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她音调拉得比往常要长,说得小声,唇齿含糊,气息扑在话筒上,“冷死啦……”
沈则随唇边笑意敛起。
他转动轮椅,拿起靠在墙侧的假肢,“我过去看看。”
“……嗯?”
沈则随说:“给我开一下门。”
他穿上假肢,披上外衣。
通话始终未曾挂断,但也没有传来更多声音。
沈则随出了门。
他将手机抬起,离唇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对着话筒说话。
对方安静着,只有呼吸声愈重。
她似乎在方才的安静中又睡了过去。
现在这个温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睡一个晚上,早上起来一定会得重感冒。
沈则随顿了顿,眸光往左侧滑。
宋念初的门边多了一只小架子,架子上有只花瓶。
沈则随抬起花瓶,掀开垫子,拾起先前放回去了的小钥匙。
“咔嗒”一声。
入目的是满室黑暗,沈则随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举起手机,用屏幕浅淡的光照明。
循着记忆抵达卧室前,他停在门口,叫了声“念初”。
房间中窗帘未曾拉上,清朗的月光倾落,映出床上人影的轮廓。
她似乎动都没有动,睡得很熟。
沈则随坐在门口,已经能够感受到房内的温度。
暖气开得好好的,他眉尖微蹙,想到她先前带着鼻音的沙哑声音。
片刻迟疑,沈则随又喊了声她的名字,在再次得到一片沉默后转动轮椅,进了房间。
她的床铺靠着墙,不似沈则随的卧房那样,在床的两侧都留出了足够宽敞的过道。
他停在床侧,够不到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沈则随将自己挪到床头柜上,探身,长臂微展,将隆起的棉被往下拨了些许。
她的脑袋露了出来,紧接着是巴掌大的小脸。
沈则随探指,触及她的额头,登时一顿,眉头拧起。
指腹温度灼热,他稍稍偏身,借着月光看清她的面容。
往日白皙的双颊泛上浓烈的红晕,眼睫上缀着泪珠,唇齿微微张开,呼吸似是有些不畅。
“念初,”
沈则随心中微紧,一声声耐心喊她,轻轻晃晃她的肩膀,“醒醒。”
宋念初眼眸慢慢睁开,眨了眨。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她思绪发昏,好不容易看清沈则随的轮廓,误以为是在梦中。
那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宋念初下意识抬指攥住。
男人掌心带着丝缕暖意,对冷得发颤的她而言无异于沙漠上遇见了绿洲。
宋念初又闭上眼,将脸贴了过去。
竟然在梦中见到了沈则随,迷糊之间,她喊了声“随哥”。
沈则随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指尖能够感受到她灼热到不正常的气息,整条手臂仿若无法再动弹。
贴着她面颊的掌心漫开酥麻,他喉结微滚,“你叫我什么?”
“……”
沈则随靠近了些,情不自禁地确认,“我是谁?”
她没有睁开眼,咕哝般地说:“小沈。”
沈则随心绪起伏,瞳底泛起涟漪。
方才的那一声犹如幻觉,可他分明这般清醒。
他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尾音无奈放软,低低应了声“我在”。
“太冷啦……”
“我知道,”沈则随应着,“家里有退烧药吗?”
女孩儿闭着眼,又不吭声了。
沈则随家中没有药箱,曾经去药店买过止痛药,药效不尽人意,被满心戾气的他扫进了垃圾桶。
他舔了舔唇,压下心底波澜,拿出手机搜了下地图。
市中心去哪里都方便,最近的药店就在小区楼下不远处,二十四小时营业。
沈则随抽出手臂,发麻的手指终于能够动弹,似是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他将被子拉上去,盖住她尖尖的下颌,拨开她脸上的乱发。
她动弹了一下,眼眸半睁不睁,似是清醒了些,“唔……”
沈则随安抚:“我马上回来。”
顾不上更换衣服,也顾不上更换轮椅,他穿着灰色睡衣,披着件外套,匆忙下了楼。
十一月的凌晨一点,街上人影寥寥,空寂冷清。
沈则随一路来到药店前。
店铺门前有几道不低的小坎,轮椅难以穿行,旁侧也并无无障碍坡道。
沈则随嘴唇微抿,转手从轮椅后部拿出开始复健后购买的折叠拐杖。
柜台后店员撑着脸,脑袋一点一点,瞧着昏昏欲睡。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有抬起头。
沈则随拄着拐杖,慢慢挪至柜架之间。
这家药店他从前来过,在没出事的时候。隔了太久远的时间,如今店内陈设已经改变许多。
沈则随目光在货架之间一扫而过,终于找到想要的药品,慢慢走过去。
退烧药在最下一排。
沈则随无法下蹲,也难以弯腰,于是只能返回柜台,唤醒困顿的店员。
“你好,麻烦帮我拿一下药。”
支着脸打盹的店员抬起脸,不太耐烦:“什么药?”
沈则随应答,那店员“哦”了一声,抬手往货架处一指:“就在那边,最下一排,你自己看看要哪个。”
“我知道,”沈则随重复,“麻烦你帮我拿一下,我不能弯腰。”
店员只睁开了一条缝隙的眼睛终于张大了些,揉了把头发,目光往沈则随身上一甩:“怎么就不能弯腰——”
似是看到了沈则随手下拄着的拐杖,他声音一顿,轻微地“啧”了一声,推开椅子站起身。
离开柜台的时候,店员扭头低眼,往他的腿上瞥了一眼。
沈则随垂着眼,浅灰色的瞳底仿若万里冰原,冷淡漠然。
他的脸上同样没有什么表情,在结账时说了声“谢谢”。
走出药店的时候,沈则随还能够感觉到黏在自己身后的视线。
他走路的姿势不好看,沈则随对此心知肚明。
两只腿剩下的长度不一,一只腿截到了膝盖以上。这注定了沈则随的步态会异于常人,即便他多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他一直不愿意复健,也不愿意站起来。
玻璃门自动往两侧退去,他出了药店,小心地跨下台阶。
秋冬凌晨的风呼啸而过,吹起他的额发。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他身上的温度很快褪去。
好在这里离家并不远。
沈则随轻轻吸了口气,垂下眼睛,往轮椅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几步,他身形骤然一顿,停了下来,视线有些茫然地抬起,一扫。
本该停在药店门边不远处的那架轮椅不见了。
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64章
路边的落叶被夜风吹起, 在空中打了个旋,眨眼间便没入街道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
薄薄的一片树叶, 尚且能够乘着风轻快启航。有些人拥有一双“腿”, 却寸步难行。
浅色的瞳仁被夜色染上暗泽,沈则随转过头, 视线落向街道的另外一侧。
有几个人从路边仍在营业着的烧烤店中出来, 像是喝醉了酒,走路摇摇晃晃, 不小心跌倒在地。
他的同伴们哈哈大笑, 其中一人弯腰将他扶起来, 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
“老汪, 你这酒量真的不行啊……”
“之前还嚷嚷着不醉不归, 瞧瞧他, 路都走不动了。”
“哈哈, 喝成这样回家, 他媳妇肯定不给开门。扛我那儿歇一晚上得了。”
男人们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沈则随收回目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喉口, 连带着心脏都泛上凉意。
无论如何,他要先回去。
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顺着步伐晃荡, 拐杖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响。
沈则随的额上泛出细密的汗珠, 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急促。
眼前不远处的餐馆终于打了烊,老板拉上卷帘门, 边抽着烟,边往车边走。
“之前要关门的时候又来了一桌客人, 我也没办法啊老婆,现在就回去……”
“纸尿布?我现在上哪儿给小阳买纸尿布去啊?这么晚了——”
男人打着电话,拉开车门时注意到旁边路上经过的人,随意瞥了一眼。
他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半晌后才接着说,“这么晚了,什么店都不开啊。”
沈则随慢慢走过他身边。
药店离小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走到街尾,过一条马路,便能够到达。
可是这被清冷月光笼罩着的长街似乎没有尽头。
腿被磨得生疼,体力也在渐渐流失。
刚刚开始复健,平日里练习的时候走上一分钟便大汗淋漓,又何曾靠自己的一双假腿走过这么远的距离。
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落下,滚过他的脖颈,没入衣领里,又被晚风吹干。
沈则随的视线隐隐失了焦距,在原地驻足片刻,抬起眼眸,往周围一扫。
绿化带旁立着垃圾桶,道路两侧停着车。街道对面,几个穿着相同外套的外卖员坐在电动车上,在寒风中聊天扯淡,等待订单。
沈则随期冀着能够看见那架不翼而飞的轮椅,可希望最终只能落空。
再难以支撑,他目光扫至旁侧向上的台阶,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坐下。
汗水被吹干,衣服染上台阶的脏灰,他重重喘/息,胸口闷痛,灌着如冰寒意。
沈则随歇息片刻,想要重新站起身,身形却无法控制地往后跌倒,磕到了身后台阶。
男人咬紧了齿关,额角青筋隐隐浮现。
他重新站了起来。
道沿、阶梯、绿化带旁的隔离砖,一路上走走停停。
凌晨一点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车辆,沈则随心中紧绷的那口气稍稍松下些许。
腿部的皮肤被磨破了,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痛意。身上的睡衣被汗水浸湿,又被冷风吹干,紧紧贴在身上,并不好受。
但至少路已经走到了一半。
将至马路尽头,沈则随低头看路,忽地听见一声喇叭声响。
他走路走得慢,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确认稳当踩在地面上了,才能继续走下一步。
穿过这条马路花费太多时间,绿灯早已转红。
听见有车过来,沈则随加快抬脚,走上道边小坡。
下一秒,他的身形一歪,往前直直倾倒。
不过只是加快了些步伐,便足够让一个没有腿的人失去重心。刹那间视野剧烈晃荡,沈则随只来得及伸手向前撑住地面。
碎石砂砾蹭破了他的手心,膝盖重重磕在坡道上。
刺痛瞬间漫开,沈则随闷哼了一声。
那辆车自他身后呼啸而过,留下几缕车尾气。
路边的野猫听闻动静,受到惊吓,飞快蹿回树丛里。
寂静长街上,似乎只有它注意到了在马路边缘狼狈跌倒的男人。
这个姿势站不起来,沈则随往旁边侧身,坐在地面上,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心中登时一紧。
假肢又一次被摔脱了。
在这空寂的大街上。
好在睡裤宽松,他向上撩起长裤,顾不上或许会有人看见,调整接受腔。
匆匆调整位置,匆匆放下裤腿。沈则随抬起头,往周围一扫。
街道对面,那几个外卖员仍在聊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沈则随高悬的心脏似乎放下了一些,撑着地面,试图起身。
可他这回怎么也起不来。
先前坐着的阶梯与地面有高度差,旁侧也有楼梯扶手,他能够勉强站起来。
如今他坐在地上,连个支撑的点都没有。
一遍又一遍的尝试,沈则随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
手臂上青筋绷紧,他从未面对过这种情景,同样未设想过自己会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在家里足不出户的那段时间,即便意外摔倒,也不会连爬都爬不起来。
马路旁边,几个外卖员翘着腿等订单,其中一个忽然精神一震,坐了起来。
“嘿,还是我手快,”他笑眯了眼,“兄弟们继续聊,我先接单去了。”
“靠,”另外一人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真忍心让哥几个在这里吹冷风?”
“手速不行,甘拜下风吧你就。”
电动车往前开了一段路,外卖员瞧了眼手机上的接单地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吓了一跳。
“我靠,”他停下电动车,脚往地面上一踩,“怎么了哥们儿——”
那男人抬起脸来,面色如纸般白,映得长眉更黑,狭长的眼也更分明。
他的眉眼出奇英俊,却蒙了层深深的暗色,隐约有几分绝望意味。
外卖员愣了一下,那一声“哥们儿”卡在喉口,险些没喊出来。
“不好意思,”男人开口,声音哑着,仿若在竭力维持着温和平静,“可以帮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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