。
小满不在意。
但好看的望渡哥哥,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
后来大家禁止望渡做躲的人,便由望渡开始抓人。小满不会翻墙,只胡乱躲着,次次都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人。
有好几次她和望渡对视,他都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假装没有发现她。
心照不宣的放水,小满成了游戏里那个作了点儿弊的人。
她好开心。
小满出了很多汗,回家后妈妈给她煮了姜茶,怕她感冒。
虽然不喜欢姜的味道,小满还是一口闷掉。
洗完澡躺在床上,小满兴奋地向妈妈比划着可以表达的一切,妈妈看着她说了好久,还会偶尔问一些细节。
后来,小满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妈妈,为什么这里的小伙伴愿意跟我玩,但以前的小伙伴不喜欢我,是我以前哪里没有做对吗?」
妈妈愣神了一小会儿,回答她:「不是的。」
「小满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现在的小伙伴们,更适合你,你也更喜欢现在的小伙伴吧?」
小满点点头,开始向妈妈讲述认识的一些新朋友。
等小满累了,睡着后,黄喜芸才抚摸着小满柔软的发丝,一遍一遍地回想,在刚刚小满问她的时候,除了那个慌忙转移话题的答案之外,她还有没有更好的回答。
脑海里的文字不断重组改变,她找不出来。
成年人的态度,通常很容易传递给小孩儿。
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小孩儿的定义是“蠢笨”、“呆傻”时,小孩儿们即便并不知道这些词的意义,也会表达出同样的态度,他们也会说那个人“蠢笨”、“呆傻”。
一个成年人说谁是“坏孩子”,小孩们也会说她是“坏孩子”。
“应该远离的孩子”,“可以欺负的孩子”,“活该挨打的孩子”,同理。
黄喜芸偷偷亲吻小满的额头。
在她眼里,她的小满,永永远远是“值得珍视的孩子”。
……
-
又是一个傍晚。
小满在厨房帮妈妈收拾垃圾。
突然,楼下响起整齐的声音。
“小满,小满,快下来玩儿呀!”
小满整理垃圾袋的动作停住,跑到阳台往下看。
伙伴们显然才开始组局,只有三五个人。
她把手伸出阳台栏杆,朝下面挥舞。
……
十分钟后,望渡看着家门口的七八个孩子,板着脸无情地通知最前头的月某:“不行,门儿都没有。”
第9章 抓紧
暑假的末尾,傍晚下楼玩儿的小孩儿每天都在减少。
作为一个小文盲,小满对暑假不是很有实感。
有天她和谷佳去找王珊珊时,王珊珊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着说:“你们玩儿吧,我要写作业,不然要被竹笋炒肉了。”
晚上小满问了妈妈“竹笋炒肉”的意义后,才体会到,原来属于大家的暑假要结束了。
次日妈妈做了羊肚菌煲鸡,她们邀请望渡和晓玲阿姨来家里吃晚餐。
小满看了看筒子楼底下的那一片空荡荡,心里没由来地有些伤感。她一抬眼,看见正在剥葡萄皮的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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