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一声呼唤,让她抬眸看向嬴政所在的方向,华阳太后和太医都已经离开了。那人坐在床上看着她,烛光跳跃在他的脸上,让拂去他周身的清冷感。
“祖母为难你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太后说得都对,是我没有尽到分内的责任,才出了这件事情。若是匕首伤到了王上的要害,或是涂了毒,我恐怕万死难辞。”
嬴政没说话。
“抱歉,我没能及时推测出他逃走的时间,也没能想到这是他逃跑时的手段,我……”她苦笑,“其实当时间线错乱起来,我好像就没有什么用了……我真的很抱歉……”
“你不必自责。”嬴政忽然说道,“你跟我说过,深入此局,自己也成了棋盘上的一员,是没有办法再站在观棋人的角度总揽全局。虽然结果不会变,但你的到来会改变事情的经过,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我尚且都没办法算无遗策,又怎么会要求你呢?”
这让她的心里更加沉重了。
“况且,我要做的事情,任何人也无法阻拦。就算你开口了,非但改变不了今晚发生的事情,或许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嬴政的目光落在她的颈部,轻声道,“你我都活着,才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苦笑了一下:“这下该我说王上乐观了。”
“大抵就是你说的近墨者黑。”嬴政冲着她招了招手,“过来休息吧,你难道想站一个晚上?”
“也不是不可以。惩罚我,我的心里也好受一些。”江宁倒了杯水递给嬴政,“今晚上我睡在外面吧,王上有事唤我便是。”
“只是伤了胳膊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王上大抵是不知道四肢伤到了的话,活动起来会有多麻烦。”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当初被韩夫人伤到手,吃饭都变得麻烦起来。”她的目光落在嬴政受伤的右臂上,闷闷道,“等明天王上就知道了。”
说话间,王贲走了进来。看着对方一无所获的模样,江宁便猜他应该是没有抓到燕丹。
“臣无能,请王上恕罪。”
嬴政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查到了什么?”
王贲将所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半月前,有两个燕人来咸阳卖艺,燕太子听到了击筑的声音思念家乡,于是便让那两人住进了府邸。而今日行刺之人便是那两个中的一人。不过那人身手灵活,竟甩开了层层重兵,逃出了咸阳城。
江宁心里咯噔一声,击筑?难道是高渐离和荆轲?
“王上可要封锁边境?”王贲询问。
嬴政:“没用的。燕丹早就逃走了。他这个人最擅长声东击西,看似是今天出逃,其实早在几天前逃了出去。恐怕已经接近边境,来不及封锁了。”
这话说得不错,当年在邯郸的时候,燕丹便是捉迷藏的佼佼者,每次都找不到他。人只会越来越长进,所以在他逃出咸阳城的那一刻,他们便不可能找到他了。江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是她没想到对方会不顾往日情谊对她下此重手。
“就这样放任他离开吗?”
“不。”嬴政冷冷道,“传信给燕王喜,他的好太子在咸阳惹了这么大的乱子,他这个做父亲的,总要给秦国一个说法。”
“是。臣这就去办。”
看着王贲的背影,江宁心道,这次恐怕燕丹回去燕国日子也不会好过了。而且为了防止燕丹阻碍秦国的步伐,嬴政应该会加快吞下韩赵两国的步伐了。但是嬴政打算用什么办法拿下李牧这块硬骨头呢?
“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嬴政的声音传来,一转头,她便看到嬴政在看她。
她点头:“是。我记得在秦国吞并燕国之前,燕国派出刺客荆轲刺杀王上。而荆轲有一好友,名唤高渐离善击筑。所以我猜来咸阳的那两个人是此二人。”
“刺杀我?”嬴政嘴角微微勾起,“倒也是有几分胆气。”
“王上看起来好像不生气。”
“列国中想要刺杀我的人多得去了,都要生气怕是要气死了。”嬴政想了想说道,“不过你说的这个荆轲我倒是有所耳闻。”
“嗯?”江宁愣了一下,嬴政听过荆轲的名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见她一脸疑惑,嬴政眉头扬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原来还有你不知道。”
“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当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王上别卖关子了,我太好奇了。”
她坐在床榻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嬴政。
“我看你才像小孩子。”嬴政靠在床头上,继续说,“在与公子非论法时,他在点评侠者的时候,提到了剑术大师盖聂跟荆轲的一段往事。”
她顿了顿,盖聂?是她知道的那个盖聂吗?
“二人论剑术,不过两人意见不合。在对视后,荆轲被盖聂瞪走了。再派人去请,才发现荆轲已经盖聂所在的乡里。”
“仅仅是被瞪了一眼就离开了?”
她有些惊讶,好歹是能够在大庭广众刺杀秦王的人,怎么被人家瞪一眼就走了?
“想来是在眼神过招后,荆轲战败,便离开了。”嬴政解释,“他们这些人大概是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江宁大为震惊,所以说武侠小说里说的眼神比试是真的了!
“我倒是没想到你对这些逸闻趣事感兴趣,改天让人给你收集几本册子,省得你无聊。”嬴政摇了摇头,又说道,“天色不早了,休息吧。”
见嬴政面带倦色,她才意识到对方一直强撑着精神同自己说话。
就像这些年来,她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做的那样,陪伴着,倾听着,转移注意力,让她不再去在意那些忧伤……
她在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惶恐。她总觉得一些难以控制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115章
在清脆的鸟鸣声中, 阳光缓缓地流淌进屋内,唤醒了熟睡中的人们。
江宁缓慢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幔, 俨然还没从睡梦中脱离。听到翻书的声音后,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去,只见嬴政正衣冠整齐地端坐在书案前看书,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给人一种烨然若神人的感觉。
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 嬴政把目光从书中移开,眉头微动:“醒了?”
见她半晌没有动静,嬴政起身走进, 用书点了点她的头,语气中浮现出调侃的意味:“莫不是睡傻了?”
见嬴政心情不错, 她也自在了些。她先伸出手拍开书本, 又打着哈欠:“你才睡傻了。我只是在思考暂时当了‘独臂大侠’的王上是怎么把衣服穿好的。”
“我倒是想等着某人帮忙, 结果某人日上三竿都没醒。我倒是没想到王后如此贪睡。”
江宁撇撇嘴心道, 就知道挖苦我。你也不想想, 我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入睡的,这个时候能起来已经是奇迹了。
穿好衣服后,她灵光乍现,眼珠子一转, 笑眯眯地说:“王上别遗憾, 一会儿我还有能代劳的地方。”
嬴政愣了一下, 垂眸看着她;“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天机不可泄露。”她故作神秘。
等到朝食呈上来的时候, 江宁立刻摆出了贴心的贤内助的模样, 端着碗,掐着嗓子:“来, 王上我喂你。”
虽然她自己的语气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在看到嬴政身体抖动的模样,她差点没憋住笑。这可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我。
“……寡人可以用左手。”
“那怎么行!用左手多麻烦,我作为王后,只要为王上排忧解难,王上不要客气。来,张嘴,啊——”
碍于恩爱夫妻的人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嬴政不能反抗,只能强忍着不习惯接受她的喂饭。
而她在心里已经快要笑死了,她跟嬴政自小一起长大,对方是什么脾气她最清楚了。嬴政这个人自己能做的绝对不会让他人代劳,喂饭这种事情自打他会自己吃饭后就绝迹了。如今重温童年,他绝对要尴尬得用脚趾抠地板了!
不过嬴政也不是任由她摆弄的,趁着她放下碗的工夫,瞅准时机,把一块黄豆糕抵在她的唇边。
“王后辛苦了,吃块豆糕,补充补充体力。”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嬴政,在心里发出土拨鼠尖叫,她最讨厌黄豆了!嬴政你这个臭小子!!!
奈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得不给嬴政面子。遂认命吃了黄豆糕,奈何豆糕实在小巧,尽管她足够小心,嘴唇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嬴政的手指。
四目相对中,尽是彼此愣怔的模样。
周围安静了下来,金色的阳光流转在彼此的脸庞,明明距离不算近,却能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容貌。夏日的热浪肆意穿梭,勾起了心中的滚滚浪涛……
“王上,王后,王将军和李大人到了。”
寺人的声音让寂静的室内重新恢复声响。江宁也迅速地转头,抓起食案上的茶杯猛灌一口凉茶心道,太热了,太热了,今年的夏天怎么这么热?
待仆从们收走了餐食后,王翦和李斯走了进来和嬴政议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几人的谈话。
王翦展开地图,向嬴政分析燕国地形:“倘若对方与三晋结盟,向南联络齐楚,北同匈奴单于交好,秦国则会被牵制,六国则有了喘息的时间,这对秦国来说是不利的。故而老臣认为,我等要加快对韩赵的脚步。”
嬴政:“将军所言甚是,只是李牧依旧是个麻烦,寡人实在不想让赵王想到此人,增加六国信心。”
“老臣以为,可以让对方出现。田忌赛马中,以劣败优一局换得接下来的两局的胜利。现如今李牧遍是六国中的优等马,秦国以小败换得之后的一帆风顺,乃是值得的。”
王翦继续说道:“况且,行军打仗最忌绝望。李牧小胜几局后,会给六国希望,当他惨败之后,六国的希望就会变为绝望。之后攻克六国乃是更加一帆风顺。”
江宁挑眉,王翦不愧是攻坚战的奇才,对两方作战人员的心理拿捏得精准。
“听将军的意思,是有对付李牧的办法了?”嬴政看向对面两人。
李斯:“王上,办法正在李牧的小胜中。赵国朝政尽数落在郭开之手。郭开生性多疑,而李牧性情刚直,当李牧的威望逐渐超过郭开,其必会为了自己的权势打压对方,两人也便有了嫌隙。”
“之后秦国再派兵出战,李牧虽然还会出发,但郭开不会再信任对方,之后再在邯郸散播流言说李牧欲以赵国安危要挟赵王处死郭开,郭开为求自保定会狗急跳墙,如此李牧性命难保。”
嬴政连连称赞,赞同了计划。命人书信给顿弱,准备好离间计。
江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怜忠臣中为奸臣害。
“你好像不太开心。”
在李斯和王翦离开后,嬴政忽然问她。
“不是不开心,就是觉得李牧那样的有才的人这么死掉,实在可惜了些。”她靠在凭几上,“不过战场之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只能坐在这里感叹惋惜了。”
“李牧确实是个有才的人,能令胡人十年不敢下赵国,大才者落在赵国实在可惜。”嬴政赞同她的话,“你说他有可能被收服吗?”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江宁摊手,“我只知道李牧一直对抗秦国,最后死于郭开之手。他在濒临死亡之前究竟有没有对赵国失望,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记得赵国有将领出走他国的历史。”
“廉颇出走。”嬴政敲着书案,“有人先踏出了这一步,后面的人也更有可能踏出这一步。”
她迟疑:“所以王上是打算……”
“人才应该留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杀了了事。”嬴政侧目看向她,“你也清楚,胡人猖獗。一统六国后,我也腾出手对付胡人了。”
“王上不说我差点忘记了。”她回过神,问道,“王上是不是还想建立以咸阳为中心的直通边塞和各国国都的道路?”
嬴政倒也不惊讶:“看来我成功了。”
“是成功了,但这种道路需要同车轨。在此时人的心中,车子的大小与身份地位挂钩,王上动了车轨恐怕会激起反抗。”她提醒道。
“我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为一些人的反抗而停下来。”
“我也不是劝王上不要做。我的意思是要做就尽快做。”
“尽快?”
“是的。直道的主要作用是能使军队快速通向边塞,所以先以巩固边防之需的名义修建直道,休息一段时间后,再以便于粮草运送的名义不断增加直道的数量,一点点蚕食掉原本不同的道路。”
“为了方便,贵族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换掉马车。到时候王上再颁布法令时,虽然会有反抗,但不会太激烈。假设发出毁掉直道的消息后,甚至还有人替王上摆平反抗的人。毕竟直道用起来那么方便,谁会放弃方便的东西呢?”
嬴政打量着她:“所以你觉得应该下软刀子更为合适。”
“反正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硬刀子软刀子有什么区别呢?”她歪着头看向嬴政,“暴力不是唯一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王上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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