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27岁,是庄稼地供出来的大学生,他的头发、眼睛、嘴唇,像一地的庄稼着了火,熊熊火焰喷向一屋子的被收容者。
“如果结局都是死,咱们干嘛不自己决定死的方式?”
孙志刚昂着脖子,他的声音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回荡,睡在水泥大通铺上的十几个人,朝他投来各不相同的目光。有人站了起来,走到孙志刚身边。有人躺了下来,继续装睡。有人犹犹豫豫,弱弱发问:“逃跑失败了怎么办?我是说,怎么逃呢?”
而在大通铺最边上的陈哥,目光如死一般寂静。外头踢门的频率越来越快,还有钥匙串抖动的声音,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水泥天花板。
林迎正想和大家商量逃跑对策,突然,陈哥鱼跃而起,手中的打火机不断嗒嗒,火光断续而明亮。
“特么只能逃啊。”陈哥扶起自己的眼镜,一派斯文的面孔吐出脏字,“我都给你们开门了,不逃还能怎么样?”
陈哥大步走到孙志刚面前,一把揽住孙志刚的肩膀。他们眼神如炬,盯住林迎和光年。
一把火柴的光,或许只能溜进收容站。
一捆柴火的光,却能直接烧了收容站。
走廊上,几个护工捏着一大板钥匙,拼命辨认,却哪个都没法用。
“怎么回事啊?不都标了数字吗?”警察毛了,看向对面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这层楼可都是你管的啊。”
“全部房间号重新编这件事,不是你们一拍屁股决定的吗?”披发男人面无表情,声音嘲讽。
“靠。”警察这才想起来,这几天他们为了搞点绩效,便做出了“创新改革”,将三栋楼的房间编号全部重写。结果现在倒大霉了,房号和钥匙全对不上。原本一叫仓头,门就开了,但仓头也叛变了。
整栋楼数百把钥匙,这得找到猴年马月。护工和警察挤在409门口,急得满头大汗。披发男人讽笑一声,懒得站着等,转身去抽烟。
今天可能还真是他的倒霉日。他刚走出去十米远,那409的大门,突然破了开来。门板朝前一拍,把护工和警察直接拍到了墙上,像拍蚊子一般。
披发男人瞳孔骤缩,以为自己在看什么武打电影。
他一甩手中香烟,飞速跑去,可那409房间已经冲出女孩、少年、青年等一大队人,目标明确地朝外逃。
披发男人的视线穿过所有人,牢牢对准那个小女孩。他对收容站的秩序并不在意,但他喜欢逃杀游戏,特别是教训这些不知好歹的稚嫩雀鸟,将它们生擒、活剥,看它们流血、尖叫。
“哈――呵――哈……”
这两天连轴转的奔跑、寻找,林迎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她的呼吸愈发粗重,没多久,就从队首落到了队尾。
身体已经不是感觉累,而是连“感觉”都被抽走。哪怕是机械地抬步,她都抬不起来了。林迎双眼发虚,仅凭最后一丝意志支撑着自己往前。
“快点,别挡着!”
跑在林迎身边的胖子忽然撞开林迎,火急火燎朝前奔。林迎在踉跄中立刻慢了下来,她想再次提速,但毫无办法。
林迎成了队伍的最后一个人,甚至被甩开了一米远。
披发男人欣赏着那只逐渐落单、愈发虚弱的雏鸟,明明还没见血,自己的血却提前热了起来。
他舔着黑牙,扑向眼前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手伸了出来,搭住那处窄小的肩膀。他看见女孩惊恐的侧脸,溜圆的双眼。
第13章 我写下的这个传奇
“陈哥在收容站待了五年,对地形最了解,待会儿由他打头阵。”
见孙志刚信誓旦旦,林迎也朝陈哥投去充满信任的目光。她郑重地一抹腰,掏出一把水果刀,双手递到陈哥面前。
“谢谢。”陈哥接过水果刀,在手中随意地转了转,“不过别对我抱有太高期望。”
披发男人的细爪如鸟蜷起,死死揪住林迎的肩膀。他笑了。那小小的眼珠,在涨大的眼眶中游动。
林迎感受到肩膀上巨大的力量,和笼罩住自己的黑影。她的心脏有一刻跳停,以至于她无法准确回忆那一瞬的心情。但她清楚记得,当心脏恢复跳动,灭顶的漆黑中,一把水果刀横空劈来,直插披发男人眼眶。
哐当,刀掉在地上。
“我是对准太阳穴的,手滑了,抱歉。”
陈哥扭着半边身子,刚刚潇洒飞刀的右手,此刻一推眼镜,帅到令人发指。
“赶紧跑啊!”孙志刚冲装X的陈哥和惊呆的林迎同时大叫。
“咋跑啊!”林迎也崩溃地喊。
披发男人捂住眼睛,身体不住痉挛。可他却仍旧死死地抠住林迎,嘴唇又哭又笑,带血的脸胡乱往前扑。
“逃啊――”
一声爆喝,整栋大楼突然有很多房间打开门。
人流如洪水开闸,披发男人一下子被挤出几米远。林迎也被撞到了墙边。
没时间思考这是什么情况,林迎后怕地喘了几下,用力一搓脸,鼓起劫后余生的勇气,继续奔逃。
而那天晚上,409的出逃,将整个江海区收容站点燃了。那些被囚禁、被虐待的人们疯了似的涌出来,竟然来了一次轰轰烈烈的集体出逃。
人太多,太乱,林迎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彻底和409失联。
当进入楼梯,人群行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林迎跟随人流往下走,抵达一处拐角时,彻底堵住了。
停电。整个楼道黑压压一片,空气又热又潮。林迎不断仰起头,试图攫取更多氧气。在她上方有一面窗户,可能是因为靠着江,并没有被封。林迎听见江水的声音,暴雨不停拍打玻璃。
“干嘛啊,怎么不走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那些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林迎既忐忑不安,又觉得踏实。虽然情况并不明朗,甚至堵在了楼道里,但人们的声音好像带着不甘,带着冲劲儿。这样就还有希望,还有成功出逃的可能。
可谁知道,枪声响起了呢。
那道不知来自何方,极其剧烈的枪响,让楼道里的人群立刻慌乱不安。人们开始扭动,挨挤。
“别挤,别挤,慢慢走!”
来自2023年的林迎对踩踏事件之恐怖非常清楚,她小小一个,在人群中不断呼号,引导,可根本没人听她的。其实人群的数量根本还没拥挤到会发生踩踏的地步,可被枪声吓坏了的人们,有的开始往回跑,有的拼命往下冲,狭窄的楼梯瞬间混乱不已,痛呼频发。
林迎被人流挤得难受想吐,她拼命让自己抵着墙,不被人流冲走。在这样的挤压下,她缺氧的情况愈发严重。
但枪声不停,第二道、第三道,一下一下逼近。
原本慌乱、踩踏的人群,渐渐没了声息,彻底静止,一动不动。良久,林迎听见一道细细的哭声。
“完了。”
有人说。
林迎仰起头。她缺氧,浑身肌肉酸软。她热得虚脱,头发一缕一缕,分不清是汗还是雨。她的背部顶着墙,墙是冰冷的。
其实这些难过和酸楚她全部都可以克服,连那个披发男人抓住她的瞬间,她都可以扛过去,但唯独――第四道枪声响起,远方传来凄厉惨叫,楼梯间一片寂静。林迎感受到灭顶的绝望。
她以为,在这里,她可以直击现场,查看真相。
她以为,在这里,她可以伸出援手,力挽狂澜。
她以为,在这里,她可以坚持她曾经想坚持的新闻之真谛。
而事实是,她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困难。
而刚刚还踩着挤着想要逃生的人们,此刻眼目惶惶,低声啜泣,害怕下一秒枪就会打到自己头上。他们动也不敢动。
但事实是,在这种密密麻麻的静止中,一抹灰蓝色开始涌动。
林迎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抹颜色,他拨开低落僵硬的人群,艰难挤到林迎面前。光年面若冰霜,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林迎的脸。
“前头开枪了?”
“对。”
“……还能逃吗?”
“能。”
光年转过头,孙志刚和陈哥也走了过来。他俩看起来汗涔涔的,但又乐呵呵地招手。
“还好我们掉头来找你。”孙志刚说,“不然现在枪子就在我们身上了。”
陈哥过来的时候踩到别人脚了,赶忙道歉,对方没理他,捂着头,一脸呆滞。
外面又扫了两枪,警察和护工的吼叫在远方听不真切,但恐惧一层层下压,楼梯拐角处的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
林迎也垂下眼皮,看见无数人的腿。
“抬头,不然会缺氧。”
林迎抬起头,看见一把银色的手电筒,很长,很重。光年将手电筒在掌心掂了两下,他掀起眼眸,朝林迎轻轻一笑。这应该是林迎第一次见他笑,虽然四周很暗,但借着头顶那方小窗户透出的光,林迎看见他勾着一边唇角,有种少年人的无拘无束。
“闭上眼睛。”
林迎于是闭上眼睛,那抹笑容还留有残影。她安静下来,在片刻的漆黑、沉寂后,她听见一声巨响,是玻璃破碎声。
林迎轻轻地睁开眼,只看见光年的校服外套罩在她头上。上面有破碎的玻璃屑,在黑暗中像星星,像星耀网吧传单上的荧光贴纸。
她看不真切光年的身影,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儿。那个影儿高抬起手臂,将手电筒砸向上面的小窗。
人群再次沸腾了。
尖叫声,枪声。
林迎拼命捕捉着,最终听见了清晰的雨声。
“来,预备起――”
林迎被抬了起来,是孙志刚和陈哥。她在校服的保护下轻轻擦过玻璃尖,风和雨一下子扑到她身上。
“脚往里一点,诶对,站定!”
有人抽走了校服外套。林迎缓缓睁大眼睛,她就站在那方小窗的外沿上,那么点地方,只够放下一个小孩子的脚。而她脚下,是一整面汹涌的江水,暴雨铺天盖地。她离江水似乎只有两米。
“他们要跳江!开枪,打死他们!”
林迎颤颤巍巍地转过头,看见匆匆赶来的警察、护工,和楼梯上脸色惶恐、惊疑不定的人群。
她可以吗?去改写,去坚持,去挽回?
“跳下去后,我会立刻抓住你。”
光年说。
他站在林迎脚旁,仰着头,他有一双澄亮的眼眸。
良久,林迎朝光年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纵身跳入江水,雨点在她身上翻飞。
今天,她以身体为笔,暴雨为墨,以一位新闻人的名义,为孙志刚案写下新的结局。
第七道枪声响起。
林迎没入冰冷的江水,紧接着,一朵灰蓝色的水花在她眼前绽开,温暖地握住了她的手心。
林迎已经分不清这是新闻还是现实。
她只知道。
那是关于公义、正直、热血、勇敢、智慧和真实的传奇。
第14章 粽子和排骨面不能一起吃吧
作为一名新闻传播学院的学子,林迎欣赏过无数影视作品。在许多影视剧中,主人公落入水底,一个非常漂亮的落水镜头,然后就发生了什么大事。譬如此刻,林迎忍不住想,她会不会直接就回到2023。
但现场情况是这样的。
自林迎他们跳江逃生,挤在楼梯转角的人们终于看见希望,纷纷爬上窗户,下粽子一样――咚、咚――致敬屈原。
江水成了大锅,人们在其中扑腾,拼命游向对岸。
03款的林迎会不会游泳她不知道,反正光年水性极佳,且死死拽着她的手,两人最先游到对岸。
别说什么漂亮的落水镜头了,那江水都是黄的,林迎还喝了好几口,肚子晃晃,脑袋沉沉,最后倒在对岸的农田里,半死不活。
一个看守农田的小男孩跑过来,被这场面吓呆了。光年呸出几口江水,还淡然地宽慰小男孩:“收容站在进行游泳比赛。”
“那、那你们也不能糟蹋俺的瓜呀。”小男孩指着林迎,林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看不出品种的大瓜上。
“对不起,闰土。”林迎奄奄一息,嘴皮子道歉,人没动。
小男孩气鼓鼓走远了,林迎微微合上眼皮,就这样四仰八叉倒在田里。雨还在下,鼻尖一股泥土的清香,手心热乎乎的。
咦?
大雨倾盆,雷鸣不断,收容站枪声又起,人们一个接一个往江水里跳,一切恍若悬疑惊悚大片。可这一岸,林迎和光年并肩躺在黑乎乎的泥土里,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一呼一吸,还能感受到对方恒定的脉搏。
林迎慌乱地滚了滚,顺势松开对方的手。她模仿孙悟空探头,问:“孙志刚和陈哥呢?”
光年躺着没动,嘴里不知道啥时候叼了根草,随口说:“水里吧。”
林迎跑到江边,这场面,堪称百鬼夜行的水鬼版本,无数人在江水中扑腾。暴雨使水面上涨,江水流速很快,有人体力不支,很快顺着水流消失了。
林迎着急地望了半天,啥也没看清。
她跑到光年身边,正想汇报情况,不远处的田垄,两个黑影一跃而上。
“自由!”
一声怒吼,迎着风暴雷鸣往上冲。
孙志刚的衣服不知道去哪里了,光着膀子,立在田垄上,他对着对岸的收容站,对着广袤的田野、天空,大声喊出那两个字:
“自由!!”
收容站的枪立刻响了起来。陈哥立刻起身,把满腔激昂的孙志刚推到瓜田里。
“喂你们这群龟孙到底什么情况?”
刚刚看守瓜田的小男孩回来了,带着他那威武雄壮的爹。
光年立刻弹起身,一捞林迎,往外跑。孙志刚和陈哥也脚底抹油,跟了上来。
这也是狂奔,却和在收容站里的大不相同。
四个人在雨中又跑又笑,跑到一半还摔跤,吃了一嘴泥,惹来更大的笑。后来跑累了,四个人走在乡间土路上,勾肩搭背往回走。
出来第一件事,不是洗澡,不是去见爸妈,也不是抹眼泪。
几个人走到近郊,看见一处烧烤摊。嚯,塑料凳一抄,先来个五十串羊肉。
东西上好,四个人狼吞虎咽。林迎也吃得满嘴流油,眼神发蒙,在这个空档想起来作业没写。
“我给你写呗。”陈哥说,“我可是清北毕业的。”
大家万分震惊,林迎摆手谢过:“你们一写我就露馅了,老师又要怀疑我干嘛干嘛了。”
“干嘛?哦,怀疑你有网瘾,或者对其它的上瘾?”孙志刚一瞅光年,“是不?”
光年只有不干他事的侧脸,低头认真吃韭菜。
“咳咳,陈哥,你后面打算干嘛?”林迎生硬地转换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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