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有些后悔心道,她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要不找补一下——
但嬴政却先她一步开口:“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要如何约束呢?”他双手交叉托着下颌,墨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更外的明亮,好似一块上好的黑曜石。
她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让黔首认字,方便黔首的日常生活,也减轻基层官员的负担。其他的吧,我不擅长,乱说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王上得去找其他几位大人商量了。”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王上你高看我了。我可只是个普通人,顶多就是知道很多未来的事情而已。”她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每天起来,头发都要掉一大把的。”
嬴政发出短促的笑声,又拆台:“梳头自然要掉头发,你少诓我。”
江宁嘿嘿一笑。
“但你打算怎么让黔首认字呢?”嬴政给她续了杯热茶,“秦国之中可没有适合黔首识字的书籍。”
她思考了一会儿,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王上,下层官员也反映过黔首的姓名不好记录?”
嬴政点头:“是。所以我在考虑来年推行姓氏合一,以及姓氏平民化。”
江宁知道在战国末期,姓氏合一和姓氏平民化是主流。而姓氏平民化可以通过姓氏辨别两个人的亲缘关系。这样在征兵的时候也不会出现一户所有的男丁都被征用,降低出现孤儿寡母的情况,是一件好事。
“或许,我的识字可以跟王上的政策合在一起。”
“哦?”
“王上需要无姓的黔首有姓,便于统计,而我希望黔首认识些常用字,便于他们自己。将两者合二为一,朝廷编纂姓氏录,让无名黔首选择姓氏。在选姓氏的同时,也就认字了。一箭双雕,”江宁眉头上挑,“王上觉得如何?”
嬴政捧着茶杯吹了吹热气:“我看你已经有腹稿了。识字书籍你自己来编纂吧。”
江宁:“……”不是,王上你怎么看出来了?
虽然纳闷嬴政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她还是把百家姓拿了出来,修改了秦嬴二字的位置后上呈给了嬴政。当然她同样没自居为作者,以传播者自居。
开春后,百家姓也跟着其他政策一起下放到了各郡县。而识字选姓的风气在秦国的大街小巷中蔓延开来,使得秦国呈现出喜气洋洋的气氛。
早上的时候,江宁便听到常在身边时候的宫人兴奋地讨论自己的姓氏的声音。她摇了摇头,在现代平平无奇的姓氏,在这个时候却是极其珍贵的存在。
刚走到章台宫,她便看到了叹息的李斯。处于社交礼仪,她询问:“李大人为何如此唉声叹气,可是遇到了难事?”
李斯被惊到了,但很快就按下了惊恐,恭敬道:“让王后见笑了。臣只是在想见师弟的话要准备些什么。”
她微微一愣,这个时候就要去接韩非了吗?
“今早王上提议的。”李斯笑了笑,“不知王后可有推荐?”
江宁:“之前匆匆一见,我对公子非不甚了解。或许可以代写瓷器丝绸,想必不会出错。”
“王后所言极是。不过师弟生性跳脱,大概会想我带些稀奇玩意。”李斯这副苦恼的模样,颇有几分纵容弟弟的兄长模样,“好在离出使韩国还有些时日,我再找找。”
“那便预祝大人觅得心仪之物了。”
“臣在此谢过王后吉言。希望这些礼物能让师弟尽早地适应秦国,不要过于思念故土。”
江宁闻言一愣,想再看看李斯的神色时,但对方却行礼告退,将神情藏得宽大的衣袖后,落下后已然跟往常无异。她看着李斯的背影直觉告诉她,李斯刚才的话绝对是担心韩非执着故国遭到攻讦。
这下她又有些捉摸不透李斯的心思了,他到底是希望韩非死,还是希望韩非活呢?
第104章
初春的新绿渲染而过, 咸阳城中是一片盎然的生机。清风拂过,从层层绿意中翻出粉色的花瓣。水色的波纹从草地上划过,落在了木色的地板上。
春光缓慢移动, 一点点地点亮了女眷们华丽的宫袍。茶水注入茶盏中, 清淡的茶香味弥漫在宫室中。
江宁取出一点茶膏,在茶汤上作画。在她的细细描绘下, 一直栩栩如生的九凤逐渐出现在茶盘中。
“王后的手艺越发精湛了。”昌文君的母亲夸她, “起初听我还不信, 但在去年一见,当真惊叹不已。太后和丹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华阳太后微微一笑:“文候夫人过誉了。小孩子总喜欢稀奇玩意,不过也是不成体统罢了。”
“怎么会?几位是不知道, 自从王后做出了这茶百戏,又经商贾之后传到六国, 受到了诸多文人雅客的追捧。更有甚者, 千里赴秦就是为了一睹这茶百戏。茶馆里几乎每日爆满。”一位贵妇人笑道。
另一人接言:“是啊。这些日子赚得锅满盆满。还是太后王后明智, 失去些粟米却换来真金白银。”
面对两人的拍马屁, 江宁淡然一笑:“能帮到大家就好。”
年前为了让府兵制和均田制顺利推行下去, 她跟华阳太后商量,用开茶馆的钱来弥补楚系因为均田制带来的损失。
刚开始楚系还有些迟疑,但昌文君的大力支持茶馆顺利开设,而在开设的第一季度就有了可观利润。见到有人得利, 其他人才彻底安心赚钱, 不再去关注自己损失了多少粟米。少了阻力政策也就顺利地实行了下去。
“我听说李斯最近要出使韩国了。”华阳太后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姝儿你可知道是何原因?”
她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华阳太后的话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她一边在脑海里快速过一遍最近发生的大小事, 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李大人确实是奉命出使韩国。一来是借由郑国一事震慑韩国;二来王上听说夏太后最爱新郑的桃花,请李大人从新郑带回几棵桃树种在夏太后陵前;三来也是听闻李大人的师弟现在身在韩国, 想让李大人将其带来为大秦效力。”
一番话下来,嬴政派李斯使韩的真正目的被淡化了。
江宁记得韩非子的思想中包括“君权为大,清除世袭贵族”这一条。楚系要是知道不会多想吗?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他们会坐以待毙等着被清除吗?所以她一定要淡化韩非子的存在,稳定嬴政和楚系的关系。
华阳太后到底是历经四代秦王的老人,自然不会被她的话随便糊弄过去。转而又从日常出发,来求证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江宁一边笑着一定对,一边在心里尖叫,期盼着有人来救命。
就在这时,清脆的拨浪鼓声在室内响起。打断了她和华阳太后的谈话,她转头看去,只见昌平君的母亲晃动着拨浪鼓。而刚刚还坐在地上的子婴立刻丢掉了手里的布偶,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跑向拿着拨浪鼓的文嬴。
“哎呦,子婴这么厉害啊!”文嬴抱起子婴掂量了一下,笑道,“是不是穿上伯母做的虎头鞋,就像小老虎一样强壮了?”
小家伙咯咯的笑声顿时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了他的身上,而江宁和华阳太后之间你来我往的试探暂时休战。她看向抱着子婴的文嬴心中纳闷,这昌文君母子似乎对我也太好了吧。
“小公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便知王后用心照顾。”贵妇人笑道,“将来必定是一位好阿母。”
“说来王上和王后成婚也有半载了,想必也快有小公子和小公主降世了。”
面对众人的打趣,江宁在心里默默地想,呵,除非我会孤雌生殖,否则还是别想了。
不过被这些人提醒,她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扶苏哪去了?依照现代学者推算,扶苏应该出生于嬴政亲政前后,但这都到秦王政十年了,怎么还没看到人?不对,她也没看到嬴政跟那位女性亲近啊。
忽然一个离谱的想法从她的脑子里蹦了出来,该不会是她的出现耽误了扶苏娘俩的出现?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忽然有些心虚起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子婴发出撒欢的声音。一抬头就看到子婴从文嬴的怀中跑出,一把抱住了嬴政的大腿。睁着大眼睛,等着嬴政举高高。
“王上怎么来了?”
嬴政托住了子婴,解释:“光禄寺做了些点心,想着跟王后一起享用,没成想扑了个空。听人说她在祖母这里,便来寻她了。不过寡人似乎来得不巧,打扰了祖母和王后的聚会。”
“怎么会不巧,来得正是时候。”姨祖母一听嬴政是来找她的,立刻眉开眼笑,抱走了子婴给她和嬴政创造二人独处的空间。
江宁:“……”您也太热心了吧。
但她也趁此机会从华阳宫离开了。一上马车她便瘫软如泥,一下子靠在了马车上的软垫上,嘴里嘟囔着:“可累死我了。”
嬴政不免好奇:“你做什么了?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别提了王上。”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刚给太后解释完李大人出使韩国的事情,后面就说起了子嗣的事情。”她睁开眼睛看向嬴政:“但话又说过来,按道理来说王上的长子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生了。”
嬴政侧目看向她:“所以——”
“所以王上有心上人吗?我好去下聘啊。”
“……”
“王上?”
话还没说完,嬴政拿起了案上的山楂糕,塞进了她的嘴里,一本正经道:“想正事。”
江宁心道,在封建王朝中,王上的子嗣不也很重要吗?不过为了嬴政的面子,她还是决定闭上嘴,不提醒嬴政。反正嬴政正值壮年,倒也不用着急继承人。毕竟感情和孩子这种事情凭的是缘分。
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一种奇妙的声响,结合着马蹄的嗒嗒声,更是有一种出世悠然的感觉。
春风掀起车帘,送来了一朵桃花。她看着掌心上的花瓣,不禁感叹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
艳丽的花瓣随风飞舞,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来到了四月的章台宫。这一日江宁如往日一般来到章台宫,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故人。
那人身着深蓝色的长袍,银丝勾勒出简单却又不失典雅的花纹。一把佩剑傍身,颇有江湖游侠的感觉。
“太子?”
她屏退了随从,试探地叫了对方一声。
燕丹一愣,在转过身后立刻堆起了笑脸,十分热情地说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呢。多年不见,你也模样大变了。”
“太子也不一样了,”她笑了一下,“都留着胡须了。”
燕丹哈哈大笑:“好歹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自然要留着胡须了。”
在察觉对方与昔年一样,她也松了口气。毕竟之前她还担心燕丹对她和嬴政心有芥蒂,见面以后会尴尬呢。如今一看,她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太子这是要去见王上?我可以代为引路。”
听到嬴政的称呼,燕丹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几分,语气也不似刚才热情。他道:“已经见过了。在交代完事宜后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
她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高兴早了。
“当年之事王上也是……”
“不必多言,这些我都知道的。”燕丹笑了一下,“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向来身不由己。很多事情都由不得我们做主,所以也是无奈。”
她看着表情释然的燕丹,想起了燕丹被燕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声。她想,这世上不会有比燕丹更能理解身不由己四个字的人了。
“既如此,那又为何这般呢?”
“我们早已不是邯郸城中的那两个稚童了。身上背负了太多,私情过多会影响判断,于国无利,当以斩断。”
“可是私交也未必会影响公事吧。”
“别人也许可以,但我一定不行。”燕丹脸上的苦涩转瞬即逝。他有说:“与其关心我们两个,你倒是应该想想自己。你从小就聪明,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在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处境吧。”
燕丹一向心直口快,讲究一个有话直说,但却不让人觉得冒犯。她想,大概是因为对方是真的关心自己。
“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明明不用想我跟他一样卷进来这场纷争,可是你偏偏卷了进来。”
“真的可以吗?”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当被华阳太后认回的那一刻,我就没办法脱离这里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燕丹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吧。”他又嘱咐她:“作为故人,我还是奉劝你,不要把全部希望压在一个王身上,否则你迟早会受伤的。”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能听到这样的一句肺腑之言,让她心头一暖。燕丹的话让她想起了在孤儿院里照顾自己的哥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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