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片刻后,门内传出慕容景的声音,温和平缓:“或许,是人有相似呢,你何以笃定那女子便是薛钰未过门的夫人?”
“殿下莫要说笑了,那女子媚惑入骨,一脸的祸水模样,这普天之下,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人。”
“你似乎对她很有偏见?”
“微臣只是见那女子生的过于妖冶柔媚,又眼见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为她发疯至此,如今又见着她在这东宫中通行无阻,想来是极受殿下恩宠优待的,心中不免有些不安——殿下,您究竟为何要将薛钰的女人带至宫中。”
“如果孤说,孤不过是途中遇见,心生不忍呢。那女子私逃出府,你也知道仕钰的性子,是决计不会放过她的。”
“那也是他们的事,与殿下您何干呢。那女子既敢逃,便要做好触怒世子、被抓回去受罚的准备,您又何必操心。更何况,薛钰为人向来淡漠,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微臣还是第一次看他这般失态,料想那女子在他心中地位非比寻常,便是抓回去了,他也未必舍得对她如何呢。”
“所以依微臣之见,殿下,您还是速速将此女归还,以免此事他日被世子知晓,你二人因此生了嫌隙。”
慕容景沉吟道:“孤知道她是仕钰的人,原本也没想将她留下,等风头一过,孤自会送她出城。”
“殿下,万万不可啊,东厂耳目遍布天下,锦衣卫侦查逮捕亦是一绝,她一旦离开东宫,势必会落入薛钰的手中,届时若她曾留宿东宫的事情被薛钰知晓,岂非造成殿下与他的不睦?”
“殿下,永城侯一脉的支持对您至关重要,您与世子也一向交好,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与他反目呢。”
“若是现在将人送回,还能说是您在途中遇见帮忙找回,届时就算世子有所怀疑,但您既然主动将人送回,他必然不会再多想。可若再耽搁下去,那就解释不清了。”
“可是……”
“殿下怎么还这般犹犹豫豫,难道您碰过那女子了么?”
“她是仕钰的女人,孤自然不会染指。”
“那便是了,既不是殿下的女人,您完璧归赵,又有什么不舍得呢,也不会与她牵扯不清,事情倒好解决得很。”
……
——
听雪正在房中用香匙埋着灰,空中浮着一段暗香,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听雪回头见是赵嘉宁,正要笑着开口,脸上的神色却忽然凝滞了:“姑娘您不是去给太子送糕点了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难道是他不喜欢这些糕点?不应该啊,这都是殿下平素最爱吃的。”
却见赵嘉宁神色恍惚,只是摇了摇头,怔怔地坐在了锦杌上。
听雪皱起了眉,连忙上前蹲在赵嘉宁的身前,握住她一双冰凉的小手,满脸关切之色:“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您何妨说给奴婢听一听呢,说不定奴婢能给你出出主意。”
赵嘉宁低垂着脸,肩头轻轻耸动,隐隐传出啜泣之声,被听雪再三追问,才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眼中蒙着水汽,一双眼哭得略有些红肿,小巧的鼻尖也浮上一点红,轻轻翕动,贝齿轻咬唇瓣,端的是我见犹怜。
“听雪……怎么办,太子要将我还给薛钰了……可我才刚刚逃出了……我不要回去……薛钰如今正疯得厉害,我若是回去了,一定会被他折磨死的……”
赵嘉宁是个没城府的,因与听雪投缘,也将她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因此她是知道她的经历的。
听雪闻言皱起了眉:“……怎么会?不会的……太子若有心将你还给小侯爷,那当初就不会救您,更不会带您回东宫。”
“他……他原也是不想的,可今日我在书房门口听见那位詹事极力劝谏他……他说得的确有道理,焉知殿下不会真的听进去……”
这便将她在门外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听雪。
听雪闻言,沉吟片刻道:“姑娘,奴婢有法子,不过,您得听我的。”
第61章
赵嘉宁一双美眸含着水汽, 眼圈泛红,浓睫坠着泪珠,将落未落, 仿佛骤雨初歇,枝头被雨水浇打的娇花,粉白花瓣承受不住, 雨滴在娇嫩花蕊上滚了一遭, 愈发衬得花瓣泅染似得鲜妍。
格外惹人怜惜。
她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轻轻抽噎着道:“什么……什么法子?”
听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意味深长地道:“姑娘这般容色,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凭借自身去达成目的么。”
“您就是最好的法子。”
“只消您这副姿态去殿下面前哭一会儿,这般梨花带雨,任他再硬的心肠,也该软了。”
说完见她仍是一脸迷茫懵懂的样子,便出言提点道:“难道您以前没这般求过世子么。他难道不吃这一套?”
“他……”赵嘉宁想了想,薛钰的确很吃她这一套, 不论她做了多么触怒他的事, 只消她一哭, 他便再不与她计较了。
——他从不让她哭,除了在床上。
她是知道他吃这一套,所以撒娇不成就哭, 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如愿的。
只不过太子又不是薛钰,不见得会吃她这一套;“若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怎么会因为我掉几滴眼泪就不顾大局呢。他又不是薛钰。”
听雪便笑得意味深长:“那您成为他的什么人, 不就行了么。”
赵嘉宁眨了眨眼,困惑道:“成为他的人?”
“姑娘您想, 您要是成为殿下的女人,那您与他,就不再是萍水相逢,他贵为太子,又怎么可能将宠幸过的女人还给臣子呢,一旦你和殿下有了肌肤之亲,您就是他的人,他是断断不会再将您交还给世子的。”
“别的不说,他若是碰了您,再将您还给世子,这算什么。这不是摆明了是在挑衅、激怒世子么。他既不想因您与世子生了嫌隙,便更不会将您归还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赵嘉宁点了点头:“你说的,倒确实有几分道理……”又渐渐蹙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让我献身太子?”
“难道姑娘不愿?奴婢瞧您对太子殿下,也不是没有情意,为何不试一试呢。”
“我……我的确喜欢太子,可……”慕容景温润如玉,又救过她两次,她自然对他心生好感。
薛钰说得没错,她的确是见一个爱一个。
但她天性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也总好过执迷不悟,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撞了南墙仍不回头,那才是真正得无可救药。
可她便是喜欢了,也没到要死要活、非他不可的地步,从前虽说过“愿以身相许”之类的话,但也不过是一时戏言,根本没考虑周全。
她虽喜欢慕容景,但却从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她喜欢过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要一一与他们成婚么。
更何况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与他并不匹配,当不了太子妃,连良娣也做不了,留在他身边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天光的婢妾,虽要比待在薛钰身边好得多,但说到底,也要靠恩宠度日,少不得小心讨好,绞尽脑汁博取他的欢心。
日后太子迎娶了旁的贵女,她跟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少不得低三下四,听她们的示下,日子岂不愈发难过。
又怎么能比得上她一个人在外逍遥自在。
从前她想依附太子,不过是为了摆脱薛钰,外加借助这些权贵的势力想办法营救赵嘉学,如今这两件事她都已经做到了,她已经逃离了侯府,赵嘉学也被判了流刑,保住了性命。
——既然心愿得偿,她也无须再借外力,又何必非要依附太子呢。
东宫比之侯府,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更大一点的牢笼,依旧是四四方方,不见天日。
她想了想,摇头道:“可是听雪,我虽不想回到薛钰身边,却也不愿一直留在东宫。我若是成了太子的女人,便只能一辈子困在这儿了——何况即便我愿意,殿下也未必肯要我。”
慕容景君子端方,又不是那等急色之辈,即便她蓄意引诱,他又哪能轻易便上钩。
听雪看着她道:“太子若是对你无意,又怎会冒着被世子发现的风险将你带回东宫,他又不是柳下惠,您也不是不懂风月的,只消拿出伺候世子的手段,您这般千娇百媚,他难道还能坐怀不乱么。”
“况且太子性情温良,您即便一辈子留在东宫,他也总不会亏待你的,总比回到世子身边好,您说呢?”
赵嘉宁眉尖紧蹙:“我……我不知道……”
听雪看她这样子也明白了,沉吟片刻道:“姑娘若是实在不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您去求一求殿下,总是没有坏处的,说不定他见你楚楚可怜,心肠一软,便答应了呢。届时你不必献身太子,却仍可逃离世子,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么。”
赵嘉宁最终还是决定去求一求慕容景,如听雪所说,万一他心肠一软,便答应了呢。
他本来就是个心肠软的人,能救得了她两次,未必不肯救她第三次。
做好打算后,她复拎起食盒,准备再去见慕容景。
临行前,听雪为她覆上了面纱,原来是慕容景派人过来传话,让她尽量不要出门,若是想来见他,便要覆上面纱。
想来是今日被那位詹事撞见,才知让她在宫内随意走动也是极不妥的,须知如今东厂的人和锦衣卫都在四处找她,万一走漏了风声,传到薛钰耳中,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赵嘉宁于是乖乖覆上了面纱,听雪却又拿了一壶酒给她,说道:“光有点心,干巴巴的,倒也难以下咽,何况太子虽性情温和,但到底身居高位,您又是有求于他,难免惶恐不安,不如待会儿与他小酌几杯,喝点酒也好壮壮胆子。”
彼时赵嘉宁心绪烦乱,也没仔细听她说什么,她既将酒装进了食盒中,她便也随她去了。
收拾妥当后,这便出了门。
听雪倚靠在门框上,望着赵嘉宁娉娉袅袅的背影,目送她远去。
她入东宫前,曾在司药局当差,略通医理,也知晓一些药物药性相冲,不可同时服用。
譬如她递给赵嘉宁的那壶酒,里面放了一味药材,单食活血化瘀,是通气血的,可偏偏太子体恤,怜惜赵嘉宁受了惊吓,这几日一直在让她进补一些药膳调理身子,当中有一道,与这药酒中的药材相冲,同时服用会有崔情的效用。
只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催青药,药性不见得有多烈,她也不过是担心赵嘉宁起了心思,却又放不开,所以帮她一把罢了。
第62章
赵嘉宁去找慕容景的时候, 已经是掌灯时分。
按说明早再去见他会更妥当,但赵嘉宁等不了了,不然她真怕明天一早醒来, 就已经被慕容景送还给了薛钰。
——她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领路的小太监带她到了太子书房门前,轻扣了门,捏着嗓音朝里面喊道:“殿下, 沈姑娘求见。”
——她上回对慕容景自称是沈仪宁, 又因她虽是太子带来的, 但却没有名分, 众人也自然称她为沈姑娘。
片刻后,里面传出慕容景淡淡的嗓音:“让她进来。”
领路的小太监满脸堆笑,躬身为她推开了门:“姑娘请。”
赵嘉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步入房中。
太子的书房并不如她想象得那般华贵,倒是十分得雅致。
窗边设了一个盆池,里面养了几条锦鲤,在水草的掩映下嬉戏玩闹、争相成趣, 一片生意盎然。
金麟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只是赵嘉宁不明白, 慕容景已是太子之尊,难道还不是人中龙凤么。
或许养着锦鲤也不过是为了赏玩罢了。
就像她缠着薛钰买了那几条小金鱼……也不知道她一走了之,那几条小金鱼怎么样了……薛钰还会像从前那样精心饲养它们么?
想到这里, 她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只可惜她当时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管旁的。
只恨当初鬼使神差, 做什么非要买那几条金鱼,如今后悔却也于事无补了。
她索性也不再想这些, 抬头见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是徐贲的《峰下醉吟图》, 高山耸立,树木葱郁,水墨淋漓,十分素雅。
底下是一张紫檀木案桌,桌上放着一个端形青玉熏炉,点着乌沉香,
慕容景从案卷上抬头,正望见朝他盈盈走来的赵嘉宁。
他微微一愣。
只见她穿着一件大红织金袄裙,胸前饱满,腰却掐得极细,发髻上簪了一支金步摇,行动间摇曳生姿。
所谓“步摇”,便是美人在迈步时,步摇随着步伐轻颤。
以此约束女子走路的姿态,不可幅度过大。
她行动间明明十分婀娜,并不跳脱。他却仍是觉得那步摇实在摇晃得厉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看着她,云鬓花颜,面上却覆了一块轻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浓睫掩映,形似桃花,看谁都是脉脉含情。
雪肤月貌,却偏偏面覆轻纱,犹抱琵琶半遮面,愈发勾得人心痒。
教人不由得浮想联翩,那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眸下,究竟是怎样娇媚的一张脸。
慕容景喉结微动。
他明明是见过她的,可眼下却仍是觉得那块面纱碍眼:“让你带面纱,不过是近日仕钰正在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当可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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