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还是有些不信,会有人情深到明知对方还剩两年命,依旧愿意嫁进来。
除非……
沈昌眼瞳蓦然放大。
墨兰先生有办法替阿川续命!
第30章 小重山
为着这个猜测, 沈昌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盯着闪动的烛火,眸子里仿佛放置了一条鱼, 搅得眼波涟漪起伏不定, 谁都瞧得出来其中的动荡。
若墨兰先生真有办法替阿川续命,他便不用怕自己绝后了。
怀着这样有些颤抖的喜悦, 沈昌下了马车, 候着沈妄川一起入门,惹得对方多看了他好几眼。等回到房内, 面对着一室黑暗, 他的心肠又重新冷硬起来。
仆从将蜡烛点好,奉上热茶, 便躬腰退出,前去准备饭食。
等仆从一出院子月门,墙角处便跳进来一个人。
流水般的月光透过院中高大的树木, 落下稀疏黑影,映在一张银质面具上。
斑驳黑影晃动着,月色在面具上流转出一道白光。
他从半开的窗户里, 一跃跳进去,动作比猫儿还要轻几分,完全不属于人耳能够捕抓到的动静。
“你来了。”沈昌往窗边看了一眼, 将蔓草纹的银茶盏放下, 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纸砚,“将你今日所见画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银面朝他行完礼, 才大步走到桌前,笨拙地用手掌握住笔杆, 将今日经历的事情按照齐光所述画下来。
沈昌起身,背着手,缓缓踱步走到他身后,安静看着。
银面垂首专心画着简陋不连贯的线条,直画到饿狼从参天古木后出现,沈昌遽然出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
“银面呐……”
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崩裂开,红色的血水将白色布条浸染。
银面痛得不住抖动,手下刚画出一匹狼的纸,已经被戳下去的笔直接模糊掉,变成一大团黑色。
“啊。”沈昌仿佛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忘了你身上还有伤,真是对不住。”他挪开手,有些懊恼道,“我不打搅你了,你继续画。”
他转身坐回四出头官帽椅①上,慢悠悠将手上沾惹的血擦干净,重新拿起银茶盏,慢慢呷茶品尝。
银面粗喘了几口气,才抖着手继续画。
等画完,他后背处的衣裳,早已全部湿掉,紧紧黏在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贴在他后背上,拼命吸一样。
十分难受。
他把笔放回笔架上,笔杆撞上笔架,发出“嗑”一声响。
窗外清寂,显得响声格外嘹亮。
银面站起时,耳朵一阵嗡鸣,人也晃荡了几下,根本无暇在意这等细节。
他扶着桌子稳住身形,才将画捧给沈昌过目。
沈昌看着那堆线条扭曲的鬼画符,一次次重复和银面确认当时的情景,甚至细到彼此的每一个动作。
“依你所见,这洛三娘子,有没有可能会武?”
银面思索了一阵,缓缓摇头。
沈昌起身,看着银面昆仑奴面具后的一双眼。
那双眼已有些涣散,强忍着没闭上。
打量许久,他才伸手,取下银面脸上面具,盯着那一张除了眼睛以外,所有皮肉都像融化的蜡一般纠结到一处堆积的脸。
这样一张脸,他隔一段时间就要瞧一遍,几乎将上面每一条线条的走向,都记得清清楚楚。
看了好一阵子,他将面具盖回去,不无可惜道:“真是苦了你了。”
银面摇头,摇晃着后退两步,躬身行礼。
他无法说话,只得以行动表示忠心。
“好了。”沈昌转身,将那堆画丢进火盆里,“你先回去,别惹郎君起疑心。”
火舌黯淡一刹那,又从旁边冒出来,将纸画吞噬,烧出更旺的烟火。
银面行礼退下,从窗户跳落院子边角,再攀墙而上,顺着内墙回到沈妄川院里,自后窗跳入书房之中。
沈妄川没有燃灯,只怀抱着手炉,闭眼仰坐在圈椅里。
他并没有听到银面回来的动静,只是闻到了一股难以忽略的浓郁血腥味。
他猛然睁开眼,坐直看向站在一边,艰难扶住桌案的银面,脸色十分难看。
“沈昌又试探你了?”沈妄川捏紧手中铜炉,气得胸膛起伏不定,说出口的话,全从齿缝间挤出来,“他这疑心病,怕是已经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他腾地起身,将密道打开:“快去疗伤。”
瞧银面脚步踉跄,他不放心,想要跟着进去,银面抬手摇头,拒绝了,自己扶着墙壁走下去。
沈妄川只得候在外头,替他关上密道门。
他心中憋闷,难以平息,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熬多久,
啪——
他将百叶纹的窗户推开,看后头大片竹林,以清心头火。
竹影婆娑落白墙,摇动满壁清辉。
沙沙——沙——
洛怀珠靠在窗边看竹影,听得背后齐光、既明放重脚步声站定。
“先生、娘子,我们回来了。”
她扭转头,朝两人招手,关切问道:“没事吧?”
“娘子神算!”齐光接过阿浮给他递的茶,喝了一口解渴,“那银面护卫,果真没有反驳我的话,还顺势点头了。”
阿浮捧着茶壶,扬着脑袋骄傲道:“怀珠阿姊什么时候说话不准了。”
齐光猛点头,一口闷完茶盏里的茶,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又把茶盏递到阿浮面前,想要再来一杯。
“不过娘子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银面护卫,一定会点头附和我们的?”
洛怀珠将窗半合,走到榻边坐下:“他拼尽全力救了我三次,而且每次都并非在最后关头才出手,显然不是为了试探。”
只不过。
这试探与否,她还是赌了一把。
“万一这人城府特别深,想要通过这三次拼命相救,获得娘子信任呢?”齐光被自己说的话吓到,抖了抖,赶紧喝口热茶暖暖。
洛怀珠摇头:“不碍事。你们这样说,也有为我留存清白之意,符合常理。横竖我在那护卫面前,并无暴露自己的武艺,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都会做出的相应举动罢了。”
让齐光这般对旁人说,更多的还是确认,银面到底是不是沈妄川的人。
如今看来,对方已决心脱离沈昌掌控,为沈妄川所用。
她对即墨兰道:“没想到这沈大郎,倒是有几分御人的本事,能让沈昌手下的人倒戈。”
“就算是一只兔子,在沈昌眼皮子底下呆久了,也得变成一只凶残的兔子。”即墨兰吹散杯中袅袅热气,“这也不稀奇。”
齐光都被他们说糊涂了:“欸,那银面护卫,到底是沈昌的人,还是沈妄川的人啊?”
“从前是沈昌的人,如今已是沈妄川的人。”洛怀珠手指敲打着桌案,脑中思索着某些事情。
齐光更惊奇了:“娘子怎么知道?他不是不会说话吗?难道是沈妄川告诉你的?”
洛怀珠手指停下,笑道:“倒没有。只是沈昌其人,掌控欲-念极强,绝不会让沈大郎培养自己的心腹,只怕他派给沈大郎的所有人,都是他的人。此人敢这样相帮,若不是受沈昌指令,便只能是沈大郎吩咐过。”
齐光恍悟。
原来如此。
*
翌日上朝,闻听此事的唐匡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这通脾气,倒不全是为了笼络天下士子,替即墨兰所出,而是距离城墙不算远、临近牧苑的东郊山林,竟能出现饿狼。
这意味着京中防守还不够严,若是饿狼潜进牧苑、靠近城门,又该要弄出什么动静来。
唐匡民感觉自己的威严,无端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啪啪有声。
为此,虎贲卫右厢军的指挥使,直接被他罢了职,让吏部下朝后重新举荐人才上任。
牧苑、私人马场两边,也免不了吃挂落,大批人员被换下。
朝堂静若鹌鹑,对着火冒三丈,差点儿要砸东西的圣上,把头埋得比平日更深了。
散朝以后,吏部大小官员,都恨不得飞回去处理公务,争取莫要熬得天昏地暗。
他们一想到接下来将会接待各位想塞官的同僚,太阳穴便是一阵赤疼,好似有匕首在脑子里面搅和一般。
沈昌放慢了脚步,看向谢景明、傅伯廉等政事堂的同僚。
“诸位怎么俱是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模样?”
傅伯廉,也就是那位整日针对谢景明,前任右仆射王昱年的好友、傅玉书的爹,同时也是沈昌的对头。
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事务繁忙,我等已连续三四日呆在政事堂不曾合眼,自是不比右仆射这般容光焕发。”
沈昌轻笑一声:“傅侍中说笑了。昌亦是政事堂一员,自该一道分忧。”
“右仆射需得奉命先办陛下所要的诏书,我等怎敢催促。”傅伯廉抬手匆匆作揖,大步离开。
他得争取今日将事情理完,回家一趟,不然那逆子非要上天不可。
沈昌后退几步,将手搭在谢景明肩膀上,拍了拍:“傅侍中近日……心情不好么?”
谢景明连熬三夜,脸色亦是煞白。
他将沈昌的手轻轻拿下,双手作揖:“右仆射,文德门尚在眼前,圣上眼下,怎可勾肩搭背。至于傅侍中的心情,下官不曾打听,无处知晓,你问错人了。”
他行完礼,也大步离去。
沈昌看着两道快步走往政事堂方向的背影,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跟了上去。
看来,外城侵街一事,他们处理得并不顺利啊。
第31章 清平乐
不觉已是暮春时节。
春阳熠熠, 田亩青青,芳草萋萋,春水潺潺, 密叶哗哗。
一大清早, 城门处已是人声鼎沸,等着检查过所入城省亲、做买卖。
洛怀珠推开昭化坊内新租赁的二层小楼轩窗, 往下看了一眼被腾腾热气笼罩的街巷, 人影往来穿梭期间。
她对阿浮道:“让张伯和楼下伙计准备好,开张迎客。”
张伯, 是她新招来的铺子掌柜。
他们铺子名唤“轻翰烟华”, 乃取前人杨师道《咏砚》一诗中的“圆池类璧水,轻翰染烟华”之意。
铺子主要售卖精致的雕花砚台, 笔墨纸亦有,不过只是捎带。
楼下热闹开张,楼上清净。
洛怀珠坐在窗前一张高脚案桌旁, 案上摆了一个白净瓷瓶,瓷瓶中插着几枝阿浮没用完的丁香花。
她吃着齐光买来的粉羹,看着朝廷发行的邸报①。阿浮坐在另一旁, 嘴里塞着糍糕,手中也拿着一份小报。
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瞪圆, 几下把糍糕吞下去。
“怀珠阿姊你看这个——”阿浮将小报递过去, “这京城真是了不得,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今日都上小报了!”
洛怀珠接过扫了几眼, 小报上所写的,便是他们昨日在东郊遇险的事情。不过小报不比邸报, 乃民间发行之物,真假难辨。
起码这张小报上所写,主要便集中在她与沈妄川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上,以及将银面的事情嫁接到沈妄川身上,说他如何孤勇,伤情多么严重。
洛怀珠笑着摇了摇头,将小报还回去,重新思索邸报上的内容。
也不知进奏院和枢密院昨日发了疯,还是皇帝怕臣民惊恐,令他们加时上值,朝廷发行的邸报上,也刊布此事后官员的罢黜事件。
她左手拿报,右手在桌案上弹跳敲击。
昭化坊内有太学,学子众多,坐在二楼都能听见街巷底下用朝食的学子,拿着邸报、小报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阿浮听了一阵,捧起羊血羹,小声道:“之前在江南时,还不清楚怀珠阿姊为何执着要在京城开惠民书坊,还要私下创建小报。原来,这些都可以拿捏读书人的口舌啊。”
她真笨,半点儿远见都没有。
“京中小报,并非我们一家而已。”洛怀珠放下粥碗,喝了一口茶清气,“怎能说拿捏。”
阿浮用羊血羹塞住自己的嘴巴:“唔,是我说错话了。”
洛怀珠提醒:“出门在外,没有浩初、承宇二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当谨慎,毋言其他。”
阿浮点头,用更多糕点把自己嘴巴塞住。
她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洛怀珠笑着将自己面前的煎白肠,也递过去给她。
齐光、既明二人早已囫囵将朝食全部吃完,正收拾碗筷准备归还店主,就听得楼下忽然大声吵嚷起来。
“麦秸巷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快快快,看热闹去!”
……
阿浮有些意动,趴在窗前,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人群奔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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