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秋收那日,有人跑到小洋楼门口闲话,问起他们家的菜地田地管理得如何。师娘大骇,立时骑上三轮车,同那好事者去了田里。
田中无数瓜果菜蔬,一半蔫死,一半虫咬。师娘手里还捧着一本英语单词书,坐在泥地上边嚎边背书。好事者说,师娘状似祥林嫂,喊了数十句“我真傻,真的”,又喃喃自语“我单知道批发市场有菜蔬,我不知道自己也有种菜蔬”。
有人疑心师娘因高考而走火入魔,有人受恩于霍圆贾师傅,便大发善心,送来洋白菜五个,西红柿四个,南瓜两个,黄瓜一双,鸡蛋若干。但只悄悄放在门口,转头就走。
好事者不肯,上前逮人,问,来者何人?
答曰,烧烤店联盟。
师傅师娘感慨受赠甚多,冰箱放不下,怕会烂掉,便请国庆放假的孝贤子孙们来家,摆了一桌丰盛的农家宴。
孩子们乐滋滋吃完,师傅看看手表,师娘阴险一笑。这帮小人儿恍然大悟,此乃鸿门宴。
国庆佳节,孩子们却坐成一排,与霍圆贾和张凤娟一起学习。其中有一乖孙名叫路思年,省重点高中常年前三,却可怜兮兮地坐在跛脚小凳上,教授最新的疑题难题,且毫无工资,只赏了鸡腿一只。
路思年在后续的期中考荣登年级第一,却火急火燎将试卷打印成册,寄给远在乡下的霍圆贾和张凤娟。打包快递之时,这小子还塞了一大桶水笔笔芯,孝贤之名传遍十里八乡。
快递抵达那日,正是荷花乡银谷子村的初雪之日。
这种罗曼蒂克的日子,路思年此等高中生或许要和心上人逛个商场,但霍圆贾和张凤娟的心中只有写题、写题、写题!
当物理试卷写完,天色渐暗,大雪纷飞。
师娘忽然想吃罗宋汤,师傅便踩上三轮车,载着师娘,踏进了风雪路。在后来的添油加醋中,那三轮车并无车灯,混茫茫的雪夜,师娘带了两盏银色的长筒手电灯,一左一右两道光,照亮前方。
事实上他们要去的俄式馆子就在银谷子村的另一边,统共一千米路程,却被传说得浪漫至极,孙子孙女们每每提起,师娘都要不好意思地摆手。
可在看向师傅的某些瞬间,师娘又会想起那个雪夜。
明亮的手电筒光芒,照在朗阔雪地上,他一如往常,一脚一脚用力踩下三轮车踏板。他穿着藏蓝色的厚外套,勾出一面宽阔的肩背。
一月一日,元旦节。
又到了去荷花谷批发市场采购的日子。
“走了。”
光年戴上厚手套,冲林迎说。
“唔。”
林迎低头翻着卷子。
第32章 锁定
八月一日,晴。
批发市场总是有些店铺门庭若市,有些店铺顾客寥寥。
一个泡面头女人坐在案板前看韩剧,双眼时不时觑着拐角的那间肉铺。
“嘁,才来多久啊,把老娘生意都抢光了。”
光年缓步走上前:“打一些做饺子的肉。”
“诶诶,好!”
-
九月一日,多云转晴。
“你这有苍蝇诶,是不是不新鲜?”
“哪有啊?这种地方本来就会有苍蝇飞来飞去的。”
泡面头女人用力挥开苍蝇,面前的夫妻还是手挽手去了拐角肉铺。
“老板娘,一斤猪蹄。”
光年的声音传来,泡面头女人回过身,整颗心都消化了,立刻将最好的猪蹄肉剁给顾客。
“老先生,常来啊。”
“嗯。”
-
十月一日,小雨转阴。
光年蹲在一个红色水盆前捡螃蟹,有人趿拉着拖鞋从他身后走过。
淡淡的血腥味,转瞬消失。
挑好的螃蟹装在白色塑料袋里,随着光年的走动,螃蟹也吱吱乱动。
拐角肉铺果然生意红火,索性是国庆,泡面头女人也有不少客人,不过顾客中偶有怨言:“怎么他家就便宜点?”
泡面头女人沉默不言,暗地里看了拐角肉铺几眼。
“老板娘。”
光年走上前,泡面头女人就笑了。
-
十一月一日,雪。
批发市场的地上也有雪水,走起来很滑。光年慢慢地朝前,一个男人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夏日凉拖嗒嗒。
光年来到泡面头女人的小摊前,却若有所思地望着拐角肉铺。
“老先生,您要什么呀?”女人迫切地举起刀。
光年笑了笑,随手指向某个部位,道:“我听说现在猪肉宰杀呀、检疫呀,严格了很多。”
“那是,啧。”泡面头女人很爱和熟客闲聊,“疫情之后这方面就管得严,检疫的钱加上去,猪肉不得贵一些?”
“自家养土猪也得检疫啊?”
“那当然,要拿去卖你就得拉去屠宰场,过他们的检疫,不然都违法。你放心啊,我们店铺这些都是齐全的。”
光年打趣道:“难道批发市场里有些店铺手续不全吗?”
泡面头女人愣了片刻。
-
十二月一日,阴。
光年快步走过肉铺区。
“老先生!”
泡面头女人跟他打招呼。他微微点头,别过脸,先到杂货处买了点零食,又悄悄走回肉铺区。
“你这是土猪吗?我老伴想吃土猪肉。”
光年走到拐角肉铺,看着案板上油光发亮的红肉。
“是,农家养的。”
独眼男人抄起刀。
“要哪部分?”
光年抬起头,定定凝视着独眼男人,温缓道:
“全部。”
男人的刀凝在空中,光年才将手指伸出,指了指猪蹄。
“全部猪蹄都要了。”
男人的刀这才落了下去。
拎着一大袋猪蹄,光年拐了个弯,从零食区往出口走。背后有道视线一直追着他,他微微偏头,泡面头女人猛然低下头,摆弄起案板上一直卖不掉的猪肉。
-
一月一日,大雪。
“走了。”
光年戴上厚手套,冲林迎说。
“唔。”
林迎低头翻着卷子。
因为雪的缘故,天地连成面,白茫无垠。光年从小洋楼骑到荷花谷批发市场,三轮车在雪地里划出黑色细线。
照例将车锁在树下,光年扯掉手套,解开军大衣第一颗扣子,探向市场。
元旦节,市场里人声鼎沸,可那热闹中却夹杂着吵嚷。
光年快步走入其中,果然人头攒动,各个商铺面前都挤满了人。他往肉铺区走,人群愈发拥挤,最后竟然连口罩都被人挤掉了。
“前面什么情况?”光年问。
“抓逃犯嘞。”好事者回答。
“谁?”
“那个卖肉的独眼儿。”
光年踮起脚,微抬头,一双眼飞速锁定拐角肉铺。
里头果然有几个便衣警察,他们左右制住独眼男人,手铐也打上了,看上去似乎是成功抓获的场面。可那独眼男人的手却捏着一把沾血的菜刀,一个便衣警察倒在旁侧,捂着胳膊。
双方已然进入僵持局面,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我听说有人发现他在家里杀猪,暗地里还杀人,所以被抓了。”
“放屁,是有人举报他自宰自卖,没有检疫证明,所以相关部门来查,结果他竟然是多年前的逃犯。”
“什么逃犯啊,这么大阵仗。”
“杀人犯呗。没看见那大菜刀啊,把那警察的胳膊狠狠弄了一下!”
“嘶……我得回家了,你们继续看热闹吧……”
数分钟后,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手里皆拿着电棍。人群被警察往外赶,光年也顺着人流离开。走出批发市场前,他回过头,看向那间拐角肉铺。
曾诉强被警察死死扣着,细小的眼珠却转来转去,似乎想锁定什么。
光年微微眯眼,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第33章 长短不一的筷子
三轮车骑到河边的时候,光年回头看了一眼。
雪落了一车斗。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睫毛上的雪迅速融化成水,在他脸颊上缓缓流下。他并不觉得冷,踩踏板的脚也没有知觉,麻木向前。
三条黑色的车辙在小洋楼门口停下,他用力摁下车刹,铁具碰擦,“滋嘎――”
“回来啦!”
有人喊了一声,那声音明明在二楼阳台,脚步却片刻飞至眼前。
林迎对车斗里的雪发出一声惊叹,伸手将菜袋子挖出。
光年跳下车,抢着从雪中拿菜。
林迎捏着菜袋子要往里跑,又转身怼怼他的手臂:“快进来快进来。”
他们走到厨房,海鲜面的香味冲入鼻尖。
“面煮好了,你先吃吧。”林迎拿起菜袋子:“茄子。”“唔,九节虾。”“芋头!”在批发市场买的全部东西,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放好。
光年脱掉手套,手因为冻僵而暂时动不了。他看着锅里热乎乎的海鲜面,又看看窗外被雪覆盖的白色麦田。
“哈。”林迎转过身,凑到他跟前,双眼盛满笑意:“今天怎么没有买糖?”
光年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告诉她:“今天好冷。”
林迎大笑而去,吐槽这个逻辑不成立。她拿来两个大碗,装好海鲜面,又随手抓了两根筷子,长短不一,她也不在意。
“我说真的。”
光年弯腰洗手,坐到饭桌前,神色有点平静,又有点认真。
“好吧。”林迎捧住面碗,“真的很冷。”
这股冷意从新年第一天开始,一直未散去。
光年开始腹胀,恶心。
林迎疑心他是肠胃炎,去村里小诊所给他买药,回来时他蜷在床上,神情恹恹。
“吃完睡一觉就好了。”
林迎把药和热水都递给他,他却别过脸,连眉毛都写着抗拒,有种借着生病耍性子的味道。林迎把药强行塞到他的手中,又拉开抽屉,找出一袋牛奶软糖。
嗜甜的人就要这么治。林迎看着光年把药吃掉,关上灯。
药效没那么快,光年肚腹难受,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才渐渐平静下来。林迎也终于能喘息,缓缓进入梦中。
“迎迎。”
有人在呼唤。
林迎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翻过身,发现有人用力抓着自己。
“迎迎。”
那人又喊了一声。
林迎眼睛睁不开,过了会儿才微微眯开一条缝,什么都看不清。完全被雪覆盖的乡村夜晚,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她摸索了一下,摸到光年在用劲的手。
“难受?”林迎问。
光年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他还是伸着手。林迎任由他抓着自己,打算继续睡觉。
可他的劲儿越来越大,整个人缠裹而来,两人的皮肤贴在一起,特别烫。林迎烦起来,不轻不重推了他一下。
他却变了气息,暗中的神色也能瞧出冷厉。林迎觉得此刻好像回到台风天的那辆汽车,自己又变成了他的掌中之物,顿觉心烦意乱。林迎伸出手,想好好揍他一顿,却听见他饱含痛楚的低唤:
“李荧荧。”
三个字,每一个都相当清晰。
两人的皮肤还有些许碰触,林迎颤抖一缩。她仓皇推开光年,赤脚爬下床,冷意从脚底心往上钻,又似乎是从心脏往外攀。
不是“迎迎”。
是李荧荧。
木子李,荧光的荧。
一种无法形容的羞耻砸在林迎头上。她快速朝外走,脚还踢到了蚊香盘。走廊要冷很多,灯也是冷白色。林迎抱着胳膊,进入客房。
确实太久没打扫,一屋子灰尘。
林迎咳嗽了几下,缓缓坐到床上。被子上也满是灰尘,摸起来沙沙的。
她弓着背,僵硬地躺下来。黑夜十分缓慢,过了许久,林迎陡然发现,客房的窗户没有窗帘。
那道小小的窗户外,黑夜无垠,大雪纷飞。
-
在一楼卫生间洗脸刷牙后,林迎走到厨房,餐桌上放着小米粥和一叠甜豆腐乳。她脸上缺乏表情,连用餐的时候也是。
本来七点会在院子里早读,但因为近日下雪,便转移到室内。林迎慢吞吞走进主卧,光年已经坐在书桌前。他看着英语书,低头的样子和朴素的卧室相融,有种浑然天成的静谧。
林迎拉开椅子,坐下,抽出语文书开始读。
林迎没有主动发起话题,光年就缄默居多。那个早上他们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管自己背诵、学习。
指针转到十二点,光年合上试卷,转身,问:“中午吃什么?”
“都可以。”
林迎低头进行最后一道大题的演算。虽然到了考场上,几乎没几个人能把压轴题做到满分。笔尖在纸上刷刷飞舞,光年的视线停留片刻,淡淡挪开。
“好。”
这场冷战和初雪一样降落得毫无预兆。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林迎单方面发起的冷置。对于她的爱答不理,沉默寡言,光年照单全收,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愤怒。
只是那天下午的考试,光年将试卷递过来,如常准备互换批改,林迎却没有接。光年转过身,坐直了,认真看了她好一阵,最终将凝在空中的试卷收回。
晚上,林迎还是去客房睡。她花了一点时间,将客房简单擦拭过,被子也放阳台吹了吹风。所以那晚她睡得安稳许多,梦中也都是数学公式、物理大题。
五点半左右,林迎被藏匿在客房的蚊子扰醒,她厌烦地挥手,不得不去主卧一趟,将电蚊液拿来。
她打开门,一股滚烫的气朝她滚来。林迎皱起眉,在黑暗中试探地走了两步。她摸到床边,光年只有一个黑暗的轮廓,却能瞧见显然的痛苦。林迎赶紧将床头灯打开,光年浑身是汗,没有触摸也能感受到热气。
林迎顿感焦急,凑近想探一下光年的体温。
光年半梦半醒,察觉有人靠近,他微微仰起脸,唤了一声什么“荧”。
林迎怔住,抿紧唇,退开两步。
她回到自己房间,立刻给女儿打电话。
女儿和女婿冒着风雪开车来接,要把光年送到市医院。
“妈,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了。”
第34章 日记情人节
一月三号。
林迎在笔记本上写下日期。
一月三号……
林迎把这个日期写了两遍,忍着泪意,记下所有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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