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如果你还想要站起来,就不应该放弃,也不能放弃。”
沈则随安静许久,薄薄的唇稍抿,唇色泛着白。
临近午时,雨终于停了。
康复中心里的病人并不多,大多有家属陪伴。护士在与他说完话后离开,沈则随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靠着墙,隐约有几分失神。
那惊魂一夜的画面又晃过眼前,脸色熏红的醉酒男人、摔脱的假肢,在她面前无法维持站立的他自己。
沈则随身上的宽松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抬着眼,色泽浅淡的瞳仁被光映得有几分透明,眸光从左落到右。
患者在随着康复治疗师的指引进行训练,即便不去看佩戴的假肢,看步态也能够察觉出异于常人。
他自己站在那里,扶着栏杆走路的时候,亦然如此。
盆栽挡着他的面容,仿若将他隔在了这个小小的角落里。
沈则随气息渐渐平复,拾起T恤一角,擦去脸上汗珠。
露出的腰腹冷白紧实,隐隐显现出肌肉的轮廓。然而再往下几寸,藏在裤腰之下的,是已然开始萎缩的一双腿。
休息时间结束,他重新站了起来。
有几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新来的病人家属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年轻又英俊的男人。
遗憾、感慨、可怜,抑或掺着点其它情绪。
沈则随垂着眼,看着脚前的地面,眉眼鼻唇呈现的弧度皆冷然疏离,看似不好接近。
康复训练室左侧有一整面玻璃墙,墙外是医院的走廊。有人走过的时候,玻璃上便会落下一片暗影,能够从暗影中隐约窥见自己的轮廓。
沈则随撑着拐杖,踱至玻璃附近。恰好有人走过,他下意识抬眸望去,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看自己的步态。
走廊上,背着帆布包、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儿与朋友结伴走过,跟在医院前台的身后,似乎在说着什么。
训练室隔音绝佳,外面的声音,里边听不到分毫。
沈则随身形骤然一滞,猛地偏开脸。动作幅度过大,他没能站稳,匆忙伸手撑住旁侧扶手。
“别走太急,慢慢来,”在旁侧观察记录他的治疗师开口,“等下我们进行平衡协调训练。”
沈则随撑着扶手站稳,脸始终没有偏回去。
他不能像常人那样立即转身,于是颈肩僵硬地立在那里,一直等到眼角余光察觉到那两道身影逐渐远去。
“怎么了?”治疗师见他不动,关心地走过来,“是累了吗?”
沈则随喉结滑了一滑,说了声“没有”。
近乎停跳了一拍的心脏终于缓了过来,沈则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
裤腿被撩了起来,挽在假肢上方一些。这是为了观察假肢的状态,他心中清楚,却难免感到难堪。
额角汗水滑落,顺着男人的颌角,落入瘦削的锁骨里。他紧抿着嘴唇,思绪回放,想起她今早离开时说的话。
拍摄残联的宣传片。
沈则随握着拐杖的手指紧了紧,对治疗师说,“我要先走了。”
“嗯?”治疗师有些疑惑,低头观察他腿部的状态,又抬头看他:“有什么急事吗?”
沈则随已经握着拐杖往轮椅方向走,闻言匆匆颔首。
是因为她才重新鼓起踏入康复中心的勇气。
旁人的视线,他逼着自己去忽视,偶尔能听到的小声议论,他也当作没有听见。
即便情绪跌至谷底,一双浅灰色眼睛瞳底不自觉染上压抑的冷然。
可他也最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切。
沈则随进入卫生间。
顶级私立医院的设施要高级齐全许多,卫生间完全经过无障碍改造,有单独隔开的淋浴单间。
往常离开之前,他会粗粗洗去身上汗水气味,如今却顾不上了。
他更换了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把裤腿拉到最底,按下墙侧的按钮,门缓缓打开。
走廊上静谧无人,沈则随面容微微紧绷,乘坐电梯下楼,离开医院。
近乎是逃跑般离开,带着湿漉雨露的冷风拂过面容,沈则随操控轮椅,一直拐到医院旁侧的街道上。
他绷着的身体渐渐松弛,又有片刻怔然,轻轻吐出一口气,拿出手机打车。
长街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梁贺伸手,从水杯座中取出咖啡,浅浅喝了一口。
等待红灯的间隙,他视线随意落在车外,无意中扫到一个人影,微微一怔。
前些天才有过初见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低着头,看着手机。
再过一条街便能到济康,梁贺想起在小群中收到的信息,有些恍然地明白过来,又有几分奇怪。
宋念初分明已经到了,沈则随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等着。
即便态度平和地接受了结果,但面对“情敌”一样的人物,心中多多少少会有几分不舒服。
梁贺叹了口气,不知自己为何总遇上这样的巧合,往窗外又瞥了一眼,拿起手机。
【梁贺:@宋念初,你的朋友在外面,可能是找不到路。】
手机震了一下,宋念初没有立刻查看。
这家医院的院长有合作的意向,只是今天并没有多少时间,约好下次再详谈,叫来一位工作人员带他们先在医院中参观参观。
走出院长的办公室,她心情愉快,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有点儿疑惑地“咦”了一声。
书晴:“怎么了?”
“梁贺给我发了条信息……”
宋念初说着,话音一顿,冲走廊对面走来的男人挥挥手:“啊,他到了。”
梁贺走近,颔首打招呼,视线在她们二人之间一转,也有些疑惑,没有立即发问。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走到康复训练室,一一为他们介绍。
“我们这边的康复中心全国闻名,很多人都会特意来松城求医。”
工作人员带他们依次参观,言语治疗、康复护理、心理咨询、物疗科室,最后一间带给宋念初的冲击力也最为剧烈。
残疾患者在训练室中挥汗如雨,他们和沈则随一样,也因为种种原因而拥有腿部残疾。
她站在窗外,视线划过,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假肢与残肢接口的模样,难免怔神。
就好像突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梁贺走至她的身边,目光也往室内一扫。
工作人员话音停了,宋念初握着手机,莫名有些不忍继续看,转移注意力般开口:“你刚才说什么朋友来了?”
“你朋友,”梁贺顿了顿,“沈则随。”
宋念初愣了一下,抬头看他:“沈则随?”
她脸上困惑写得分明,梁贺稍稍一怔。
他本以为沈则随出现在济康外并非巧合,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我在外面看到他了,”
梁贺言简意赅地解释,“还以为你们是一起的。”
这回怔神的成了宋念初。
她想起之前听到的话,沈则随确实有对林清铭提起过自己要去复健。
宋念初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在大厅里。
有人从里面出来,家属陪伴在身侧,“不想再练了”、“你再坚持坚持”,寻常对话落入宋念初耳中。
她心尖莫名揪紧了些,问:“他就只有一个人吗?”
梁贺有些不明所以,回答,“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宋念初齿尖咬了咬唇角。
有点心疼,也有些沮丧。
简单看了一遍康复中心,她跟着书晴往外走,眼眸垂着,心绪纠缠反复。
终于忍不住,宋念初脚步顿下,对上两人探来的目光,说:“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书晴“啊?”了一声,又挥挥手:“那我们在大厅里等你。”
宋念初握着手机,拐进消防楼道里。
屏幕亮了起来,她轻轻抿着嘴唇,拨打了沈则随的微信通话。
第59章
手机响了起来, 沈则随迟半拍地反应过来,看见她的名字,下意识要划开通话, 指腹又在下一秒顿住。
通话铃声在车厢中回荡, 驾驶座上的司机往后视镜上飞快瞄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 脱口而出:“小哥你没事吧?”
先前接到这位乘客时, 司机便悄悄多打量了他几眼,毕竟鲜少遇见这样的客人,
长得跟电视剧上的明星似的, 穿着的衣服一看就很贵, 气质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偏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轮椅上, 独自等在医院外边, 脸色还微微发白。
如今这位乘客的脸色更是惨白得像是张纸, 额上似是溢出了细密汗珠, 仰首靠在椅背上, 闭着眼睛。
简直就像是晕过去了一样。
司机师傅心脏都快停跳了一瞬间,惊慌失措, 马上就要打方向盘停到路边。
好在乘客及时睁开了眼, 偏头看来。
“怎么了啊你这是?”
司机松了口气,还是频频往后视镜瞄, “身体不舒服?要不我再拐头回去,把你送医院里?”
铃声停止, 沈则随幅度细微地摇了摇头,“不用。”
他的声音低哑, 气息飘忽,一听便能听出不对劲, 是在忍耐着什么。
司机又有些不放心了,再次确认:“真不用送你回医院?你这瞧着——”
沈则随淡淡道:“只是腿疼。”
高挺鼻梁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把脸偏了回去,对着车窗,又一次阖上眼睫。
司机大哥是个热心人,下车时帮沈则随把轮椅拿过来,动作挺熟练地展好,还问沈则随要不要把他推到楼下。
男人肩膀宽而薄,看得出本该拥有高大的身形,却被拘束在了窄小的轮椅上。
他其实听不太清司机说了什么,摇了摇头。
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水珠落进沈则随的眼睛中,被他轻轻眨去。
他乘坐电梯上楼,在电子锁上输入密码时错误了数次。
终于进了屋,来不及更换轮椅,沈则随来到沙发边,整个人弓着躺下。
腿疼,不仅仅是剩下的半截腿,就连失去了那半截也在剧烈作痛。
肢幻觉痛常在阴雨天发生,发生得突兀,又来势汹汹。
不过短暂的十分钟时间,便从细微的疼痛发展到了近乎能够令人昏厥的地步。
腿仿若被利刃来回切割撕裂,血腥味漫上舌尖,沈则随咬破了唇角,指尖紧紧掐入掌心。
没力气摘下假肢,那双假腿歪歪扭扭地靠在沙发边。
贝贝跳过来,仿若能够感觉到主人的痛楚,猫毛立起了些,有些焦急地“喵”了一声。
沈则随没有回应。
第一波疼痛过去,他整个人仿若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头发亦被汗水浸湿。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沈则随意识不到过去了多久。
恍惚间他想起未来得及回拨的电话,也想起了一起吃晚餐的约定。
短暂清醒的神智很快又被痛楚淹没。
铃声响过数次,手机屡屡震动。
客厅的灯没有开,窗帘也未曾拉上,倾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慢慢黯淡。
暮色渐渐笼罩,模糊的意识终于开始回归身体。
沈则随喘出一口气息,缓慢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最剧烈的痛楚终于捱过去了,幻肢痛觉减弱,他伸手抽了张茶几上的纸巾,抹去满脸汗水。
沈则随在沙发上静坐了片刻,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
将近五点半,他又低下眼,瞥见地板上交错的泥泞痕迹。
沈则随更换了轮椅,坐在矮凳上,用抹布擦去脏痕,又重新穿好假肢,进了厨房。
浑身上下都酸软无力,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打开冰箱。
入目一片空空如也,沈则随抬起的手臂滞在那里。
今天下午该有线上超市的生鲜配送上门,沈则随回过神来,转动轮椅出去,开了门,目光往门口一扫。
家门口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延迟配送,是意外失窃,还是什么其它原因。
撑起的那口气忽然就溃散了,沈则随将门关上。
他没有打开手机,去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便被压抑已久的情绪翻山倒海地淹没,心里像是有一块巨石,扯着他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落。
昏暗之中,那双浅瞳眸底宛若有暗潮翻涌,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余一片空荡死寂。
就像是被烈火燎烧过的荒野。
沈则随回到卧房,没有更换衣服,更没有洗去身上汗水。
他直径甩脱假肢,拖着破败的身体,蜷进床的一角。
暮色浓重,挂壁上时钟一分一秒地向前,“滴答”、“滴答”,细响在房中几不可闻。
宋念初抬头,看了眼挂钟,又低下头,瞅向手机时间。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沈则随迟迟没有回复她的信息。
她走进阳台,往旁边看了看。他的阳台上没有丝毫光亮,房间并未开灯。
宋念初有些担心,坐在板凳上给糯米梳毛,手机摆在一侧,给林清铭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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