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荷先是观察了柏乘的周遭环境,他身边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落脚的地方,此刻是挪动不得。
百年老树的枝干脆弱,一个不小心就会断上一大截,柏乘是倒霉,偏偏就坐在这上头,按理而论,像他这般瘦,是一辈子都遇不上压断树枝这种事情的。
“往头顶瞧,你起身,抱住那里的枝干,动作一定要慢。”
她皱眉,心中一根弦绷紧。
现下能做的,就是找些什么,替他身下那根枝干分担点重力,
听见她说的话,柏乘抬眸朝上看,一张脸煞白,他不停地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试探性地缓缓起身,伸手,抓稳。
“我抓住了。”
他忍不住用余光去扫视周围,却看不见吴清荷的身影,只能听得林间枝干“沙沙”摇晃。
她在做什么呢?柏乘不知道,他也不敢再往地下瞧,只能抬头平视着树林,学堂和天空。
站起来看,才更能发觉,这里真的好高啊。
吴清荷也只是个孩子,让她在这样高的地方救他...
“吴清荷,你还是先下树吧,这摔不死人,我一个人卧床养伤,也总比我们两个全都折了腿躺在家要好。”
意识到救他是件危险的事,柏乘咽下自己心间的慌乱,镇定地劝阻吴清荷。
吴清荷攀爬的动作一顿。
“你不是做了纸鸢么,怎么,你要卧床放纸鸢。”
“还是说,你觉得我没办法把你带下树?”
少女的语气中带点不满,这反倒叫柏乘转移了注意,他脑中空白一瞬,紧接着便急忙同她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理解错,我是说...”
他忽然沉默,抓紧头顶的枝干。
脚下又是“咔嚓”一声,支撑他的粗枝垂落下去,“哗啦啦”勾下不少树叶来,引起林中好一阵响动,脚下一悬空,柏乘顿时觉得费力起来,手心生汗,让他很难紧紧抓牢树枝。
吴清荷听见响动,手中的动作加快。
“再坚持一下!”
柏乘分不出神再回答,他觉得手臂一阵抽筋得痛,艳阳下,暖风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他倒吸口气,想继续挣扎一会,却又听见“咔”一声自耳侧传来。
最后一点支撑也没有了。
“哗啦——”一声,不论少年还有没有力气,他都将朝下坠落,落入林间。
柏乘下意识地闭上眼,却突然觉得自己在空中一停,未能如料想得那般迅速摔到地上,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
“把手给我!”
此刻不是闲聊的时候,吴清荷神情严肃,伸出手来。
他原先所在的地方往下不到六尺,有个粗树杈,吴清荷不知何时已经爬到这里,抓住将掉落的他牢牢不放。
树叶不断向下飘落,在阳光下,是一场墨绿色的雨,柏乘看不清吴清荷脸上的表情,只是按照她说的那般,乖乖伸手,任凭她一把将他拉起。
吴清荷甚至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就将他拉上来,狭窄的空间里,他站不住脚,在力的惯性下“唰!”地贴近,一下靠在吴清荷身上。
近在眼前的是他苍白的肌肤,周身挥之不去的药香,比樟树散出的香气要更浓一些。
柏乘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艰难地张嘴呼吸着,像是被惊得肺疾犯了,一站稳便无力地垂头,靠在她肩上,吴清荷勉强转头,透过他额前的碎发看见他的汗珠和他紧皱的眉。
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扶着树干思索间,就看他已经抬起头来,自己站稳,疲倦地笑笑。
“谢谢...刚刚好险。”
惊吓过后,柏乘的嗓子有些沙哑,他身上的味道甚是好闻,中药的清苦味夹杂着雪后松柏沁人心脾的香气,吴清荷多吸几口,倒觉得平静许多。
绷紧的弦松乏下来。
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大碍。
“不能一直待在这,我们要下去。”
吴清荷朝下看一眼,心中大致估算着该怎样把他带下去。
柏乘眸底有一闪而过的为难,但他很快抬袖擦去自己额前的汗,将沾湿的碎发整理到耳后,做好准备。
“我知道,你大约没爬过树,放心,我先下去,让你在我上头,只要你抓不稳,我就腾出手扶你。”
吴清荷淡淡扫他一眼,留下这句话,便后退半步,开始向下行。
她的话像是网,捞住悬空的心,柏乘垂眼,耳朵发热,迟钝地点点头。
两人便这样慢慢悠悠地朝树下挪动,吴清荷不知从自己哪个袖口寻出了块小石头,边向下行,边在树干上用石子沿着她落脚的地方磨出点凹槽来,让对此一窍不通的柏乘向下移动时稍轻松些。
“小心。”
“那只手不要动,先动腿。”
“你爬起树来好笨。”
越往下走,吴清荷的耐心便越发少,但这节骨眼上,她倒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小声叹几口气。
“我不笨。”
柏乘的脸蛋上像落下片晚霞般,他努力循着吴清荷给的指示爬,还不忘碎碎念,给自己解释一句。
他很早就学会了珠算和看账,旁人都说他聪明,他父亲是富商之子,死时留下不少需要经营的生意,他们都说,柏乘以后处理起这些事来,定是游刃有余。
倘若他那时还没有死,身体吃得消的话。
“不笨?不笨就快点下来。”
吴清荷一句催促,将柏乘的思绪拉回现实当中,他低头看一眼,发觉自己离地面还有五六尺的距离,而吴清荷已经站在了草地上,抱臂抬头看他。
这在吴清荷的眼里,已是安全的地方,既是安全,她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客气。
“夫子下树说不准都比你快些。”
她随意念叨一句,抬脚踢草丛里的杂草玩。
“快了,快了。”
柏乘的手臂早已酸得发麻,可现下他已能轻易察觉到少女的不耐烦,屏住气不断朝下挪。
蝉鸣在耳边响起,一刻钟后,柏乘终于落地。
完完全全脱离危险,浑身力气用尽,他径直坐在草地上,累得说不出话来。
额前的汗珠不断滑落,他恢复一点力气,才勉强低头擦汗,擦到一半,柏乘眸子微动,犹豫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块洗得干净的手帕,默默递过去,手臂悬在空中。
但吴清荷完全不搭理。
一个上午闹腾下来,吴清荷不想再动,也不去在意尹夫子会不会钻出来抓她,瘫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柏乘只好把手缩回去,将手帕小心收回衣袖里。
“已经要有一个时辰了,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
“怎么会过分?不过就是吓吓他而已,你没瞧见那树枝那般粗么?还会掉下来不成?”
虽不见人影,可远处传来阵脚步声与交谈声,一听便知是杜二和他两个朋友,柏乘手上动作顿住,抬头望向传来声音的那一处,指节攥紧衣袖。
底线以下,无需再忍。
他刚犯过病,神情还是恹恹的,像是朵病芍药,唇上血色淡淡,可却依旧姿态端正,不疾不徐地起身。
吴清荷也听见了声音,指尖轻轻动两下,但再无别的动作。
反正人已经被她救下,剩下的事,她才懒得多管。
柏乘低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绕过吴清荷,穿过灌木丛出去。
杜二悠悠闲闲地走在学堂狭长的道上,嘴里还不忘嘀嘀咕咕。
“光是这样,哪里够解我心头这口恶气,我家可成笑柄了!我哥哥和太傅的婚约泡汤,今后还怎么再轻易嫁给高官!都是这个柏乘,害我哥做不成太傅夫郎!”
他说得振振有词,只是在道上转个弯,便猛然一顿,与柏乘迎面遇上。
见到他,杜二神色一僵,上下打量他一眼,有些惊讶得后退两步。
“你怎么下树的?”
“是你家先侮辱的我,不要混淆是非。”
柏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皱着眉反驳他方才说过的话,态度坚决。
杜二难以置信地瞄他几眼,哼了声:“侮辱你什么了?不过就是我妹妹喜欢你的手串,想要罢了,这也叫侮辱?她那么小,你把她甩出去,害她摔青了后背,这也是她侮辱你?天大的笑话!”
他话一说完,便忍不住冷哼一声。
“是你娘骂了我爹,若不是这样...”柏乘上前一步,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把话讲清楚。
“骂你爹?我娘可没有,她有指着你爹的灵牌骂么?没指名道姓,你凭什么诬陷我娘,本来,我哥可以当你后爹的,现下被你这么一侮辱,呵...你就是没这个福,命里没有爹疼!”
杜二口无遮拦,言语太过恶毒,柏乘到嘴边的话悉数都忘了,只感觉心脏像被小针猛扎进去一般酸胀。
“柏公子怎的不说话了,该不会要拿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回家告状吧?还真以为我们怕你不成?”
柏乘低头,半刻不语,良久摇摇头。
“真是蠢。”
他小声自言自语,杜二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凑近:“你说什么?”
“我说,我刚刚真蠢,光顾着最后和你解释一番,却忘了人只有和人讲理,对牛弹琴,是行不通的。”
一反此前沉默躲避的样子,柏乘再度抬头,眸里像是被霜覆盖般,冷而湿润。
“你什么意思?骂我是牛,是畜生?”
这一句话像是石子投入湖面,杜二被软柿子骂了,唰地怒起来,可柏乘懒得再理会他。
“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去告状了,跟你说话实在是白费口舌,我要告诉夫子,你把我困在树上,届时,夫子一定会打你手心,让你在学堂里出洋相。”
柏乘冷静地陈述着自己将要做的事,杜二却是颇为不屑。
“谁能给你作证,是我把你困在上头的?你空口无凭,光靠一张嘴就想让夫子罚我,真是好笑。”
杜二的两个小跟班沉默地站在后头,一声不吭,他俩可不会替柏乘作证。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下来的,但反正他就是完好无损地下来了,既是如此,凭什么还要让夫子罚他?
他实在是太狂,柏乘抬手捂唇,低咳几声,旋即幽幽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我刚刚在树上被吓得肺疾发作,现在就请医师来把脉作证,夫子知道我没撒谎,自然会狠狠治你一顿。”
此话一出,杜二瞬间瞪大了眼睛。
“你...你敢!”
“我当然敢。”
柏乘早就忍够了他,再不多瞧一眼,径直朝前走去。
杜二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拦不住,顿时气得头昏脑胀。
“你要是真告诉夫子,我就...我就要动手了!”
他盯着全然不理他警告的柏乘,瞥向他披散在背上的墨发,恶狠狠地抬手去扯。
第10章 第十章
“砰——”
一声闷响,杜二手一歪,小腿像是被人捶了一般应声跪下,直愣愣地屁股着地,坐在青石板上,扬起一阵灰来。
身后的响动是意料之外的事,柏乘整个人一震,回头看一眼。
杜二呆呆坐在地上,他两个朋友被这动静吓得缩在一起,几人的身后,吴清荷抱臂站在那,百无聊赖地玩着一个弹弓。
“随手找的木叉,缠了我半截发带,不知道好不好用,如何,疼吗?”
她像是真的在探究这现做的弹弓到底能不能玩,转头问杜二。
怎么会不疼?当然疼!杜二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眶一红,想哭又不敢哭,他哪里知道这位祖宗也在场,现下慌得半句话不敢讲。
看着他的反应,吴清荷再次举起弹弓。
三人霎时意识到什么,那疼得想哭的杜二慌忙把眼泪吞回去,一骨碌爬起来,连朋友也不顾了,拼命朝远处跑。
“砰!”
一人应声摔出个狗啃屎,一人呜呼,脚下一软如烂泥滑在地上。
“吴清荷,你,你欺人太甚了!你怎么连不会打架的公子都欺负?”
一边跑着,杜二气不过,壮着胆出声抗议。
“全天下只有你能总挑弱的欺负,我就不能么。”
他的抗议太过好笑,吴清荷微眯着眼听着,再度拉弓,她少了半截发带,头发披散下来些许,眼睛微眯,神情稍显不悦。
就是这三个闲得没事干的猴子推走了云梯,把柏乘困在树上,让她还得忙着把这倒霉的小公子接下树。
给她添了好大一个麻烦。
她被惹恼了,始作俑者既然就在面前,总是要给人点教训的。
柏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子微动。
“啪——!”
杜二最惨,臀上挨个石子,一头栽下去。
“啊啊!我的屁股!”
他哀嚎一声,柏乘这才回过神来,侧头看看他,怔了下便扑哧一声轻笑出来,像是瞬间被什么哄好了一般,起争执时心中的酸涩化为乌有。
点到即止,“咔哒”一声,树杈一角断裂,再弹不出小石子。
吴清荷有些可惜地看一眼,取下发带,将那树杈扔回灌木丛里。
好,气也算是出了,剩下的事,就真的不归她管了,她该跑了,再躲一躲...
“什么动静,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吴清荷!是不是她!”
尹夫子的声音突然传来,如一颗尖锐的石子划破水面。
“你们几个,从那边走,她逃的快!给我把她围住喽!”
一阵脚步声逼近,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吴清荷有些无语地一捏眉心,抬头扫一眼同样听见声音的柏乘,柏乘此刻也有些茫然,他没碰见过这种局面。
“柏乘,帮我个忙。”
她忽然想到什么,抓住柏乘的衣袖,表情认真。
“我现在要跑,但缺个人帮忙,我觉得你最合适。”
听完她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天太热,柏乘的耳后根红起来,睫毛扑闪,像是要讨好人的小动物,垂眼使劲点点头。
“我能帮到你?...好,我一定帮。”
如今骄阳似火,几个守卫跟着尹夫子跑遍了整个学堂,现下已是口干舌燥,筋疲力尽。
“至于么,这样抓个孩子。”
“嘘!你少说这种话,当心尹夫子骂你。”
尹夫子头上是豆大的汗珠,可仍旧是脚下生风,走得比守卫们还快,只是这弯还没拐过去,她就瞧见一个女君低垂着头,背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过。
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吴清荷么!
“你倒识趣,懂得自投罗网!快快!来条麻绳把她给我绑了!”
尹夫子挥手就要侍从上去,可到了近处,她才突然发觉,吴清荷背着的男孩,竟是柏家的公子,他现下脸色苍白,昏迷不醒,趴在她肩上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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