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接近子时,院内静悄悄的,百里息沸腾的血液忽然就凝滞下来,只要他敲门,就能看见殷芜,他已经将心底的戾气压了下去,不会再伤她了,可这样突然闯入她的生活实在卑劣。
他让殷芜走,她便得走,他想见殷芜,她便得回来。
“主上,可要叫门?”
百里息抬头看了一眼那支白梅,顿了许久,缓缓道:“回去罢。”
离她远一些,别再打扰她的安宁了。
辰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想开口问,百里息已经转身往外走。
眼看就要出了这春宁巷,巷子尽头忽然出现一道娇影,百里息闪身隐藏在一堵墙后。
来人穿着藕色夹棉斗篷,身材纤细高挑,只是步履匆匆,等离得近了,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个女童,女童满脸通红,似在发烧。
“阿蝉,瑶瑶难受。”女童抱紧殷芜的脖子,把烧得滚烫的小脸贴了过去,试图让自己舒服一些。
少女不施粉黛,眸含秋水,停住脚步用斗篷将女童裹得更紧一些,柔声哄道:“瑶瑶乖,一会儿茜霜拿药回来,瑶瑶吃了就会好的。”
可女童依旧哼哼唧唧的哭,殷芜一边耐心的哄,一边快速闪进了那道暗红的院门里。
人进去了,殷芜哄人的甜软声音依旧隐约可闻。
百里息看着那道半掩的门,忍了又忍才没跟进去。
“主上?”辰风唤了一声。
“你说那是不是我和她的孩子?”
“啊?”辰风讶异,“主上,那女童看起来两岁多啦,圣女才离开半年。”
圣女即便想给您生,也需要时间不是?
“主上,还……回京吗?”
*
瑶瑶出生后便同母亲分开了,父亲更不知身在何处,机缘巧合下落到殷芜手里,便一直跟着殷芜生活。
冠州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滴水成冰,瑶瑶便害了风寒。
好在大夫看过说不碍事,吃几副药退了烧便好。
殷芜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总算哄着瑶瑶喝了药,下半夜也不敢睡,擦身喂水,天亮时体温总算降了些,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茜霜煮了粥端进来,道:“大夫说能退烧便不碍事,姑娘喝些粥休息去吧,熬了一夜了,这样怎么吃得消。”
殷芜便也不再坚持,回房休息去了,睡得正昏沉时,听见外面有些嘈杂,可实在疲惫,翻个身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晌午,去看瑶瑶,见那两岁多的娃娃小脸通红,精神却不错,茜霜正在喂她吃粥。
见殷芜进来,便伸着手要她抱,嘴里还嚷嚷着“阿蝉阿蝉”。
茜霜觉得受了冷落,掐了她小脸一把,气道:“小白眼狼!”
瑶瑶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反对茜霜笑,露出两颗豆大的门牙。
殷芜接过碗,正要说话,阿满掀帘从外面进来。
“前儿才下的雪,怎么今天又下上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阿满是郁岼收养的孤儿,年龄和殷芜相仿,会一点拳脚功夫,郁岼便让他就在殷芜身边照应。
茜霜过去帮他扫掉身上的雪,笑道:“你脚程倒是快,昨天下午往芮城去,今个儿竟就回来了。”
“姑娘让我去给族长送护膝,我就是跑断了腿也要赶紧送去。”阿满涎着脸道。
“族长可说什么了?”茜霜问。
“族长说天寒地冻,让姑娘尽量少出门,芮城那边的族人也要安置好了,年前族长会和郁宵少主一起回主城这边,陪姑娘过个热闹年。”
阿满又说了些芮城那边的事,外面便又嘈杂起来。
茜霜觉得奇怪:“这巷子里住的人户不多,怎的今日竟这样热闹?”
“我回来时见对面院门开了,有人正往里面搬东西,应是有人买了那院子正在搬家。”
那边院子里,辰风正忙得焦头烂额,这院子荒废了太久,屋子里都是尘土,他又要找人来打扫,又要去寻做饭的厨子、伺候的下人,事事都得他干,偏偏事事他都没干过,干起来便甚是吃力,于是赶忙传信给厉晴江茗,让她们日夜兼程快来冠州救命。
*
瑶瑶喝了两日药,已经不再发热,只是病还没好利索,所以便比平日闹些,吃饭睡觉都要找殷芜。
这么折腾了几日,殷芜便一直在家哄瑶瑶,没出过门,于是过年采买年货的事都由阿满和茜霜去办。
这日,两人才出门,便有人叫门。
殷芜抱着瑶瑶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个中年男人,身穿朱红官袍,身后还跟着两个官差。
殷芜曾远远见过薛安泰一眼,又听郁岼说这位新上任的主官颇为清正,对族人多有照拂,不免心生感激,行了个福礼,问道:“请问大人寻来可是有事?”
薛安泰哪有胆子受殷芜的礼,往旁边让了让,说话也和气:“有位仁义公子在外地救济了几个黎族的孩子,今日将人送到了府衙上,但那府衙内都是粗人,没照顾过孩子,本官本想将那几个孩子送到芮城,又担心孩子们舟车劳顿累病了,忽想起郁族长在春宁巷里似有家眷,便冒昧寻来。”
“已经到了年下,大人还因族人之事奔波,小女感激不尽,那些孩子倒可以送到这里来,等家父回来后,再去大人府上登门致谢。”
薛安泰不敢占功,忙道:“本官并未做什么,倒是那位公子实在是仁义之人。”
话说到这里,薛安泰便不敢再说了,只因百里息的心思他也猜不透,怕自己弄巧成拙,反坏了他的事。
“待家父归来,定去拜访那位义士。”反正再过两日郁岼便要回来,这事他出面才够庄重。
薛安泰含混应下,又同殷芜说有事随时去衙署寻他,再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到了中午,早上陪同薛安泰同来的两个官差便送了人过来,总共是五个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黎族得赦之后,他们便流落在外,之后被寄养在京中某官署里,这事还是辰风办的,本想等人多些再一起送回冠州的。
可如今这个时机似乎更合适,于是让厉晴来时将几个孩子一起带过来。
这几个孩子流落在外,殷芜以为定吃了不少苦头,谁知送来一看,竟是各个满面红光,穿的衣服也暖和,心中对那位援手的义士更是感激。
他们是被卖到京城里的,也吃了不少苦,如今到了殷芜这里,殷芜不用他们干什么,可他们却不闲着,扫雪、打水、砍柴、烧火,殷芜时常恍惚倒地是谁照顾谁。
院子热闹起来,瑶瑶最开心,倒是没有原来那样缠殷芜,极喜欢同这几个孩子玩,殷芜也总算能喘口气。
“把瑶瑶送来的妇人曾说年前回来,可后日就是除夕,多半是回不来了,说不定……”茜霜叹了口气,低了声音,“多半是不要瑶瑶了。”
殷芜手里正缝着给郁宵的护腕,想起那妇人的模样,不免叹息一声,道:“下着雪,她衣着单薄,却给瑶瑶做了冬袄,可见是真心爱护孩子的,她既说要去寻瑶瑶的母亲,我便信她,即便年前有事耽搁了,只要她能回来就好。”
茜霜也有些唏嘘,想起家里还有些布料和棉花,便要再给瑶瑶做一身冬袄,殷芜说孩子长得快,还有两身袄子没上身,不如给她做一顶帽子,茜霜于是裁了布,准备给瑶瑶做一顶虎头帽。
晚上殷芜想起衙署应该有瑶瑶的记档,若是能查到她的生母是谁,说不定就能寻到人,只是明日便是除夕,不知衙署还有没有人,若是没人在,就只能等年后了。
第二日一早,殷芜带了帷帽往衙署去,街上人来人往,过年的气氛很足。
百里息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辰风则跟在百里息身后,他心中发急,恨不得替主上去将人拦下来。
主上都来这么多日了,偏不去见圣女,只这样远远看着,还能看出个花来不成?圣女又不是神仙,背后又没长眼,这样何时才能知晓主上的心意?
宝生那几个孩子送过去几日了,圣女也没登门来谢,他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可愁死人了。
殷芜到了衙署,好在尚有人当值,她同当值的人说想看近两年新出生女婴的记档,当值的人本有些搪塞,殷芜便提起了薛安泰,那人便不好推辞,只能引着殷芜入内查档。
档案很乱,殷芜好不容易找到了近两年的记录,却记得驴唇不对马嘴,一看便知是胡乱写的,于是不再耽误时间,辞谢出来。
“姑娘留步,请问这附近哪有医馆?”殷芜忽被一个青年拦住,青年二十上下,一身苍青长衫,神色焦急。
殷芜后退一步,那青年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对殷芜揖了一礼,解释道:“姑娘恕罪,在下姓徐名羡之,是来冠州贩丝的,途中救下一名即将临盆的妇人,此时正在我的车上,可却不知医馆在哪里,人命关天,还请姑娘指路。”
殷芜看了一眼青年身后的马车,果然看见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在那里呻|吟,此时百姓皆已回家准备过年,街上行人稀少,殷芜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上了徐羡之的车,引着他往城东的陈家医馆去。
可等到了陈家医馆,医馆也关了门,徐羡之想要再寻别家,殷芜道:“如今这个时间,即便找到别家医馆只怕也是同样情形,我家就在附近,先将她送到我家去,然后我们再寻大夫和产婆前去接生。”
于是几人便将那妇人先送到殷芜住处,随后殷芜又同徐羡之去寻陈大夫和产婆,大年下的谁都不愿意来,好在殷芜同陈大夫有些交往,又说妇人产子人命关天,好说歹说总算将人拉上了马车。
好在施针及时,那产婆也是老手,天黑之时总算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婴。
妇人想下床拜谢被众人按住,又说自己本是同夫君回冠州探亲,夫君路上害了风寒,她便独自往冠州这边来,准备寻了亲人去接她夫君,谁知竟在城外动了胎气,险些丧命,多亏两位援手。
殷芜便让阿满去寻妇人的娘家,那户人家很快便来接走了母女二人,说改日再来拜谢……
对面院内,主房的灯尚亮着。
辰风等了又等,总算把宝生等来了。
“那人可走了?”
宝生摇摇头,“走什么走?阿蝉姐姐说如今是除夕,客栈都不接客了,就让那徐公子住在厢房了,阿蝉姐姐的父亲方才也回来了,听了徐公子的事,还夸徐公子仁义,让多住些日子。”
徐羡之救了人,圣女便留人过除夕,主上救助了黎族的人,圣女怎么也不上门感谢。
辰风还想再问几句,院门却忽然被扣响了。
第66章
室内, 郁岼和百里息相对而坐。
“大祭司于黎族有恩,如今来了冠州,又送了我的族人回来, 郁某特来登门致谢。”郁岼笑了笑,并无敌意, 反倒颇为和善, “只是这样的小事, 大祭司何必亲自前来,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男人意态慵懒, 并不准备隐藏心中所想,坦然道:“我为她而来。”
“既为蝉蝉而来, 住得又这样近,怎么十多日也不见大祭司上门,我那女儿迟钝,大祭司若不露些马脚出来, 她怕是半年也发现不的。”郁岼不急不怒,似早有准备。
百里息默然。
“大祭司犹豫着不去见她, 大概是自己也知此行不妥, 郁某虽不信命数之说, 却知大祭司实非良配。”郁岼双眸锐利, “你承袭了冯南音的衣钵, 亲缘淡薄, 冷漠孤傲,心有桀骜不驯的戾气,蝉蝉桐潭州被掳走时, 你几乎将高宅里的人杀尽,如此心性, 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怎么能保证有一日不伤了她?”
百里息看着郁岼,目若寒潭,“若我非要她不可呢。”
“大祭司当时肯放蝉蝉回冠州,便是不想伤她,郁某十分感激,但这半年对她来说并不好过。”烛火摇曳,郁岼陷入回忆中去。
“她起先不吃不喝,也不怎么说话,木偶似的魂儿都没了,接着便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好,看了好多大夫都说是心中郁结,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说,后来我同蝉蝉说起她母亲的事,人才渐渐有些反应。”
郁岼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后来终于退了烧,狠狠地大哭了一场,才慢慢想通了,病也逐渐好转,若当时想不通,只怕大祭司如今来也见不到她了。”
百里息眸中闪过一抹暗色,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郁族长说这些话是为了阻止我?”
“大祭司如今权势盛极,旻国之内无人能阻大祭司,郁某说这些话亦阻止不了,只盼大祭司能更慎重的对待蝉蝉,她这两个月才稍好一些,实在经不住再病一场了。”郁岼看向门外站着的青年,叹息一声,“他叫谢晖,是个孤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最喜欢他的性子,敦厚、正直,人也细心,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蝉蝉,若是将来二人都结成夫妻,必然能互敬互爱,举案齐眉。”
这是郁岼的真实想法,即便不同百里息说,百里息迟早也会知晓。
百里息一眼未看外面的谢晖,只问:“她知道么?”
问完似又觉得可笑,不等郁岼回答便下了逐客令:“我行事不会受他人左右,郁族长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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