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燕妮没有任何兄弟,她一家都是女儿。这件事街坊们都知道。”
林迎用了一秒钟反应这件事,在反应过来的当口,她紧张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糖果,嘎吱。
她拿“舅舅”编了数不清的临时借口,但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舅舅。
第8章 张三和李四
在少年无处遁形的目光中,林迎反复搓着自己的裤腿,太阳将她晒得都是汗,也可能是心焦带来的热。
“对不起。”林迎垂下眼皮,说了实话,“我没有舅舅。但我知道,如果不去救,孙志刚一定会出事。”
少年安静了一瞬,淡淡地说:“这种地方,进了就是死。”
林迎悄悄看少年,以为他在瞬间逻辑自洽了,可少年下一秒就问:“但这不是你必须要救孙志刚的理由。”
他字句清晰,一一点出破绽:
“如果我没猜错,孙志刚根本不认识你。你非要救一个陌生人的理由是什么?收容站里出事的多了去了,你为什么不救王志刚吴志刚,偏偏是孙志刚?如果你只是出于善心,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求助父母?”
少年看过来的目光很犀利,甚至给林迎一种逼问的错觉。
林迎在瞬间思考了很多,但她发现,细究起来,她的行为真的十分怪异。一个好端端的在上小学的女孩子,突然要来救一个被关进收容站的陌生青年,还能准确预判后面会发生什么,又是要带身份证,又是要去派出所保释。
而这些行为都经由了这个少年。过程中他没有问一句话,林迎就掉以轻心,以为他不会怀疑了。
可该如何告诉他呢?我来自未来,知道孙志刚会被打死?这要怎么说啊,说了谁会信啊?
林迎好像真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急得快哭了。她一张脸憋得通红,在窘迫间哽咽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说的事情,不是吗?你这么质问我,可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跟我说过……”
少年显然愣了一下。他别过脸,蹲下身,去解自行车的锁。他把车推到路上,骑上去,微微侧身,朝林迎投来一道短促的无可奈何的目光。
林迎满脸写着憋屈,但还是走过去,坐到人家自行车后座上。她牢牢抓着金属杠,免得和这个陌生人有一丝一毫的肢体接触。
他们的自行车开始往回走。三月午后,焦黄的太阳落在地上,树的剪影也落在地上。他们的轮子从其中转过,微风从他们中间飘过。
在自行车驶入闹市区之前,在某条并不特别的马路上,林迎听到少年开口,利落而认真:
“我叫光年。”
林迎的兜太鼓了,坐得不舒服。她从里面掏出两颗糖,悄悄塞进少年的校服外套。塞好了,也一板一眼回答:
“我叫林迎。”
他们不再是张三和李四了,而是光年和林迎。
-
自行车进了闹市区,光年没有原路返回,一拐,进入某处民巷,停在某间肠粉店前。光年点了大份鲜肉肠粉,没一阵,窗口伸出一只手,递来打包好的饭盒。
“你待会去哪?”林迎忙问。
“回家啊。”光年低着头,把肠粉袋子牢牢地套在车把上。
“我能跟你过去吗?就在网吧里坐一下。”
“上机要钱。”光年踩上自行车,淡漠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
“我不玩电脑,就在位子上坐会儿。”
林迎轻轻叹了口气。陈老师那么有涵养的一位人民教师,中午却发飙到追车,看来是真的对她失望极了。林迎不敢立刻回学校,打算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
光年没说话,车子一直往前走,回到了熟悉的网吧门口。他扯下肠粉,一打车拐,探身钻进网吧。林迎立刻跟过去,进门后又回头,鬼鬼祟祟看了眼对过的面店。
店里只有一个查资料的姐姐,坐在角落,键盘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光年走到老板位,肠粉在宽大的桌面上一放,开机坐下。林迎傻愣愣地站在他身边,攥着自己的小钱包,真的在考虑花钱上机。
光年拆开一次性筷子,手里刮擦着毛屑,眼睛看着屏幕,脚在桌下一勾,变出一条塑料凳。始终神情淡淡。
“噫。”
林迎笑起来,下一秒屁股就沾上去了。她双手撑着膝盖,舔舔嘴唇,见光年打开什么羊城影院,龙标一响,电影开始放。
“你弄一下这个。”光年拆开另一双筷子,朝肠粉汁点点下巴。林迎赶紧开盒,洒汁,郑重地接过筷子。
两个逃了小学和中学的人,坐在一起吃肠粉,看的是《逃学威龙》。
等明天证件都齐了,去收容站把保释一办,孙志刚肯定就能平安回来。林迎的神经放松下来,一边吃肠粉,一边对着电影瞎乐。
韩燕妮的高跟鞋踩进来的时候,她还和光年一起沉浸在电影紧张刺激的大结局里。虽说他俩全程无交流,跟电影院影厅的陌生人差不多。
“林迎妈妈,你看看这孩子?我是教不了她了!”
陈老师气愤的声音和韩燕妮黑沉的面庞同时袭向林迎。她又被提了起来,又在网吧。
好在林迎之前被领导天天骂,早就练就了你骂我我就是听不懂的神功,呆头鹅般给训了好一顿,才轻轻地开口解释。
“所以你和这个男生真的不是早恋?”陈老师狐疑地看看旁边早已戴上粉色耳机打游戏的光年。
“他……他年龄太大,头发太潮,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林迎胡诌,“他也对我没兴趣,只把我当小妹妹。我们俩属于是……呃,网吧朋友,一起玩过游戏,看过电影。”
韩燕妮对女儿的早熟十分痛心,但大人们教育的话题也回到了林迎沉迷网游。最后韩燕妮把不成器的女儿领回家,出门前,林迎悄悄看了一眼老板桌
光年摘了耳机,挂在脖子上,正在收拾肠粉盒子。这一次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和林迎对上了视线。他还是那副挺冷淡的少年模样,投过来的目光也谈不上热烈。
林迎咧出一个灿笑,冲光年挥手再见。
第9章 烟灰和天灰
周三最后两节是班会课,陈老师拿来DVD,给大家放《天书奇谭》。整个教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大家拼命往前坐,桌洞里摸出各种小零食。
林迎打开大大卷,吸溜吸溜,仰头盯着屏幕上的老太太狐狸。全班不时哄笑,林迎的笑声也和在其中。
放学铃响,大家还意犹未尽,一边往外走一边谈论剧情。林迎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今天孙志刚就会保释出来了,也不知道她这快乐的小学生活还能过多久。
因为这两天的风波,韩燕妮看她很严,放学亲自来接。回家路上拐了个弯,“忘买菜了。”
2003年的菜市场和现在相比要混乱很多,地上也非常泥泞,仅仅站在门口,都被海鲜的味道熏一脸。
“你在菜市口等我。”韩燕妮给她塞了一个硬币,“别乱跑。馋就去买个棉花糖。”
林迎很听话,要了个蓝粉混合的棉花糖。棉花糖机子一开始运作,她仰着头等在那里,双眼亮晶晶。
在菜市场旁侧,有一栋六层民房,楼门口站了许多大爷大妈,手里拎着菜,脖子朝里探,叽叽咕咕说些什劳子。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某个房间开了小窗,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抽烟。
蓝粉棉花糖递过来,林迎心不在焉地接过,没发现对方技术不行,弄成了淡蓝色。她走到那栋民房楼下,大爷大妈的话立刻传进耳朵。
“可怜喏,在收容站给人打死了诶。”
“听说不是打死,是犯了病,猝死的。”
“反正是在收容站死的内。我说这地方忒吓人了呐,进去就出不来咯。”
“他们这些外地来打工的,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不少,死了也是活该。”
“你嘴巴干净点!没听见人家正伤心么?”
林迎举着棉花糖,张着嘴,呆望向楼上传来哭声的房间。她站了半晌,不知道是自己幻听,还是真的,一个老人断断续续呼喊着:
“志刚啊……”
明明是三月天,林迎却热得满头大汗。她朝后退了一步,大爷大妈的议论声在耳边嗡嗡不断,或看戏或怜悯的表情叫她发堵,想吐。
韩燕妮出来的时候,女儿正蹲在地上,脑袋埋进膝盖,手里举着一个棉花糖。
“怎么,等着和妈妈一起吃啊?”韩燕妮笑着把林迎牵起来,“走,今晚吃红烧狮子头。”
等林迎坐在红烧狮子头前的时候,才猛然回过神。
她无措地站了起来,棉花糖早被吃完,只剩长而尖的一根竹签,摆在她手边。韩燕妮和丈夫说说笑笑,时不时给林迎夹菜。
“怎么,不吃了?”他们问。
“我的作业本好像落在学校了。”林迎说,“我得回去拿,不然明天会被骂的。”
“吃完再去。”
林迎胡乱点点头,捧起饭碗。
今天本应该是孙志刚被保释出来的日子。明明手续都齐全了,孙志刚也听懂了林迎的暗示,留在了收容站。
但他死了?
林迎眼神失焦,机械地把饭塞进嘴中。
孙志刚死了!
林迎捂住嘴巴,一股反酸。韩燕妮赶紧递了杯水,林迎一股脑灌下去。“这孩子,别急,慢点!”她一抹嘴巴,丢下筷子,冲出家门。
凭着记忆,林迎跑回菜市场。天色已经变暗,菜市场基本打烊,看不到几个人。只有浓重的腥臭还留在空中。
林迎走到那一栋民房前,没有好事者围在那里,夜风一吹,外墙上几张房屋出租的红纸就唰啦啦响。
这应该就是孙志刚的出租屋。林迎进入民房,楼梯挺暗,她贴着墙壁,一圈一圈往楼上走。
走到第五楼的时候,楼梯拐角处辟了面小窗。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的男人站在窗边,对着小窗抽烟。
他闻声转面,浑浊发红的眼看向林迎。
林迎在同一时间红了眼眶。她贴着冰凉的墙壁,手脚都无力。
“他。”林迎挤出声音,“怎么了?”
一米九灭了烟,在楼梯上坐下。
其实昨天晚上的时候,所需要的所有证明、文件,就都办齐了。他们赶到收容站,但收容站说下班了,不给办理,让他们今天早上来。
今天一大早他们就赶过去,全部流程都走完了,连高额的“保释金”,他们都交了。下午要去领人的时候,收容站说,孙志刚死了。
“问他们怎么死的,左一个说犯了心脏病,右一个说焦虑症猝死。最后都说不知道、不清楚,哈。”一米九苦笑一声。
林迎坐在台阶上,捂着脑袋。好半天过去,她突然挺起,拔高声音,问:“人呢!”
一米九被她问愣了:“什么人?”
“收容站说人死了人就死了!?”林迎捏紧拳头,双目大睁。
孙志刚还在收容站,说明他听进去了林迎昨天给他的暗示,没有报告自己身体不适。
他若还在收容站,那就不应该死。
至少在新闻调查里显示,关押孙志刚的收容站并没有对他实施针对性的殴打,他的境遇和其他收容人员一样,被拳脚相向了几下,吃了点馊饭,挤在监狱般的屋子里。只要他能忍一晚上,按理来说今天就能出去了。
但为什么他突然死了?恰好在保释手续全都办好的关头?死因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不对。
林迎的神思突然指向一种可能。
在2023年她所看过的那份新闻调查中,官方对孙志刚的死因说明是“心脏病”导致的“猝死”,后被证实,那是明明白白的撒谎。孙志刚身体健康,从未有过心脏病史。
那今天这个“孙志刚死了”的说法,也很有可能是撒谎!
“你说,全部手续都办好了,人死了。怎么就这么巧?”林迎逼向一米九,把事情一点一点剖开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到孙志刚之前,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一米九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收容站的警察都说了,人已经死了,尸体已经送去处理了,过两天给我们。这还能有假?”
“假!”林迎斩钉截铁,“他们哪有处理公民遗体的权利?还过两天给你们,假的不能再假。”
越想越觉得这事有猫腻,林迎站起身,眸光发亮,语气认真:“没准他根本就没死!就是收容站不肯放人。”
一米九挠挠头发,没把一个小学生的话当真。他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烟味:“不跟你说了。我得进去陪志刚的爸爸。他两天两夜的火车过来,受不了这打击。”
“等等。”林迎叫住他,“我们一起去收容站――”
话音被关门声阻隔。
林迎在楼梯间里愣了两秒,眼皮也垂了下去。楼道里留有烟味,和昏暗的夜色混在一起,让人的心都蒙了一层灰。
可数秒钟后,她却站起身,迈开步伐,如风般破开灰蒙,朝楼下跑去。
江海二中,三年11班,晚自习的教室十分安静。光年坐在第二大组倒数第二排,蒙头大睡。
第10章 三年11班的牛轧糖
2003年和2023确实大不相同,譬如晚自习,以前可不是强制的。所以江海二中的校门大喇喇开着,保安室里人都没有。林迎独自走在校园小路上,刚开始还紧张得同手同脚,后来就放松了,假装自己来散步的。
学校里有三栋教学楼,但只有中间那栋亮着灯。林迎走上去随便看了两眼,都是初三的学生。
刚刚林迎去网吧找过光年,看店的大叔都没从电脑前抬起头,只说光年在学校晚自习。
“他是几班的啊?”
“一年3班吧。”
大叔给出的信息一下子没了可信度。林迎数了数,有十二个班级,找起来肯定很费劲。但林迎没时间考虑累不累,她从第一个教室开始看,就这样从教学楼的一楼爬到四楼。
她扶着三年11班的墙,疲惫的视线在里面逡巡。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林迎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感觉到崩溃。学校走廊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阴云密布,紫红色的闪电在云中若隐若现。她死死扣着墙上的红砖,想给自己支撑的力量。
她准备离开,去下一个教室。但当她走过三年11班后门的时候,她无意间转头,瞥见了一抹灰蓝。
倒数第二排,有个清瘦的男生,正用校服蒙着头睡觉。从缝隙中,有几缕灰蓝色的头发露出。
天空一声雷鸣,林迎冲进教室。
干净整齐但没什么书的课桌,放在桌角的两颗糖,蒙头大睡的少年。林迎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虽然她看见外面开始下雨,虽然她伸出手掀开了光年的校服,但她的世界静谧无声,光年倚着自己的手臂,睡得很熟。
班里晚自习的同学都看了过来,光年的后桌大喇喇问:“你是他妹妹?找他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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