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闻言脱力一般地向后靠去, 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喃喃道:“我就知道……”
赵嘉宁不会可怜他, 上天也不会。
韩子凌皱眉走近了他,伸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仕钰,你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这样子,不太对劲啊?”
鼻尖掠过一丝熟悉的气味,这不是薛钰原本身上的味道,薛钰身上原本的味道他自然熟悉,该是淡淡的檀木香气,沉静淡然中又裹挟着一丝冷冽。
而眼下这个略有些呛鼻的刺激气味,隐隐是硫磺混着其他矿石的气味。
他似乎是在哪里闻见过……那些风月场所里,扭动的腰肢,水蛇一般缠上来,白嫩藕臂挂在他的肩颈上,柔媚婉转……
鼻尖便嗅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刺激气味,一转头,便能看见一道来的勋贵子弟衣襟大敞,眼神迷蒙,仿佛进入了超尘脱俗之境。
数九寒天,一旁也有人为他扇着风,喂送冷食。
他知道那是服了药之后需得做的例行“散热”。
服药能忘忧助兴,也不是没有其他勋贵子弟劝他一试。
只是他一向听薛钰的话,一直对他的告诫谨记在心,故始终没碰。
而如今他竟在薛钰身上闻到了极其相似的气味!
韩子凌瞳孔骤缩,猛地欺身上前,压在他的颈侧仔细闻了——确实是五石散无疑!
他脸色骤变,不敢置信似得:“薛钰……你……你是不是疯了?你服用了五石散?你忘了你怎么告诫我的?那玩意儿碰不得……为了个女人,你就这么作践你自己?!”
薛钰靠在椅背上,笑得有些虚幻:“是啊,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子凌,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韩子凌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早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初我就应该杀了她。”
他看着薛钰,重重地换了一口气,咬牙道:“你当初,不是说只是将她当做玩物么——有你这么玩儿的么,我看你都快把命玩儿进去了!”
“玩物?”薛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嘲笑道:“是啊……可惜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被玩儿得团团转的人。她玩腻了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不要我了……”
“你不懂,没有她在我身边,这外面的秀丽风光、如画美景,于我而言,竟再没了半分趣致。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她了……子凌,我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他的笑意有些轻飘,琥珀色的瞳仁里透出点空茫,如雕似琢的一张脸,天人一般的样貌,竟没了半点生机,愈发显得不似尘世中人:“既然如此,又何妨沉沦呢,总归活不下去,须得找点慰藉。”
韩子凌咬牙,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不过就是个女人,玩玩也就罢了,怎的偏陷了进去……”
“仕钰,趁你刚沾那东西不久,尽早戒断了吧,如今戒了,倒也没什么妨碍。”
“连同那女子,也须一并戒掉,你就是从前从不玩儿女人,才会这么容易陷进去,以后玩儿多了就好了,女人如衣服,便是要多换,才够新鲜,你又看得这么重做什么。在我心里,你们这些知交好友,可要比她们重要得多。”
“戒?”薛钰摇了摇头,颓然地闭上了眼:“我戒不掉她……”
“子凌,你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连我自己,也救不了我自己……”
韩子凌一怒之下按着他的肩,用力摇晃:“我说薛钰,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薛钰么?你给我醒过来!”
这一番动作下,便从腰间掉落出一个物件来。
薛钰只是听到动静,随意瞥了一眼,神情便立刻凝滞。
韩子凌察觉到他的异样,动作一顿,问道:“怎么了?”
薛钰喉结上下滚动,也不言语,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地上的那个镜囊,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伸出手,俯身慢慢将其拾捡起。
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香囊,指尖竟有些发颤。
那是一个针脚极其粗糙的锦囊,上绣一对不知是鸳鸯还是鸭子,总之极其丑陋,边角处用银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宁”字。
薛钰死死地盯着它,手指越攥越紧,深深陷入其中,指关节隐隐发白。
韩子凌见状怔了一下道:“仕钰,怎么了?这个锦囊有什么问题么?”
薛钰的嗓音有些发颤,似乎在极力隐忍克制着什么,带了丝沙哑,问道:“这个锦囊,哪来的?”
“哦,你说这个丑东西,自然不是我的……说来倒也奇怪,太子的穿戴一向规整考究,怎料腰间所佩戴的香囊竟这般粗糙丑陋……尚衣局的那帮宫女,也真该让人好好敲打一番了——
“那香囊正是太子之物,那日我陪太子练习骑射,他走后我在校场上捡到此物,料想是他无意间掉落,我有心想要归还,岂料太子奉旨赈灾,走得匆忙,便只能先由我保管,等他回来时再归还了。”
“原来如此……”薛钰死死攥着手中的那个锦囊,神情似哭似笑,竟分不清是开心多点还是嫉恨不干多一点,最终却只化做一记冷笑:“原来竟藏在宫中!怪道我无论怎样搜寻,都一无所获!有谁会想到她竟藏在东宫,成为太子的新宠呢?”
“好,赵嘉宁,这实在是好得很呐!”
“我说她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从我身边逃离?原来是心中念着太子啊。”
她就那么喜欢太子?对他这般念念不忘?甚至为了他,甘愿冒着被他抓回报复的风险,也要义无反顾地奔赴他!
那个锦囊,她曾经也送过他,他在灯下赏玩过无数遍,只因这一针一线,皆是由她亲手缝制,寄予了她千种情丝,万般衷肠。
所以他一眼便能认出。
可如今,她又为别的男人缝制这一般无二的锦囊,亲手相送。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想到此处,只觉心痛如绞,俯身竟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韩子凌脸色大变,连忙近身搀扶道:“仕钰!”
——
这日天气晴好,赵嘉宁在床上躺久了,身子惫懒,瞧着外头春光灿烂,海棠花架下秋千晃动,偶有晴丝一闪,繁花耀眼,便叫了听雪,让她陪她去外面荡秋千。
玩了一阵,倒是渐觉有些疲累,听雪在后面轻轻推着她,笑道:“姑娘也该累了,这日头也盛,不如歇息一下,奴婢给您端碗渴水过来。”
渴水即果露一类,由新鲜瓜果捣汁所得。
赵嘉宁转头甜甜应道:“好呀。”
——
听雪从小厨房端了渴水,便又折返给赵嘉宁送去,经过庑廊时,迎面忽然撞上一个人影,玉带锦袍,睥睨俊美,她却吓得魂飞魄散,竟将手中的杯盏都打翻了。
听雪连忙跪下,因为心虚,身子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来人只是淡淡地掀了眼皮,嗓音如玉石冷冽:“说,赵嘉宁在哪儿。”
——
赵嘉宁坐在秋千上,一手抚摸着绳索,轻轻晃动着身体,带着秋千架将她小幅度地往前送,一边等着听雪为她送来渴水。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赵嘉宁便笑道:“你来啦?喂我喝点渴水吧,还真有些渴了。”
脚步声一顿,便又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随之而来的不是预料中冰凉爽口的渴水,而是男子灼热的呼吸,喑哑的嗓音下,压抑着疯狂叫嚣的渴念与无处发泄的恼恨:“宁宁,你可真教我好找啊。”
第67章
那样好的天气, 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赵嘉宁却如坠冰窖,周身上下竟无一处不是冰凉入骨!
她的身子变得十分僵硬, 颤声地叫出那个让她无数次陷入梦魇的名字:“薛……薛钰……”
“嗯,是我。”薛钰从身后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颈侧, 微微侧头, 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宁宁, 这么些时日没见, 你有没有想我,嗯?”
极缱绻的话语,仿佛情人间的轻声呢喃,由他说出来,却如毒蛇吐信一般,叫人脊背生凉。
他的口吻,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明明已经从他身边逃走, 他知道了她对他是虚情假意, 她愚弄了他,欺骗了他,他怎么还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他越是这样, 她就越感到害怕。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明明她已经那么小心……
是了,这天底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他是薛钰,手段通天。
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赵嘉宁轻轻抽泣道:“薛钰,你放过我吧, 好不好……”
薛钰将她的一张脸轻轻扳了过来,温柔地吻干她的泪水,与她额头相抵,喟叹道:“放过你?那赵嘉宁,谁又来放过我?”
赵嘉宁抽噎着抬头,目光中透出一点迷茫。
薛钰指腹替她擦拭眼尾的泪痕,苦笑了一声:“你说呢?没心肝的东西。”
他深深地一闭眼,认命道:“我喜欢你赵嘉宁,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可以救我,除了你,宁宁,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赵嘉宁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似得看着他。
很难相信这样一番话,是由薛钰说出来的。
在她眼里,他一向目下无尘,矜傲睥睨,又何曾将谁放进眼里。
如今这算怎么一回事?
他居然也会低头,而且是向她——这个曾经匍匐在他脚边、摇尾乞怜、苟且偷生,他最看不起的,那个卑贱的奴婢。
用这样低三下四的语气,卑微地乞求她。
——他居然也有今天。
她的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快意,却又实在觉得荒诞无比。
他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
从前她百般纠缠,他连正眼都未曾瞧她一眼。
何以突然转了性?
无非是因床笫上的那点事,可怜薛钰从未碰过女人,不过与她睡了几回,尝到了滋味,便以为对她情根深种了。
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么说来,她倒是真替永安感到可惜,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若是她当日没有取代她与薛钰春风一度,那现在薛钰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她了。
不过被薛钰这样的人喜欢,也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
赵嘉宁不禁有些怔仲。
薛钰看着她,指尖迷恋地描摹她的眉眼,触感温热鲜活。
是真真切切的赵嘉宁,再不是幻梦中那冷冰冰的假象了。
心中便不由得泛起激荡,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单只是这样触碰她,他已经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栗。
他看了她一眼,唇边逸出一丝苦笑:“怎么,看到我为你变成这个样子,心里很得意是不是?”
“尽情得意吧赵嘉宁,我认栽了。”他抚摸着她的脸,神情说不出的缱绻:“你知道么,在见到你之前,我想了一千种折磨报复你的法子。”
“背叛的人,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又输了。”他叹息了一声:“宁宁,只要你现在服一下软,说你后悔了,你之所以会离开我,不过是一时糊涂——你只要这样说了,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他的指尖慢慢移到她的耳垂,触摸上面那道浅红的疤痕,轻轻皱眉:“当初你将耳坠生生扯下,该有多疼……”
他面上戾气滋生,眼中又渐渐浮上一种疯态:“早知道,当初就该送你一条项饰,这样……”他轻划过她纤细柔弱的脖颈:“你难道还能不要你的脑袋么,嗯?”
察觉到怀中女子的颤栗,他勾唇愉悦道:“怕了?别怕,我说了,只要你服一下软,我就原谅你。我会对你像从前一样,甚至更好——”他贴着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宁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赵嘉宁缓缓攥紧了拳,对薛钰的厌烦憎恶已经战胜了对他的恐惧,反正赵嘉学已死,她也没什么把柄好让他拿捏的了。
她从前最怕的就是被薛钰找到,日日担惊受怕,如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既然最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冷笑一声:“原谅?我有什么好让你原谅的,薛钰,我根本没有错!又何需你原谅!”
薛钰微眯起眼眸,语调陡然转寒:“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呵,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么?薛钰,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既然没有加害你的表妹,那我又何错之有?又为什么要求你原谅我!”
“若真要说原谅,薛钰,该求人原谅的也是你才对!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你将我掠至府中,言语羞辱,百般践踏……这些你难道都忘了么?”
薛钰喉结滚动:“……之前是我误会了你,可你也刺了一簪子……”
“那又如何!那是你自己发疯逼我刺你的!我可从来没说过那一簪子后,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薛钰,那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薛钰深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难辨:“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赵嘉宁看着他,觉得自己跟他待久了,竟也慢慢沾染上了他的那股疯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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