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像
尚未破晓的天空浮着一层冷光,此刻亦是夏日里最幽凉的时候,晨时的寒气仿佛从窗外沁进来,拔步床后的沈兰与锦书冷得微微打颤,但两人不敢有任何动作,直等着床榻上的萧瑞在几个丫鬟的侍候下洗漱净身,赶赴早朝。
幸好此时还早,那些丫鬟习惯了对梅姨娘怠懒,伺候完萧瑞便又回房歇了,沈兰与锦书才从床架后出来。
床上的梅姨娘如一个傀儡娃娃般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仿佛连一点生气也没有。
“梅姨娘……”沈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已完全被昨夜震撼到了,在那样的伤害面前,她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梅姨娘终是有了反应,她那晦暗无光的眸子向沈兰看来,声音干涩无力,“听说昨日你出府了。”
“嗯。”
“你下次出府能不能偷偷把我带出去?”
梅姨娘突然的请求让沈兰怔住,她出府之时还有林妈妈跟着,随身只能带锦书一人,哪里能随便带别人出去?
便是退一万步,她真的带了梅姨娘出去,若是被侯府的人发现,她也定会被扫地出门。
沈兰一时犹豫了。
“罢了,我不想连累你,你是整个侯府里唯一对我好的人,你走吧,晚些便要被人发现了。”梅姨娘道。
沈兰看到梅姨娘全身都透着死气,尤其是那双原本皓如明月的眸子,如今再无生意。
她心里忽然做了主意,握住梅姨娘的手道:“八月初一我会再去吉祥寺为母亲祈福,届时我定会带你出府,相信我。”
梅姨娘没想到沈兰竟会答应,她的胸中一时百感,哽咽道:“沈姑娘,听到你这样的话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不必管我,我真的不想连累你。”
“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会做到,这一个月你一定要养好身子,否则出了侯府你也跑不了多远,想想你爹娘,你一定会再见到他们的。”沈兰语气十分坚定,仿佛她心中已有主意。
梅姨娘被沈兰打动了,她原本暗淡的眸子缓缓亮了起来。
从翠玉轩出来,沈兰与锦书绕小道回落雪斋。
晨风拨散浮云,橙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道路两旁的青草花卉照耀得熠熠生辉。
“姑娘,您真的要帮梅姨娘?若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锦书压低了声音,想到此事被发现的后果,心中担忧不已。
“兄长曾说,人生于世,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今日我若不帮她,此后定会日日难安,夜夜难眠。世事多艰,自古难以两全,便是因此被赶出侯府,我亦心中不悔。锦书,此事以后莫再提起,免得泄了踪迹。”
沈兰此言,并非说与锦书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想到被发现后会被赶出定远侯府,她亦惶恐不安,但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没有错,她心中不悔。
回落雪斋之前,沈兰与锦书在水厅边采了几株莲花,到落雪斋时林妈妈已起了,见沈兰与锦书捧着莲花从外面回来,道:“姑娘好雅致,这一大早的,竟采莲去了。”
沈兰从容以对,“今日课后带几位姑娘画些工笔,便以这莲花为题。”
林妈妈并未怀疑,便去忙活自己的事了,沈兰与锦书回了屋内,匆匆梳洗了番,待一切落定,才安心下来。
锦书困得打了个哈欠,在一旁软榻坐下,撇着小嘴幽怨道:“姑娘,奴婢想了一夜,以后只跟着您,再不嫁人了。”
“胡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嫁人太可怕了,奴婢只愿伺候姑娘一生一世。”
沈兰想劝她,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像萧瑞这样,至少她相信父亲和兄长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想到自己已有婚约,为母亲三年守孝后便要嫁与表哥为妇,她心中不禁也生出几分不安。若是表哥也像萧瑞对待梅姨娘这样对她,她又该怎么办呢?她甚至不像梅姨娘,还有父母尚存于世的念想。
不,表哥绝不会如此。沈兰强行让自己停止再想下去,她也是个读书知礼的女子,怎能通过一个品性恶劣的男人便断定自己未来的夫君也是那般?
锦书猜到沈兰的心思,顿时明白自己失言,忙道:“姑娘,表少爷绝不会是这样,他一定会对你好的,刚才是奴婢胡说,你莫放在心里去。”
“傻丫头,我未多想。熬了一夜了,你快去歇吧,我这里没事。”
沈兰虽也有困意,但巳时还要授课,自不能休息。
用过早膳,三位姑娘准时到了落雪斋,今日学到《女诫》的《专心篇》。
“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①沈兰念诵后解释道:“此,考之于《礼记》,丈夫若没有儿女继承家统需要再娶,而妇人应当从一而终,所以女子……”
正讲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过来,沈兰看去时,只见一男子立于门侧,他穿着一件莺背色的束袖袍子,腰间一道虎头金丝腰带,身形高大,容貌轩昂,极有少年将军的气派。
“大哥!”萧怜高兴得跑了过去,“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肯定是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儿的了对不对?”
“怜妹妹真聪明。”萧瑞宠溺地拧了拧萧怜的鼻子,身后四个婆子各带着一个箱子来放到桌上,“今日路过东市,想到马上就是女儿节和中元节,便给你们买了些节日里用的玩意儿。”
忽然,他的目光竟落到了沈兰的身上,“沈姑娘教导舍妹辛苦,我特意也给你带了一份儿,你们可看看喜不喜欢?”
眼前的人温柔和善得让沈兰简直不敢相信他昨夜竟会对梅姨娘施下那等暴行之事。
衣冠禽兽,沈兰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了这个词。但是她却不能让萧瑞看出端倪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道:“多谢将军。”
她不愿再抬眸看他,不管他表面上如何风度翩翩,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品性卑劣的人。
对这样的人,沈兰极为厌恶。
萧瑞却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沈兰,他觉得这位教书的女先生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风骨,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和碾碎,想要看她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卑躬屈膝的模样。
真像啊,像两年前他初见的梅姨娘。
萧瑞的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残忍的笑意。
第6章 乞巧
女儿节的前一天,三位姑娘与沈兰特意盛了一碗清水放在水厅前的天井处,待到女儿节当天,她们于开膳之前先聚到了这里,此时那碗中的清水上面已结了层薄薄的水皮。
“太好了,果然成了,我就说沈先生这里清净,定不会像去年那般晃了这碗水,结不出水皮来。咱们谁先来?”萧莺让身边的青红把随身的一个小小的檀木箱子拿出来,箱子里用金缎子裹着一把削制好的纤细如针的黍苗,将此黍苗投入碗中水面的水皮之上,若碗底之影成细长的针形,便谓之得巧。这是所有世家女儿们每年女儿节乐此不疲之事。
“我来我来。”萧怜兴致勃勃的第一个跳了出来,她的个子尚不够高,随身丫鬟苹儿搬了个小凳子让她踩着,如此便能看到碗中黍影。
萧怜拿着黍苗虔诚又紧张地在水碗上面抖了好一会儿,直到萧莺催促着,她才深吸了口气,一闭眼将黍苗掷到水中,萧贞与萧莺及身边的丫鬟都连忙凑了上来,萧怜不敢亲自看,紧闭着眼睛问众人道:“怎么样?我得巧了吗?”
萧贞安慰道:“怜儿年纪还小,来年定能得巧。”
萧怜顿时如颓了气一般,睁开眼睛凑过去看,果真未得巧。
“贞姐姐你来吧,你的绣活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出色的,你定能得巧。”萧怜很快振作精神,让出了位置。
萧贞也未推辞,便也拿了一根黍苗,微微屏气,掷入了水碗中。
但她的黍苗与萧怜的一样又短又粗,根本不成针形。
萧贞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我不行的。”
她年岁已大了,说不准今年便是她的最后一个女儿节,可她至今都没有中过。
她一直都知道,上天不会怜悯她的。她虽与萧莺萧怜一样都是嫡出,但却并非大太太亲生,而是萧虎的原配林氏所生,林氏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萧虎娶了出身名门的大太太为继室,大太太虽然并未苛待过她,但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也是因此,她在侯府的日子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光鲜。
沈兰注意到萧贞那出乎意外的落寞,这只是个小把戏,萧贞这样侯门嫡长女儿竟会这般在意。
但其他人似乎都已习惯了萧贞这样,并未放在心上,萧莺也在萧怜的拉扯下拿了根黍苗漫不经心的掷下。
“中了!莺姐姐,你中了!”萧怜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高兴的模样仿佛中的是她一般。
萧莺眉眼掩不住的欣喜,但嘴上却说,“怎么会中了?我可不想天天做那劳什子的针线活,我的志向是想成为荀焕那样的女将军。”
“莺姐姐总是说胡话,这世上怎么会有女将军呢。”
“当然有了,荀焕是太祖皇帝的嫡长女,自小便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她立下的战功不比那些男人们少,只是现在的女儿家只能束在高阁之中,根本学不得武,哪还有机会做女将军?”萧莺愤愤不平地道。
萧贞此时也已恢复如常,调笑道:“今日是女儿节,你倒说起女将军来了,你不会是知道乞得巧的女儿要为大家献舞一曲故意躲懒吧?”
“怎会?正巧我刚学了个剑舞,便让你们看看。”
萧莺说着,到一边折了个柳枝,与大家舞了起来。
她今日着了一身绿色的夹纱襦裙,腰系流苏玉带,脚踩粉底藕鞋,拿着柳枝舞将起来,头上簪花步摇铃铃作响,身形更是飘逸流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赏心悦目之下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潇洒快意。
沈兰看着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同在侯府之中,梅姨娘是日日泣血的金丝雀,萧莺却是畅快肆意的青凤凰。
萧莺舞毕,俏丽的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兴奋的求夸奖,“怎么样?这场剑舞不错吧?这可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却是不错,只是你应当多学些女子之舞,这等剑舞还是莫要练了,被大太太知道定要再训你的。这世上终没有女子练剑的道理。”萧贞劝她道。
“贞姐姐此话差矣,自古便有巾帼女英雄之说,若是没有女子练剑的道理,怎么会有她们的出现呢?”
“世上只有一个荀焕,千千万万的女儿家都是要成婚相夫教子的,若是世上女子皆为荀焕,岂不是乱了套了?”
“这世上有荀焕那样的女子,有我这样的女子,也有贞姐姐这样的女子,千人千面,怎会都成为一人,贞姐姐这话是危言耸听,莫来吓唬我。”
萧贞被她说得哑然,只好败下阵来,“罢了,我不与你辩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你是错的。”
“人生在世谁不犯错?且不说我不觉得它有错,便当真是错的,难道贞姐姐此生永不会犯错?既然人人都会犯错,我便是犯下这个错也没什么大不了。”萧莺说得越来越来劲,宛如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萧贞无奈,看向沈兰,“沈先生,你看看她,哪还有个女子的样子。”
沈兰被强行拉入战局,她只好道:“我觉得二位姑娘说的都有道理。”
萧莺不肯让沈兰打哈哈,追问道:“事情对错定然要个是非黑白,我与她针锋相对,怎会两个人都有道理?”
“二位姑娘可知《两小儿辩日》的故事?”
“自然知道。”
“到底是远者小而近者大,还是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圣人尚有不能辨之事,更何况是我?不过我很欣赏二位姑娘,你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愿意去思考,如此兰心蕙质,将来必定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①萧莺被沈兰说服了,而萧贞也因沈兰夸奖自己心中颇为欢喜。
反倒一直插不上话的萧怜委屈起来,“什么是《两小儿辩日》?你们总说我听不懂的话。”
萧贞、萧莺与沈兰互相对视不禁笑了起来,沈兰道:“时间不早了,你们得去用早膳了,今日课上我们把这个故事单独讲给你。”
“沈先生,你还没乞巧呢。”萧贞忽然想起。
三位姑娘顿时催促着沈兰也去乞巧,沈兰拿了一根黍苗掷入水中,并未得巧。
大家嬉笑了一番,三位姑娘便一起去抱厦用早膳了。
待她们走后,锦书不禁过来,“姑娘,您往年随便掷掷都能得巧,怎会不中呢?”
此时沈兰眸中才闪过几分落寞,“乞巧的技巧在日影的方向,只要明白了,便能次次得巧。这对我来说,只是逗母亲和兄长开心的玩意儿,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是否得巧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是定远侯府,我们只是外客,又何必喧宾夺主?”
第7章 二爷
七月流火,过了女儿节后,天气渐渐转凉。
侯府近来的气氛有些压抑,大爷萧瑞惹上了官司,本以为拿银子便能摆平,可那人却不依不饶,闹得要死要活。听说告状的是位秀才,亦是有功名在身,并不像寻常老百姓那般好打发。
告状的内容只有前院萧瑞的两个随身小厮知晓,后院里除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其他人亦都是一头雾水,但她们也不敢多问,前日有个婆子多嘴问了句,萧瑞知道后差人将她赶到了乡下的庄子里,自此侯府里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沈兰自不把萧瑞的事情放在心上,但她想起那日林妈妈遇到的在东安街拦街告状的秀才,隐约觉得此事可能与那人有关。
转眼间,便到了中元节。
上京城世家的中元节是祭祀先祖的重大日子,比清明节还要重要,是要大操大办的。久在军营的定远侯萧虎提前一日赶了回来,在国子监读书的二公子萧珏亦回了侯府,还有萧家的叔伯族亲,一时间侯府变得极为热闹忙碌。
只有沈兰这里比往日清净,三位姑娘这两日的课都免了,在大太太那里学祭祀礼仪,这是当家主母必须要学会之事,每年此事大太太都要一边做事一边让她们三个跟着观摩,毕竟日后三位姑娘出嫁,定然要以主母位份主持家中祭祀。
“姑娘,这个莲花灯真漂亮,没想到林妈妈竟有这等眼光。”锦书拿了个莲花灯来,放到桌上摆弄着。
中元节的晚上,后院的女儿家要聚在一起点莲花灯,上次出府时,林妈妈不仅捎带了女儿节的东西,也买了几盏莲花灯。
沈兰看到,拿着盛了墨的砚台过去,将那墨洒在了莲花灯之上。
原本漂亮精致的莲花灯刹时染上了一片污垢。
锦书惊叫了起来,“哎呀,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这不是林妈妈买的灯。”沈兰并未拆开过萧瑞送的那个箱子,但她一看这个莲花灯,便认出是用价值昂贵的鱼鳞纸所做,绝非她给林妈妈的那点银子能够买得起的。
这是萧瑞送的。
沈兰觉得恶心。
“拿咱们自己买的莲花灯用便行了,这个莲花灯你先放到库房,晚间扔去烧了。”
锦书不知其中缘故,不禁有些心疼,“这么好的灯,多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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