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砣则是把小孩装进竹筐里,称过了体重,这一整个夏天都不会再消瘦。
宫里在立夏这一天,只有祭祖的习惯,这两个民间习俗,只有牧乔每到立夏,会与乐平一起做。
乐平又喜欢缠她,牧乔那时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宠着,将哄孩子玩儿的习俗拿来哄她。
乐平如今及笄,已经不算孩子了,不适宜再玩这一类游戏。
不过牧乔没有扫她的兴,甚至希望她永远是个孩子就好了,没有后日的启程,将她送去野蛮的草原。
草原里没有过立夏的习俗,这将是乐平最后一个立夏。
乐平和牧乔在石桌旁坐下,给鸡蛋先上底色。
石桌上摆满了物件,坐她们两人已经显得拥挤,陆酩并未加入,只是静静立在银杏树下,默默地看着她们。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们如此过立夏。
往年立夏,陆酩在寿皇殿祭祖结束,便径直去了前朝处理公务,没有回过宫中。
他忽然意识到,虽然牧乔与他成婚三年,除了那一件事外,他和牧乔并没有多少真正相处的时日。
他总是很忙,忙于公务,忙于争权,任何事情都比牧乔的事情要优先,他甚至没有将她考虑进来。
因为只要他想,任何时候,牧乔都会在东宫里等着,好像一件精致的器物,不会动也不会走,他累了便去赏玩一番,不需要他去多费心思。
陆酩没有想到,这一件器物,有一天会变成苍鹰,飞得那么果决。
果决得他到现在还不愿接受。
他以为牧野是因为失去了牧乔的记忆才会那样抗拒他,可当她另一半的灵魂,那一半他以为自己极为熟悉的灵魂回来,牧乔对他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连那点抗拒都没有了,看他的眼神里,只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
当真如她所说的——
各生欢喜,一别两宽。
乐平自己的鸡蛋不好好画,总是去偷看牧乔的,没一会儿就耐不住性子了,她将毛笔杆抵在唇畔,转了转眼珠。
乐平将毛笔沾满红墨,叫一声:“嫂嫂!”
牧乔转过脸看她。
乐平眼疾手快,用毛笔在她的侧脸上画了一笔,好像一片细细的柳叶。
牧乔眉头一蹙,故作恼怒。
乐平搁下毛笔,跳下石椅,像一只因做了坏事而快活的小猫,在院子里窜来窜去。
“哈哈哈,嫂嫂你来追我呀!”
牧乔无奈地轻笑,手里拿着毛笔,配合地在后头追她。
以她的身手,抓一只小猫轻而易举,但为了让乐平高兴,牧乔故意慢了她许多,装作抓不住她。
乐平躲到了陆酩身后,双手抓在皇兄的腰。
牧乔收住脚步,和陆酩面对面站着。
方才欢快的气氛陡然消失。
乐平却像是感觉不到,从皇兄身后冒出头来,兴奋道:“嫂嫂!画皇兄!画他画他!”
陆酩一动不动,垂眼和她对视,好像在等她来画。
牧乔唇角的笑意淡了去,她抬起笔,笔尖按在陆酩的脸上,留下一抹红迹。
陆酩依旧是岿然不动。
牧乔见他如此想要犯贱,笔顿了顿,在他脸上放肆的挥笔,画了许久。
画完之后,牧乔看也不看陆酩,转身坐回石桌上,继续画她的鸡蛋。
乐平眨眨眼,绕到了皇兄跟前,抬起头,瞧见了皇兄额头上大大的红王八。
“哈哈哈!”乐平从来没见过皇兄出丑的模样,笑得捧腹。
陆酩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淡,既不窘迫,也不愠怒,只是看着牧野转身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院子里除了牧乔敢在陆酩脸上画王八,乐平敢那么笑,其他宫人皆低下头,心惊胆战,不敢去看圣上失仪。
乐平笑得太刺耳,陆酩抬起眸,凉凉睨她一眼。
乐平不敢笑了,缩了缩脖子,躲回牧乔身边,继续涂她的鸡蛋。
陆酩转头吩咐乐平的侍女明洱道:“打水来。”
明洱应声,很快端来净脸的铜盆,铜盆上搭着一条干净的素帕。
陆酩走到铜盆边,水纹轻轻晃荡,泛起微弱的涟漪。
水里映出他的脸,额上的红龟仿佛在水中悠闲地漂浮。
陆酩没有去洗他额上的红龟,他从明洱处接过铜盆。
明洱一怔,只见皇上亲自端铜盆走到石桌旁,对牧乔道:“洗下脸。”
明洱心中一悸,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如此亲力亲为,伺候过谁,光是端了一盆水,便让她觉得极为难得。
明洱忽然闪过一个大不敬的念头,男人当真是贱,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太子妃娘娘以前哄他的时候,可不也这样,凡事亲力亲为。
现在人家离开后宫了,皇上倒是上赶着了。
可牧乔却头也不抬,理都不理他。
陆酩就那么端着铜盆站着。
乐平偷偷瞟一眼牧乔,又瞟向皇兄。
现在恐怕只有她嫂嫂敢这么叫皇兄下不来台。
乐平放下手里的毛笔,拿起素巾,沾了水:“嫂嫂我给你擦。”
牧乔不会跟乐平过不去,她侧过脸,好让她擦。
陆酩却从乐平手里拿过帕巾,修长食指包住,隔着柔软的锦缎,蹭过牧乔的肌肤。
牧乔下意识往后躲,后背顶在了石桌上,退无可退。
朱红的墨迹散开,氤氲了帕子。
陆酩的动作很快,不及她进一步抗拒,已经擦净了她脸上的笔迹。
牧乔瞪他一眼。
陆酩却一脸淡然。
乐平看了全程,她眨眨眼,没有吭声。
陆酩将铜盆塞进乐平手里:“端着。”
乐平乖乖端住铜盆。
陆酩洗干净帕子,用铜盆里染成淡粉的水洗净了额上的红龟,又拿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渍。
乐平早就发现一向洁癖厉害的皇兄,唯一不嫌的人,就只有嫂嫂,若是其他人用过的帕子,用脏的水,他碰也不会碰。
明洱适时走过来,从乐平手里接走了铜盆,退到静处去。
乐平画完了鸡蛋,又吩咐明洱拿去煮熟,然后她走到银杏树下,抬腿钻进竹篮里,指着秤砣道:“嫂嫂,你称一称我,看看我比去年时重了没。”
牧乔笑道:“你现在坐进去,称都要断了。”
乐平嘟起嘴,轻哼一声:“才不会。”
“你忘了有一年不就断了一根。”牧乔张开双臂,“过来,我掂一掂你就知道了。”
乐平一听,高兴起来,笑嘻嘻地扑向牧乔。
她跳起来,两条腿搭在牧野的手臂上,胳膊搂住她的脖子,仿佛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树袋熊,紧紧扒住牧乔。
牧乔没想到这小丫头扑得那么猛,往后退了一步。
她许久不曾穿裙装,脚下踩到自己的裙摆,一滑,丢了重心,整个人往后仰去。
忽然,她的腰下多出一只手臂,将她锢住。
牧乔的后背撞进了陆酩的胸膛里。
陆酩将她接住。
牧乔闻到空气里一股淡淡沉香,沉稳内敛。
她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沉浸于这一股味道里。
乐平见状,忙从牧乔的身上离开,她拍手道:“正好皇兄也称一称嫂嫂吧。”
牧乔一边试着挣脱,一边道:“我已经过了年纪,不用称了。”
乐平:“可是嫂嫂不是说,你进宫前,家中的先生还为你称了重吗?”
乐平的话一出,牧乔感觉到锢在她腰间的胳膊明显收紧,令她难以挣开。
牧乔的双脚离开地面,被陆酩穿过膝盖窝,弯起腿,好像抱孩子一般,将她轻松抱在怀中。
陆酩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陆酩在她耳畔阴沉低语:“裴辞也是这样抱着你称重的?”
她在进宫前,和裴辞之间的举止有多亲昵?
陆酩越是往晦暗处想,掐着她的腰,不自觉地用出了狠劲。
牧乔觉得腰上要被他掐出红印,咬着牙不吭声。
“嗯?”陆酩拖着悠长的嗓音,平静里压抑着山崩之势的骤雨。
乐平眨着眼睛,看着他们,一脸懵懂。
牧乔不愿让她看出异样,转过脸,和陆酩贴得极近,仿佛在耳鬓厮磨。
“你别发疯。”她小声说。
“我早疯了。”陆酩阴恻恻地说,“你不是知道?”
第83章
乐平见皇兄抱着嫂嫂许久不动, 也听不清他们小声的耳语,出声道:“怎么样呀?”
陆酩终于将牧乔放下,仿佛一切如常, 语气淡淡道:“瘦了。”
这段时日,牧乔在外征战, 条件艰苦, 自然不比宫里一日五餐养人。
牧乔不愿当着乐平的面,跟陆酩吵起来,让她难堪。
这时, 明洱将她们方才画好的鸡蛋煮熟, 端上来。
牧乔和乐平在银杏树下吃完了鸡蛋,她抬头看了看逐渐沉下来的天色。
她这一日的牧乔当够了,该走了。
牧乔与乐平告别。
乐平迷茫地睁着眼睛,手里还拿着一颗牧乔给她画的鸡蛋舍不得吃。
“嫂嫂不再多留两日吗?”
牧乔摇摇头。
陆酩看着她, 知道她是不想再当牧乔了。
他耐着性子等她回来, 可她仅当了半日牧乔, 便当不住了,迫不及待要做回她的牧野。
乐平嗫嚅两下, 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只是将那一枚鸡蛋包裹在手心里。
她转头对陆酩说:“皇兄, 我想和嫂嫂单独聊一会儿, 可以吗?”
陆酩眉心微微蹙了蹙, 顿了一瞬, 最后独自走出院中, 留她们两人。
乐平想和嫂嫂说体己话, 不想其他人听见,又屏退了周围的侍女。
他们坐在银杏树旁的石桌边。
“嫂嫂今后要去哪里?”乐平问。
“回燕北。”
先生死了, 牧乔也没有她要做的事情,对于她自己而言,从始至终,只有这样一个愿望罢了。
回她的燕北,在那里生,在那里死,死在战场,烂进泥里。
“这样啊。”乐平点点头。
“对了……”牧乔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她,“乐平,我和你皇兄已经分开,以后不用……”
牧乔的话还没说完,乐平突然抱住她。
“乐平知道,乐平最后再叫你一次嫂嫂,”乐平想了想,“还是今日就让我叫个够,以后再也不叫了。”
皇兄和嫂嫂都当她还是孩子,可她什么都清楚。
牧乔一怔,感受着她怀里小小的人,身体温热,像是一团羔羊。
“嫂嫂你自由去飞吧,带着乐平的那一份一起,不要再回来了,皇家也没什么好的。”乐平小声说。
她虽然身为公主,却也不过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高级贡品。
乐平知道她既受了皇家的这些恩泽,享受着常人所不能极的富贵,当皇家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得肩负起身为公主的责任。
这一件事情,父皇和母后没有教过她,是太祖爷爷告诉她的。
乐平幼时,尚且懵懂,娇蛮任性,被所有人宠上了天,太祖帝对她说起公主的责任时,她不懂是什么意思。
公主不就是上半辈子在宫里养尊处优,待年岁到了,便出宫建自己的公主府,找一个唯命是从的夫君,仗着皇家的依靠,继续下半辈子的养尊处优吗。
直到乐平看见她的皇兄连日难眠,太极殿里的灯亮了一宿又一宿,前朝压抑的气氛都传到了后宫。
太监宫女们亦人心惶惶,纷纷托同乡友人,将他们在宫里得到的金银变着法的带出宫去,或给宫外的家人,或找个妥善处藏好,以备后患。
唯有宫里的太妃公主们,察觉不出异样,还和过去那般只知赏花吟诗,染甲梳妆。
“其实皇兄他并不是坏人,只是被太祖爷爷培养成了一个专为皇帝而生的器物。”
乐平听母妃讲过一件事情,那时候皇兄七岁,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正是调皮好玩的年纪,皇兄跟在太祖帝身边长大,却是少年老成,心思缜密,每说一句话,也要在腹中想一息。
当时太祖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提前退位,让承帝登基,为的就是要盯住承帝,立七岁的陆酩为太子。
陆酩七岁便为太子,早早成了众矢之的,太祖帝是故意为之,他让陆酩很早就经历了权力斗争,尔虞我诈,锻炼他的帝王心术,为他铺就一条帝王路。
太祖皇帝退位之后,便住进了太寿宫,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就连承帝请安也不见,唯独每日亲自教习陆酩念书两个时辰。
其余时间,有其他各门类的老师上东宫为太子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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