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观瞧,便见百里息策马飒沓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金甲骑兵。
“大祭司留步!”殷芜跟了上去,谁知百里息竟似没听到她的声音一般,径自进了院子,殷芜正为难之时,却见辰风对她使眼色,那意思似乎是……让她跟进去?
殷芜跺了跺脚,提起裙摆追了进去。
主屋的房门敞开,殷芜在门口招呼了一声,便硬着头皮迈了进去。
外面黑漆漆的,屋内没点灯也黑漆漆的,殷芜唤了一声“大祭司”,屋内并没有人回应,只能往里又走了两步,月光透过窗棂,一个光裸的脊背突然出现在殷芜面前,宽肩窄腰,肌肉纹理隐约可见。
殷芜心知不好,慌忙背过身去,低声赔罪:“殷芜冒犯。”
没人回答她,屋内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随即又安静下来,殷芜正想再开口,却有人欺身靠近了她的脊背,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取走了她面前挂着的胸甲。
身后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殷芜却似钉在了地上,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何事?”百里息的嗓音响起。
“殷芜担心芮城情形,想随大祭司同去。”她怕百里息拒绝,又补充道,“殷芜自己备马,绝不给大祭司添麻烦,只求大祭司准许殷芜同行。”
甲胄碰撞发出细碎的闷响,终于,他穿好了银甲,却越过殷芜直接出了门,竟是一言不发。
殷芜急了,快步追上抓住他的手臂,再次争取道:“殷芜知道此时战事紧急,可实在担心父亲安危,只求同行,还请大祭司准许。”
清冷月光下,殷芜柳眉轻颦,明眸含水,纤细无骨的手指紧紧握住百里息的护腕,又脆弱又倔强。
“若你跟得上。”
殷芜松了一口气,她虽不会骑马,茜霜却会,两人共乘一骑,还准备了另外的马换乘,不过一日的功夫,应该没有问题。
然而到底是殷芜太过乐观了,百里息一行皆是精锐,自出了主城便策马疾奔,殷芜的马虽也是良驹,也只是勉强跟上。
中间队伍停下休整,茜霜看她脸色惨白,不免担心劝道:“去芮城的路我们也知晓,这样跟着实在辛苦,不如我们放慢些速度,晚不了太多时间的。”
殷芜摇头,“剌族忽然围了芮城,曲庆又大军压境,我们两人若是落在这荒山野岭,难保不会遇到两方的人马,而且明迢河那边的情况我们还不知晓,万一援军改换了路线,我们就无处可寻了。
听了这话,茜霜也觉得心慌,只叮嘱她若途中难受便说出来,千万不要强忍着。
殷芜说好,可一路只咬牙忍耐着,天将亮之时,一行人终于到了明迢河,河面结冰不能骑马,殷芜下马时险些站不住。
“前方冰面难行,我扶着姑娘。”厉晴一身红黑劲装,说完朝殷芜递出自己的小臂。
茜霜要牵马,体力也不济,殷芜便扶住厉晴的手臂,道了一声“多谢”。
众人开始过河,前半段还好,行至中间,冰面如鉴,便是有武功在身的人尚且都要摔倒,殷芜更不用提,好在有厉晴扶着,一路有惊无险。
终于快要上岸,殷芜一脚踩在覆雪的冰面上,只听一声细微的冰裂之声,心中虽知不好却也来不及后退,人瞬间跌了下去,厉晴眼疾手快勾住了她的腰,抱着她就地一滚,躲开了那逐渐扩大的冰窟窿。
方才殷芜的一只脚已没入冰水中,此刻只觉刺骨的凉,她努力克制身体的颤抖,谢了厉晴,便佯装无事继续赶路。
她求着跟来的,不能再成为人家的负累。
队伍离芮城越来越近,殷芜只觉那只脚已彻底没了知觉,好在又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援军的营地。
正逢谢晖准备出营,远远便看见殷芜和茜霜竟来了,快步迎了上来,殷芜扶住他递来的手,低声道:“我脚冻麻,不能走路了。”
谢晖一愣,视线落在她那只被水晕成深色的菱鞋上,黑眸中闪过担忧,反手握住殷芜的手腕,将她扶下来,随即抱起往营中走。
辰风看了这一幕,只觉背后阴风阵阵,小心回头,见自家主上阴沉着一张脸,手中那马鞭都要握断了。
那厢谢晖直接将殷芜抱回自己营帐,他从随身包裹中找出未上脚的鞋袜,“这是新的,你先将湿的换下来,我去给你生盆炭火。”
殷芜拉住他,急问:“芮城如何了?”
“暂时无事,只是军中主帅按兵不动似有别的计划,义父那里我已联系上,你不必担心,你先暖和暖和。”
此时茜霜也跟了进来,谢晖便出去找炭火。
冰凉的鞋袜褪下,小巧的玉足已被冻得全无血色,殷芜揉了揉,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鞋湿了怎么也不与我说,好在冻得不厉害,若是冻得时间久了,这只脚只怕都保不住了。”
“哪有那样吓人。”殷芜嘀咕了一句,心中却有些后怕。
“两位姑娘,主帅听说郁族长的家眷也来了,单独给两位姑娘准备了营帐,请两位姑娘现在跟我过去休息。”帐外的一个年轻小兵道。
茜霜出去支应两句,回来问殷芜的意思。
她的脚已好了许多,在谢晖的营帐里确实不方便,于是让那小兵帮忙告知谢晖一声,就跟着去往新营帐。
新营帐距谢晖的营帐有些距离,殷芜想着或是觉得女眷不方便,所以特意住的远一些,便也没在意。
“便是这里了,两位姑娘好好休息,若有需要随时找我便是。”
茜霜道谢,又随那年轻兵士去取东西,殷芜便准备回帐去暖那只可怜的脚,谁知对面的帐帘一晃,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银甲,平日散下的头发此时都用银冠束在头上,便少了慵懒多了凌厉。
殷芜先前因担心郁岼,才硬着头皮去找百里息,其实心中还是无法面对他,一时人便定在那里。
百里息的视线落在她的足上。
那是一双男人的皂靴,穿在她脚上显得格外大。
偏巧谢晖来送炭盆,他手中还掐着殷芜那只湿透了的小头菱鞋。
似乎是朔风刮脸,殷芜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胡乱对百里息行了个礼,便同谢晖入了帐内。
百里息眼底似冰,看向帐内那两道人影,冷笑了一声。
夜半,朔风呼啸,百里息自榻上坐了起来,凤目中是黑沉沉的恼意。
隔壁营帐却不同,殷芜奔波了一夜,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又知芮城之内尚且安全,绷着的情绪终于松懈下来,睡得安稳极了。
第68章
第二日天微亮, 殷芜被帐外的纷乱的脚步声吵醒,起身刚出帐门,便见谢晖正疾步往这边走, 殷芜忙迎上去。
“昨夜曲庆突破了边军的防御,挥兵南下, 此时已占据了主城。”谢晖语速极快。
“曲庆竟这样快便占据了主城?!”殷芜只觉匪夷所思, 下意识抓住谢晖的肩膀, 追问,“那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援军的主帅是崔同铖将军, 崔将军天未亮时派人寻我,说是今日要攻打剌族。”谢晖黑亮的眸子里依旧是让殷芜安心的沉稳, 他低声道,“我观崔将军似早有预料,曲庆突破边防,应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先前主城内的百姓逃往四望城, 如今想来也应是官府故意透露的风声,引导百姓逃往四望城, 这样即便曲庆占领了主城, 百姓性命也已无虞。
“你的脚怎么样?是否冻伤了?”
殷芜正要回答, 却听见马蹄疾驰, 抬头就见百里息一身银甲策马而来, 谢晖拉着她往旁边避了避, 殷芜没有抬头。
“是厉晴未能及时扶住殷姑娘,才使姑娘湿了鞋,这是特意为姑娘寻来的冻伤药, 还请收下。”厉晴走至殷芜身畔,将那装着冻伤膏的瓷盒递了过来。
“是殷芜自己不小心, 且也并未冻伤……”殷芜正要拒绝,厉晴却硬是将那瓷盒塞进了她的手中,还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大军开拔,谢晖熟悉芮城周边地势,同前锋先行出发,殷芜和茜霜则跟在军队最后。
等殷芜到达芮城时,围城的剌族已战败逃出了包围,据说也是逃往了主城。
“蝉蝉来这边,族长让我来接你。”一个圆脸丰润的妇人喊了一声,随即跳下马车朝殷芜快步走来,她一手揽住殷芜的肩膀扶她上车,热络道,“族中的筒楼被拨给了援军的统领们暂住,这几日你便住到婶子家去。”
“谢谢郑婶儿,我爹和城中的族人怎么样了?”
“族长早对剌族有所防备,城中的武器粮食早准备好了,那剌族进攻了几次,可咱们那城门你也知道,厚得很,他们根本攻不破,族人是一个受伤的也没有,反倒是咱们从城墙上向下扔石块,砸死了不少他们的人。”郑婶子一脸傲气,她说话快得蹦豆子一般,又摸了摸殷芜的脸,有些心疼,“你爹好得很,倒是你,怎么比之前更瘦了些?你这孩子就是心太细,不像我家那疯丫头。”
知道郁岼没事,殷芜这下算是彻底放心了,随郑婶儿回了她家里。
郑叔在郁岼手下做事,城中事多,这段时间不回家。郑婶儿还有一个女儿叫郑真儿,比殷芜小一岁,听见她们进院便迎了出来,笑道:“阿蝉姐姐这才回主城没几日,便又回来了,可是又想我们了?”
几句话,便冲淡了大战在即的紧张感,殷芜挽住郑真儿的手,笑道:“是听说真儿妹妹和郁宵定了亲,特意回来喝喜酒的。”
少女被调侃了这一句,纵是爽朗的性子,提起情郎还是羞赧,红着脸朝殷芜哼了一声。
晚上,茜霜回来,说郁岼已经议完了事,殷芜便去筒楼见郁岼。
其实筒楼距郑婶儿家极近,走过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筒楼总共有三层,似一个竹筒,所以叫筒楼,一层存物,二层是几间宽敞的明室,用作议事之用,三层则是郁岼、郁宵和一些族中耆老居住之所。
殷芜之前来芮城小住,便是在三层最里面那间,如今百里息和崔同铖率援军入城,军士们在筒楼不远处的那片平坦地方扎营,军中的统领们应该也是安置在了三层的。
殷芜扣门,谢晖从内拉开了门,平日他也时常侍奉在郁岼身边,殷芜也不觉奇怪,入内见郁岼坐在床边揉腿。
“可是腿疾又犯了?”殷芜上前正欲帮他揉腿,谢晖却先一步坐在了床边的小凳上,沉声道,“我来吧。”
“蝉儿你坐下。”郁岼神色少有的严肃。
殷芜有些茫然,却依言在桌边的春凳上坐下。
“你觉得晖儿如何?”
殷芜有些茫然,便听郁岼又道:“让晖儿做你的夫君照顾你,如何?”
似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殷芜下意识看向谢晖,只见青年垂着头专心揉腿,衣袖挽至肘弯,小臂上肌肉线条匀称漂亮,郁岼说的话他似没听到,依旧熟练按捏着郁岼腿上的穴位。
“我……没想过。”这一年谢晖和殷芜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他性格平和,做事又稳妥,殷芜信任他,但最多把他当成一位可靠的兄长,从未做过他想。
“那你现在便想。”郁岼精亮的眼睛盯着殷芜,似想从她脸上发现些蛛丝马迹。
“爹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郁岼叹口气,说:“倒也不是刚有的想法,只是原来想着时间不急,让你和晖儿多些时间相处,到时再看你的意思,可如今他来了。”
殷芜稍稍思索便知道“他”指的是谁,心中便觉得酸楚,苦笑一声,垂头低声道:“爹,他孤傲清冷,曾同女儿说不贪慕男女之情,之前女儿为保命、报仇,多番利用他,他不恨女儿、不杀女儿,已经是他的仁慈,如今来冠州也是因曲庆和剌族进犯之事,并不是因为女儿。”
郁岼不知百里息当时说了什么,竟让殷芜生出这样的想法,也不准备解开殷芜的误解,只道:“爹的身体越来越差,如今又逢剌族和曲庆进犯,你若能早些成亲,有人照顾你,爹也安心。”
见殷芜不说话,郁岼拍了拍谢晖的肩,道:“你先出去。”
屋内只剩父女二人,郁岼再问:“你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看你心如槁木,难不成真想这样耗一辈子?”
“我当他是兄长,从未动过那样的想法,而且我之前……”
郁岼叹息一声,道:“谢晖父母早亡,六岁便被我收养,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性子我最了解,把你托付给他我放心。”
“爹爹为阿蝉好,阿蝉知道,只是这对谢晖兄长不公平,阿蝉身体如今也不好,不想拖累他人。”
“你的事晖儿都知道,我并未强迫他娶你,是他自愿的。”
郁岼虽这样说,殷芜却是不信的,族中倾慕谢晖的姑娘不少,平日也未见他对自己有何特别,若不是父亲逼迫,他有许多好亲事可选,何必娶她。
去年底百里息来冠州,郁岼利用他对殷芜的歉疚,阻挠了他一次,如今他又来,且还准许殷芜跟着他来了芮城……
不是百里息想通了,便是他进了死胡同。
百里息那样的人,能阻得了一次,阻不了第二次。
只有尽快将殷芜的婚事办了,百里息才能死心。
半个时辰后,殷芜伺候郁岼喝了汤药,关门出来时见谢晖就站在连廊那边,想起郁岼说的话,她不免觉得尴尬,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青年身材精壮,穿着带有黎族图文的袄袍,腰间紧束着牛皮饰带,似一头优雅蛰伏的猛兽。
殷芜拢了拢披风,满脸歉意道:“剌族围城,爹不免多思多虑,他说的话谢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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