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子叫人抓住的时候,林迎抿着嘴,双眼无辜,心里冒火。
“正找你呢。”陈老师推了推眼镜,牵着辫子把林迎往办公室里带。老师们看见林迎进门,都不约而同笑了。看来真是常客。陈老师倒是面色认真,先给林迎抓了一把糖,然后问:“你刚刚在墙边干什么呀?”
“上完厕所,但还是肚子疼。”林迎说。
陈老师随口应了声,一抬头:“那你早恋的事呢?”
“……”林迎看着陈老师那双犀利的眼睛,镜片上逼人的反光,明明没早恋,都有点腿软,下意识想承认。但真没有啊。可惜小沈阳的《不差钱》在好几年后的春晚,不然林迎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数学课都开始了,我不多浪费时间。你妈妈跟我说你有早恋倾向,我本来还怀疑,但你看看。”
陈老师翻开林迎的作业本,前面几页都惨不忍睹,唯独最新的那部分练习题,一手漂亮的行书,还全页答对。
“这谁给你写的?”陈老师用力戳作业本,真生气了,“你不说实话别回去上课!”
第6章 挺酷的甜牛奶
电光火石的一瞬,林迎脑中闪过七八个借口,最后吐出了这个:“对不起,老师,我实在不会写,爸爸不忍心就给我写了一次。我们俩都不敢告诉妈妈。早恋的话,我哪敢呀!我就是喜欢看电视上的男明星……”
说着林迎就开始掏胳膊抹眼泪,泪是没有的,蹭出早上没洗干净的眼屎一颗。
陈老师到底对孩子心软,说了她几句,让她保证以后都会自己写作业,就放她走了。临走时又给放了一把糖,林迎的两个裤兜都满当当。
办公室和教室是斜对面,林迎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去上数学课。一坐下来,她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上完数学课得九点了,超过和一米九的约定时间。虽说林迎来不来,他们都肯定会去保释。但如果只是按照原来的事件轨迹,孙志刚肯定救不回来。
改变,无论哪个时间,哪个地点,一定要有改变。
林迎同学今天竟然直挺挺地坐了一节课,还满脸严肃地盯着黑板,数学老师的心脏都扑通扑通地开心了两下。
大课间离开学校方便吗?不对,二、三节都是语文,陈老师的课,一溜走她就发现了。思来想去,还是午饭时间离开比较稳妥。可……孙志刚被转送的具体时间她记得并不清楚,如果她去迟了,孙志刚就会有危险。
林迎揉了揉头发,没有头绪。
还不容易挨到课间,她站起来,想故作自然地离开,但陈老师已经抱着作业本走进教室,很快下一节语文课就会开始。
“今天体育课没了。”小闺蜜又走了过来,拉着林迎的手,一脸可惜,“肯定是被数学老师抢了。”
林迎的同桌,一个小男生,立刻反驳:“谁说的。体育老师是年纪大了,最近犯了心脏病。”
“体育老师看着并不老呀。”小闺蜜黏黏糊糊地跟人聊天,一双眼都在小男生身上。
上课铃响起,孩子们四散回去。林迎呆愣地翻开课文,脑中无意识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课间对话。
心脏病。
林迎整颗心爆出“怦怦”声响。
全班人都坐着,她却站了起来,见鬼了似的望着虚空。陈老师正在看课件,疑惑地瞟了她一眼。
对,案件中有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在收容站,向来身体健康的孙志刚称自己有“心脏病”,希望能凭此被释放或者入院治疗。但却因此,孙志刚被送到了收容救治站,这个表面上对收容者进行治疗,但实际上杀人如麻的地方。
在陈老师的目光中,林迎僵硬地坐了下来。她不断翻开课本,又合上课本,反反复复。
孙志刚现在肯定已经进入了收容站,只要能阻止他进入救治站,就还有可能将他保释出来。
教室里响起整齐的朗读声,林迎茫然环顾,她面前是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本,手边是飞天小女警的笔袋,手心还攥着一颗被切了一半的白色橡皮。
她只有十岁,她能撼动谁?
“专心。”陈老师又敲了敲讲台。林迎将课本立起来,麻木地跟读。
陈老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好老师,课文讲得真切活泼,但林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粘在板凳上,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泛着虚影。好不容易挨到大课间做早操,林迎也状如僵尸。
当早上的放课铃响起,林迎终于神思归位,眼神聚焦。她火急火燎地拿起钱包――里面只有五块钱――她还是紧紧攥在手心――弹射――整个人飞出教室。
当然,她也不算异类。跟她一样飞奔出来吃饭的小学生还不少,他们在走廊上狂奔,丧尸一般冲向学校大门。看门大爷正把铁门打开,见状眉头都皱起来,“小心!”
已经迟了一整个上午,林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孙志刚在哪儿。但昨晚没留下一米九的电话,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坐车到收容站问,不在,就立刻赶去救助站。
林迎都跑出去二十米,又逆着飞回来,问看门大爷公交站在哪儿,该如何坐车到收容站。大爷热情地分享了坐车攻略,又问:“去那里做什么?”
“哦我舅舅关在那里。”可怜的未曾谋面的舅舅,再一次背上了沉重的人生履历。林迎朝大爷挥手,一溜烟跑了。
直走500米再左拐,林迎跑得小辫子飞起,拐弯的时候差点整个人甩到垃圾桶上。她都来不及喘口气,立刻朝不远处冒了个尖的公交站奔去。
中午饭点,公交站人也多,林迎在成人们中间溜来钻去,终于看见一个大站牌。大爷说去收容站要坐22路,林迎最底下找见了那两个数字,松了口气,攥着小钱包坐到木椅子上,虚脱。
可等了半小时,公交车站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林迎都没看见22路的身影。天渐渐转暖,中午的太阳照得人挺热,林迎被又韩燕妮裹了厚衣服,脖子脸颊都一阵燥。
远处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驶了过来,上面写着什么2,林迎伸长了脖子,皮肤和毛衣刮出难耐的痒。
32路在林迎面前停了下来,尾气一排,车门一开,林迎的肩膀跟着塌了下去。这辆车上下来的都是中学生,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人群中,一个穿着“江海二中”校服的少年走了下来。
少年被同学搭着肩膀,同学嘴皮子不停,他以听为主,偶尔简洁地应一两句。太阳照在他身上,灰蓝发像不真实的动漫角色,皮肤又白得反光,在一众中学生中,显得安静而耀眼。
林迎悄悄坐直了,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紧张瞧着他。
他被同学揽着往外走,两步后似有所感,淡淡瞥了一眼公交站的木椅子。和昨晚不一样,他的表情在日光下十分清晰。林迎好像被刺了一下。她赶紧扭过头,去看后面有没有公交车。
不过,少年也只是掠了她一眼,就和同学离开了。
林迎盯着发烫发白的地面出神,悄声警告自己,她可是已经毕业工作的女青年,可别被中学里的校草动摇了心神。
然而现实情况是,校草走远了,传说中的22路公交仍未出现。
等公交这种事,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技术难度,但却能让人浑身燥热,焦急难耐。林迎蹦了起来,在公交站来回走,还被一个乞丐抖着饭盘要钱。
继续等车,还是去找孙志刚的朋友?
林迎趴在公交站牌下面,想挪脚离开,却又纠结会不会等一下车就来了。
公交站后头有个便利店,刚刚下车的那群中学生从里面涌出来。少年咬着瓶甜牛奶,跟在同学最后,插兜往外走。走了两步和同学分道扬镳,径直朝公交站走来。
甜牛奶的香气飘过来,林迎捂住饿扁的肚子,转过头,少年已然站在她面前。
“别等了。”少年仿佛能看透林迎的意图,却叼着牛奶,插着兜,一副正巧路过的样子,不咸不淡告知,“去收容站的车下午一点才发车,一班车要等四十分钟。”
林迎抬起头,看那写着“22”的车牌,失落的心情从头灌到脚。
“他们早上去过收容站,手续不全,等办完各种证明才能去保释。”少年转过身,往外走,“你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
这和新闻里的走向一模一样。林迎急了,三两步跟在少年身后,问:“最快去收容站的方法是什么?来不及了,我得立刻过去。”
少年沉默了一瞬,牛奶盒捏在手心,他微微偏过头,投来平直的目光。
林迎掏了掏钱包,把那四个一元,两个五角拿出来,“我只有这么点,打车能到吗?”
少年看了林迎几秒,最后侧过身,蹦出挺酷的四个字:
“跟我来吧。”
第7章 江海二中的校草
林迎又回到了网吧,不过没进门。她仰头看着“星耀网吧”四个炫彩的大字,少年在一米开外,正弯腰给自行车打气。
收容站离这里其实并不远,与其坐那个没谱的22路公交车,不如自行车骑过去。
少年用力摁了最后一下,气已经充满。他蹲下去,把气阀拧好。越过他的背,林迎看见对街的面馆,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士从里面走出来。
林迎吓蒙了,车都没开始骑,她就要往车后座上爬。
“干什么。”少年赶紧扶住车,长腿一迈,坐了上来。
饱餐一顿的陈老师充满了干劲,大声呵斥:“林迎,你怎么回事?这男生是你谁啊?”
早恋的误会再次发生,少年显然懒得理会。他抬起脸,刘海一吹,踏板一踩,自行车开始往前飞。林迎咧出一个尴尬的笑,朝陈老师挥手。
谁曾想陈老师也骑上自行车,直接开始追。车是凤凰牌的,和陈老师镜片后射出的目光一样,闪闪发亮。
中午这条热闹的大街上,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你追我逃。
少年骑车飞快,在街上自如地弯来扭去,他的校服外套飞起,形成蓬松的斗篷。林迎偏着脑袋躲斗篷,两手紧紧抓着车上的金属杠,还不断关心身后的追车情况,忙得眼冒金星。
“林迎!你哄骗老师啊?”
这是陈老师最气愤的点,在后面追着喊了好几遍,全然没了早上的威严自持。
“老师,不是啊!”林迎不忍心,唱山歌般回应:“我都不认识他!”
陈老师却被林迎这满嘴的“谎话”激怒了,红着眼睛,更加用力地踩自行车。但少年像是港片里的飞车少年,把陈老师甩得越来越远。
陈老师最后追不上了,留下一句悲愤的喊话:“明天我就去江海二中把他揪出来,让你妈看看是不是你早恋对象!”
林迎也在风中留下弱弱的“不是啊”。
自行车穿过闹市,来到近郊。少年骑行速度不变,行道树飞快向后滑去,树荫在他身上明明暗暗地掠过。他的白色校服,他后背上“江海二中”这几个深蓝色的字,在林迎眼中随风鼓动。
那鲜活、蓬松的场景,在自行车停下的瞬间,消失。林迎爬下车座,恍然看向眼前。
一道大铁门立在面前,高而森严。铁门边是一面泛黄的白木板,写着“江海区收容遣送中转站”。在人们的口中,它被简化成“收容站”。因为它并不施行“遣送回家”的功能,只将疑似流浪的人员关押在此,要么等着高价赎出,要么等死。
林迎按了按胸口,叫自己镇定下来。少年把车跟一棵细脖子树锁在一起,走过来的时候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林迎觉得他的神情可比这个收容站好看多了。
两人走到铁门边的保安室做登记。少年先写,竟然随手写了个“张三”,林迎就跟着写了个“李四”。那保安吃完午饭昏昏欲睡,看也没看,让他们进去了。
还好现在不是2023年。林迎还在心里吐槽。不然进这种单位可不得刷脸刷身份证。
到了办事窗口,人还好,不是很多,林迎找了个窗口,等了几分钟,轮到她。
“孙志刚还在里面吗?”她问。
“在啊。”对方把玩着手里的木佛珠,俯视林迎,“不在你过来干嘛?下一个!”
“诶等等,孙志刚有没有报告身体不适?”
对方不耐烦地翻了翻一个巴掌大的本子:“没有!”
“真的吗?我不信!”林迎端着一张最天真的小孩脸,说最牛皮糖的话。“我申请和孙志刚见一面,我得看到他才能确认他有没有生病!”
“怎么着,他有病史啊?我看是你有病啊。下一个!”
林迎摁着窗口前的桌子,一撅嘴,一抹泪,哇哇大哭起来:“爹啊,万一你今晚就死了,我却连你最后一面也看不见,我太不孝了!爹啊,让我看你一眼吧,不然等你死了,你就是做鬼,也会来找他们这些人的……”
对方立刻脱下佛珠,扣在掌心,指头指向西侧一个房间:“探视滚去那里!”
林迎便抽抽搭搭地走了,和少年进了探视间。探视间的老叔人还比较好说话,答应会把孙志刚叫来。不过等了二十分钟,也没个影儿。
“呐,我让他打电话来吧。”那个老叔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喏。”
林迎捏住电话机,过了很久,里面传来一道虚弱的气音:
“……喂。”
昨晚还眼神明亮、说话干脆的孙志刚,现在已经成这样了。林迎的神经绷了起来。她飞速思考两秒,捏着嗓子,用最显然的娃娃音说:“我们来保释你啦!”
孙志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知道是昨晚那个小姑娘。他重重哈了几口气,急促地说:“救救我救救……我活不下去了……”
林迎捂着电话,转动眼珠,瞥向不远处那个老叔。他也看着林迎,浑浊的眼中有一丝警惕。
“全部手续齐全就能保释吗?”少年走到探视玻璃前,问。老叔转过脸,同他说话。
“最迟明天。”林迎咬出四个字,不敢多说话,“老板会带着全部证书来保释你。”
“真的?”孙志刚哽咽了一下,语速更快,“这里就是坐牢,他们打人抢钱喂馊饭,我怕我撑不过今晚,我想走……”
“撑下去。”林迎知道这三个字很没用,但她必须告诉孙志刚,“手续办完我们立刻就来。不要我们来保释你的时候,听说你被送、走、了。”
孙志刚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他一下子捕捉到林迎暗示的意思。他沉默下来,林迎继续说:“你身体那么好――肯定能撑下去。等我们,一定!”
“别问了。”老叔挥走少年,皱眉看向林迎,“你也是,别再打了。”说罢,他就摁掉了电话机。
林迎和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并肩离开。
回到路边的树林,少年没立刻解锁自行车,而是安静了两秒,对林迎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林迎愣了愣,以为少年会问她为什么非要来收容站,或者问她为什么要给孙志刚暗示,再远一点,可能要问她为什么这么热心地救孙志刚。但少年插兜站在树下,不是先前淡漠的侧脸,他定睛看着林迎,说:
3/5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