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马车在夜色中辚辚而过,车前的灯笼随着马车颠簸摇晃, 那一点疾行的灯火,划开官道上浓稠的夜色。
马车内, 赵嘉宁缩坐在角落,手指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袱,那里面装着的是薛钰送给她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
她自然不是怕慕容桀觊觎她的财宝,主要是第一次和慕容桀待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她难免紧张,手中攥点什么,能让她有安全感。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慕容桀要亲自送她回京,马上就要开战了,从这里到京城,往返少说半月,这个当口,他走得开么?
心中这么想着,竟然真的问出了口。
慕容桀淡漠地扫了她一眼,像是根本懒得搭理她、不屑在在她身上花费什么多余的心思,因此并不打算回答,但片刻后目光却又折返回来,或许仍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因此嗤了一声,语气看似鄙夷,实则说出口的话对赵嘉宁来说反而是一种安抚——
“放心,我跟你在一块待不了多久,送你出城我就回去了——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你以为没有我的陪同,守卫会为你打开城门,放你出去么?”
赵嘉宁一想也是,便打消了疑虑。
她低着头,手指来回绞弄,片刻后,悄悄抬头打量他,发现他早已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赵嘉宁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靠在马车臂上,马车颠簸,人坐在上面,愈发觉得累。
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先前被薛钰折腾了一回,虽只一回,但他精力旺盛到变态,只一回也已经弄得她筋疲力竭。
极致的寰宇过后,便是浓重的倦怠袭来,像是跌入了浮浮沉沉的潮水里,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身躯,身上的力道都被卸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来。要是换做往常,高超过后她早昏睡过去了,只是今晚却必须强迫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更不用说她这一晚上都在提心吊胆,不论是先前糊弄薛钰还是后来面对慕容桀,神经始终都是紧绷着的。
如今一切都趋于平静,她终于得以喘息,心中的那根弦也随之松了。
心神一旦松懈,倦意便报复似得疯狂上涌,几乎是闭眼的刹那,她就睡着了,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绵长。
而先前已经闭目养神的慕容桀,此刻却忽然睁开了双眼,马车内轻微颠簸,黄花梨木雕小桌上的灯火随之摇曳不止,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神情愈发现出一种晦暗难明来。
唇角牵起一丝弧度,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却泛着森然寒光。
——
赵嘉宁中途是被一阵动静吵醒的,模模糊糊中好像又有人上了马车,她强撑着睁开眼一看——咦,这不是佩瑶么?
她揉了揉眼睛,让自己又清醒了几分,再度望去,才发现那名刚上马车、此时垂眉低首、恭顺地坐在慕容桀身边的女子不是佩瑶,只是与佩瑶长得十分相似罢了。
——她曾近距离地接触过佩瑶,记得她右手手背上有一颗黑痣,因她皮肤白皙,而那颗黑痣又有些大,算得上是瞩目,因此她印象十分深刻,可眼下这名形似佩瑶的女子,右手手背却白皙无暇。
她蹙眉向她望去,神情流露出几分困惑:“你……你是?”
“她是佩瑶的妹妹,佩心,”一旁慕容桀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走以后,就让她陪你回京,长途漫漫,路上也有个伴,不至于让你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赵嘉宁不疑有他,只觉慕容桀这人嘴巴虽刻薄,但做事倒细心周到,她也不是个记仇的,对除了薛钰以外的人向来宽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扭扭捏捏地道了谢:“多……多谢殿下。”
慕容桀唇角扯了一个弧度,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嘲弄与轻蔑。
她也懒得深究,困意再度上涌,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靠着马车壁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好像是到了城门关卡,有守卫下来盘问,赵嘉宁将睡未睡之际看到佩心下了马车,手中似乎攥着一块令牌,下去与守卫交涉,不多时马车重新缓缓启动,想来应该是放行了。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偏此时脑子迷迷糊糊,怎么也想不起来,困意一阵阵袭来,她无力抵挡,很快便又陷入了混沌的梦境之中。
——
再次醒来时,是被一声声的狼啸声惊醒的。
长夜寂静,那一声声嚎叫划破静夜,不断回响在耳边,显得颇为瘆人。
奇怪,他们不是一直走的官道么,又不是深山野岭,怎么会有狼啸?
赵嘉宁一个激灵,连忙清醒过来。
车上明明置了暖盆,她却感到周身爬上一种莫名的凉意。
车内灯影摇晃,慕容桀与佩心的脸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诡谲阴恻。
她无暇细究两人的神情,连忙转头撩开车帘,车帘一打开,冷风扑面而来,猛地往脖子里钻,冷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今晚出来得太急了,忘记披件斗篷,从前出门薛钰都会把她照顾得很妥帖,如今乍然离了他,果然不太习惯,做什么都是丢三落四的。
便是觉得手冷,也习惯伸手想让他给她捂,等落了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她这次是偷跑出来的,薛钰并不在身边……
她抿了抿唇,哆哆嗦嗦地抬头望去,只见外面夜色苍茫,阴云遮蔽,一时竟望不见月亮,只有几颗孤星缀在天际,幽幽散发着寒光。
借着马车上微弱的灯光,她看到了蜿蜒曲折的山道、茂密幽深的丛林……
层峦叠嶂、群峰耸立,影影绰绰地隐在夜雾中,树叶被风吹过,簌簌而动,投落下一片浓重繁乱的阴影,在这寂静的冷夜中显得有几分森然吊诡。
狼啸声再度传来,低沉的呜咽嚎叫声在夜风中久久飘荡,让人不寒而栗。
赵嘉宁甚至看到了一双双隐在密林中泛着幽绿暗光的眸子……那是……狼的眼睛!
这哪里是出城的官道,分明是城郊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慕容桀……慕容桀把她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股灭顶的冷意爬上脊背,手掌明明十分冰冷,掌心却顷刻间一片濡湿。
紧接着,她听到慕容桀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嗓音低沉悦耳,甚至含了些许笑意,然而落在赵嘉宁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瘆人:“弟妹。”
他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呢?你醒来的,早了些。”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赵嘉宁脑袋嗡嗡作响,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骤然剧烈的心跳。
马上到了?
马上到了是什么意思?
不是才刚出了城门不久吗?从景州到京城,怎么也得好几天的路程,为什么慕容桀说马上到了?
不对!
赵嘉宁猛地睁大了双眼!
饶是她再单纯迟钝,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城门……慕容桀不是说送她到城门口么?眼下既已过了城门,他为什么还在马车上?
而且他之前明明说的是,她要想出城门,需得他陪他,由他出面让守卫放行。
可是刚才在城门口,下去与守卫交涉的明明是佩心,她只是拿着他的令牌,便可让守卫放行,而他从始至终,都靠坐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既然如此,他只要把令牌交给她就可以了,何以非要陪她一同前往呢?
只有一个可能——
他陪她一道根本不是为了让守卫放行,而是另有目的!
他更像是因为不放心,谨防她逃跑,所以要亲自押解着她,送她去她往她既定的归处。
既定的归处……难道不是位于京城的世外桃源么?
还是,这荒无人烟、群狼环伺的深山野岭!
赵嘉宁吞咽了一口口水,身子止不住地打起了细微的寒颤。
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慕容桀想她死,他想将她丢弃在这儿!
第157章
在这一刻, 她忽然无比怀念薛钰。
而之后的种种,也正好印证了她这个可怕的猜测。
她缓缓转过身,正好撞见了慕容桀那双幽冷阴沉的眸子, 他微微挑眉,显然也从赵嘉宁惊慌失措的脸上看出了端倪:“怎么了?”
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明暗不定,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愈发显得阴恻恻:“弟妹, 怎么脸色惨白成这样?”
赵嘉宁害怕得连身子都在抖, 到底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怕极了豺狼虎豹, 从前薛钰也曾拿他的雪豹来吓唬她,她还记得那头雪豹叫做祈迹,极听薛钰的话,在薛钰离京之后被放归山林了。
薛钰从前单只是拿话吓她,并不曾让雪豹近她的身,但她知道这次不一样。
她声音染上了哭腔,颤颤巍巍地望着慕容桀:“你……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为什么附近会有这么多狼?”
“哪里?不是你最喜欢的世外桃源么?“
慕容桀微微咧开了嘴, 英俊的面容在此刻竟显得有些扭曲:“世外桃源, 自然是人间极乐之处, 你既然想去,我这不就送你来往登极乐了么,嗯?”
赵嘉宁脑袋轰地一声,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了个干净,哆嗦着唇瓣道:“原来……原来你真的要我死……说什么帮我逃走, 你一直都在骗我!”
“这怎么是骗你呢?”
慕容桀道:“你不是做梦都想从薛钰身边逃走么?可你实在太废物了,跑了一次又被他找回来, 第二次竟然主动送上门,照这样下去, 何时才能真正地摆脱他呢?我思来想去,便唯有一死了……”
他古怪地笑起来,居然煞有其事地道:“弟妹,我这是在帮你啊。”
赵嘉宁只觉森然寒意遍布全身,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像秋日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枯叶。
一呼一吸间,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意。
疯子……全都是疯子……不愧是慕容景的亲弟弟,兄弟俩一脉相承,全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竟然接连被他们俩兄弟骗得团团转……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亏她之前还这么信任他们!
说什么世外桃源,根本就是编造出来引她上钩的,送她出城……其实不然,怕是要亲眼见到她死才能安心吧!
他哄骗她给薛钰留下那封书信,便是要让薛钰认定是她自己逃跑,之后再将她丢弃在这荒山野岭、被野狼啃食而亡。
他一向看不惯她,将她当做红颜祸水,恨不能让她立刻从薛钰身边消失,可又怕因此与薛钰决裂,影响他的大业,便想到这样阴毒的法子——这样一来,薛钰就怪不到他身上了。
什么歹毒妇人心,寻常妇人,又怎么比得上慕容桀的心思歹毒!
可为什么他要这样骗她,在她留下那封书信后,直接把她打晕带到这里岂不更省事?
越是到了这种危急的关头,心脏剧烈跳动,全身上下的血液加速流动,头脑反而更加清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她身上留下什么可疑的伤痕,万一狼群没将她啃食干净,岂不让薛钰瞧出破绽?
又或许……他就是想折磨她,是啊,听他的口气,他最厌恶不贞薄情的女人,更不用说他还怀疑她肚子里怀的孩子不是薛钰而是慕容景的。
他与慕容景向来不和,现在更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有多恨慕容景,便该有多恨他的骨血和她这个慕容景曾经的女人。
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谁知道呢,慕容桀根本就是个疯子,疯子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确实比她想象得还要恨她。
不惜让她去死,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满怀憧憬而来,却在绝望痛苦中死去,让她清醒地看着自己被野兽啃食殆尽,何其恶毒。
不,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她不要这样去死——她也根本不想死!
慕容桀怎么可以这么对她!他不能这么对她……
可是无论她怎么哀求,马车还是慢慢地向山上驶进,直到前面车夫提醒道:“殿下,再往前就是狼山岭了。”
慕容桀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吩咐道:“先停下。”
马车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赵嘉宁以为慕容桀临时改变了主意,她终于可以免于一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瘫软地靠在马车壁上,仿佛劫后余生,只是这样寒冷的天气,额头和手心却都浸了汗。
可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慕容桀便打破了她的幻想。
他幽幽地叫了她一声:“弟妹,既已到了狼山岭,我便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之后还望你一路好走啊。”
赵嘉宁表情瞬间凝固,一时如坠冰窖,颤抖着问他:“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森然一笑,缓缓地开了口,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出口,倒像是凌迟:“你没听车夫说么,已经,此时折返倒没什么,可若继续往前走,一入狼山岭则群狼围攻,我说弟妹,我大业未成,怎可葬身此处,自然只能就此别过了。”
“放心,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的,待会儿自然由车夫带你上岭,好歹我也叫过你一声弟妹,薛钰总心疼你娇柔胆怯,半点离不得他,在他心里,你就是单纯无害的小白兔,心思纯良,胆子又极小,因此沾上血腥的事总要避着你,唯恐吓到你半分,他这样宝贝你,我作为他的好友,怎么好让你孤零零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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