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孤月浅薄,无星相伴。
谢景明端坐桌案后,将积着的公文一本本审阅。
傅侍中瞥一眼他那鼓起来的左手手臂,哼了一声:“谢侍郎还真是为国为民,不辞辛劳,才刚刚从营州赶回来,身上带病亦不忘公事。”
他此言语气讥诮,带着嘲弄。
谢景明却像是完全没听出来一般,语气毫无感情起伏,应上一句:“谬赞。”
“你!”傅侍中被气得想拿文书丢人。
沈昌赶紧跑过来,夺下他手中文书放回桌上:“傅侍中,切莫冲动。”
谢景明两字把人惹毛,自己倒是毫无所动,提着笔细细批阅。
傅侍中甩开沈昌拉住他的手,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气呼呼坐下,压着怒气批阅案上文书。
对面另一位侍中,由头到尾都没抬首看上一眼。
戌时末,沈昌案上事务办完,准备归家去,唐匡民却负手而来。
没有办法,他也只能继续坐下,陪着念叨“农商”两事迈上正轨后,“工事”与“军事”的整改。
这都不是什么小事,一直商议到亥时过,依旧各抒己见。如同沈昌这样的官场老滑头,便只言“这事儿挺好,但是如何整改呢”云云,再提出其中面临问题,抛给其他人。
眼看就要月色西斜。
唐匡民只得道:“此事交由谢卿斟酌,先拟定整改的事项,我们再来商议。”
他的意思已然十分清楚,“工事”与“军事”的整改势在必行。
谢景明行礼回道:“臣遵命。”
“好了。”唐匡民将自己不虞的神色藏去一半,剩下一半用以震慑,“此事改日再议。”
他猛然起身,拂袖离去。
政事堂诸位跟着站起,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暮春凄清的夜,又下起了迷蒙细雨。
已然疲倦难顶的诸位朝臣,也拿走檐下挂着的青伞,匆匆往外走去。
谢景明没拿官员所用的绢丝青伞,依旧用自己那把素伞遮盖头顶,往外走去。
长文长武驾车前来接他,车前挂着一盏气死风灯。
见到谢景明出来,长文赶紧跳下车:“侍郎,赶紧上车换药。”
他“嗯”一声,将素伞交给长文,提着衣摆上车,将青竹圆袍衫放到一边,换下朝服,着一身墨蓝圆袍衫。
“走潘楼大街,买些吃食再回。”
长武低声应:“是。”
马车辚辚,向东而行。
潘楼大街尚未灭灯,门前人来人往,依旧喧嚣。
长武将车赶到巷子口,着长文前去买东西,他守在马车上。
谢景明掀开马车后帘子,跳下车去,放轻脚步,朝着讲堂巷摸去平阳公主府。
他轻车熟路翻越围墙,避开公主府巡逻侍卫,找到云舒郡主院子,敲响她房门后窗。
“谁?”正在用鹿皮拭擦横刀的云舒郡主,骤然抬眸,闪着烛火与剑刃光泽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窗口。
谢景明眼神盯着黑暗:“我。”
云舒郡主挑眉。
谢景明?
她将鹿皮丢下,提着横刀去开窗,将刀刃架到他脖子上:“你还敢来找我?”
谢景明伸出两根手指,推开她的刀锋,翻身入内。
“两件事情。”他开门见山说道,“一是查查营州与李定州;二是圣上要着手整改工事与军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油纸包裹着的东西,丢在桌案上。
该说的话讲完,他便推开窗,瞧了一眼黑暗的夜,翻窗溜出去。
他避开深夜的酒鬼、赌徒,摸回马车上。
长武感觉到车上增加的重量,小声道:“侍郎,沈昌没走,也停下车驾,遣人买东西去。”
“不必管他。”谢景明瞥了一眼自己被血迹洇湿的袖管,闭目养神。
长文提着好几个食盒回来,嘴巴还叼着几根绳子,挂着几包糕点。
他将下巴一扬,让长武替他取下叼着的糕点,瞄准前室木板,往上一跳坐稳,根本不需要放下手中食盒。
长武手中接过糕点,瞄了一眼那脚步匆匆向沈昌车驾跑去的护卫,便垂眸不再看,驱车南行。
沈昌透过车窗往外看,见对方车驾动起来,他便也遣车夫驱马。
两人住宅从这边走,的确顺路。
不过沈昌宅子更近一些,先停下车马。
他提着袍子弯腰下车,看着月下折射出片片白光的水洼,问一旁护卫:“你看这这车辙印痕,车上应有几人?”
护卫蹲下,用手指度量一番:“该是三位成丁男子,或是两位成丁男子加两位幼童。”
“你跟上去瞧瞧,看看出来的是不是谢景明。”
沈昌交代完,便下车入宅子。
他问管家:“阿川和二位娘子,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管家垂首俯身回话。
“大郎卯时随阿郎出门,酉时末才提着食盒归来,陪洛夫人在院中用饭,戌时便沐浴更衣睡下。洛夫人亦卯时起,送阿郎和大郎出门以后,便呆在房中书写,派遣齐光出门一趟。
“齐光去了轻翰烟华,将纸张交给掌柜。我们的人探过,就是一张墨砚的花样图纸,没有其他。随后齐光又到果子巷买了小筐新鲜樱桃回来。
“午后,阿浮便将樱桃做成毕罗和酥山,分发给诸院,阿郎院中亦有。未时末,洛娘子用完毕罗和酥山,便提着食盒出门,去给大郎送吃食,申时归来没用饭,等到酉时大郎归来,才一道用饭。戌时睡下。
“王夫人一直呆在院里没离开,辰时起来用了朝食,又睡过去,未时正才起来,吃了些洛娘子送去的樱桃毕罗,绕着院子疯跑几圈,让两个侍女抓她。酉时用过饭不一会儿就洗漱睡去。”
沈昌每日都会例行一问,管家早已习惯,刚讲完恰巧站在主院月门前。
他恭肃立在一旁,并不私自进去。
沈昌停下脚步:“不必进来伺候我,去准备热水。”
等管家离开,他才对屋内守着的护卫道:“将银面找来,我有话问他。”
宅中家丁、外围护卫都是寻常人,他屋内护卫都是一群白丁哑巴,连画出来的画,都令人不知所云。
护卫无声拱手,退出寻人。
他们就像是黑暗本身,悄无声息融在黑暗之中,若不是叫喊出来,谁也无法发现。
护卫很快带着银面过来,让他坐在桌前,画下沈妄川今日出枢密院吏房前后所有事情。
银面所画,都对得上他所见。
沈昌盯着沈妄川在潘楼那一段画,银面所画,是谢景明推开门,拱手准备关门退出,却被沈妄川喊住叫进去,让他赏脸喝半杯茶。
谢景明喝了两口,便告辞出门,被他瞧见。
随后,吏房的副承旨、主事、令史和书令史一群人提着一个食盒进入雅间,一同用饭饮酒饮茶,尔后散去。
沈昌的手指扫过沈妄川捧着食盒笑起来的图画,呢喃道:“真是个有情人,就这样喜欢她么?”
弥天大雾,自林木而起,笼罩小院。
暮春已悄然逝去,夜更凄清。
浓雾愈发迷离。
湿冷,阴森。
洛怀珠似有所感,翻身往被子里拱了拱。
第44章 苏幕遮
立夏。
万物生长, 长赢繁茂。
洛怀珠早起推窗,让潮湿的雨汽随着熹微天光一股脑冒进室内。
窗外绿叶厚肥,红花垂首, 不胜娇羞。
整座后院都被淡绿色的雾霭, 团团围住,连屋瓦都逃不过。
阿浮替她梳了一个方便戴纱笠的发式, 好躲躲雨汽。
“娘子今日要上哪儿去?”
洛怀珠自己将金丝掐线镶绿松石耳环①戴上, 再把绿手镯套腕间,对着铜镜藏好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的红绳。
阿浮说话时, 她捻着红绳转了一圈:“云舒郡主已经替我们找到了那位写治水论的人, 我们一道前去白矾楼,见见此人。”
他们出得门去, 只留书童一人坐在院内,托着下巴眼巴巴瞧着他们出去的背影。
白矾楼内,云舒郡主已一身玄色圆领窄袖袍衫, 坐在雅间静候。
近窗一侧松木长案上,有一青衫短须男子垂首点茶,整个人浸在香案飘来的迷蒙烟雾中, 难辨真面目。
叩叩——
洛怀珠寻来,一身牡丹绣襦裙,静立门外。
青衫男子抬起头来, 预备放下手中茶筅, 前去开门。
云舒郡主握着横刀起身,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对方不必动弹, 继续点茶便是。
她大步前去开门,入眼便是一朵朝她福身的富贵牡丹花。
“郡主万福金安。”
“洛娘子今日怎的这般素净, 头上只一条坠珍珠的丝带就算打扮妥当了?”她抱着横刀,正立门中,并不将人放进去,“莫非我们已熟悉到这等地步了?”
洛怀珠脸上挂出嫣然浅笑,额间花钿被笑意显得越发红艳。
“郡主说笑了。三娘一介平民女子,怎能与郡主千金之躯言熟。”
云舒郡主冷哼一声:“我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做的事情。”她瞧了一眼对方裙摆下微微润湿的一小片,转身往里走,“进来罢。”
洛怀珠抬脚踏进去,身后齐光、既明关门,守在雅间内两边。
云舒郡主坐回点茶的松木长案前:“坐。”
洛怀珠也不客气,坐到她旁边的松木墩子上。
青衫男子点完两杯茶,将千里江山图那杯双手送到云舒郡主面前。
云舒郡主垂眸瞧了一眼,伸手接过:“你这一手茶艺,倒也算得上不错。”
第二杯夏日消暑图,亦被双手送到洛怀珠面前。
洛怀珠接过道谢,寒暄客套,交换过姓名后,言道:“徐先生是营州人?”
徐长勃挺腰垂眸回道:“是。”
“先生《营州水利论》写得极好,诗社却不能如实付梓,你可知为何?”
徐长勃:“知之。徐某所言虽有用处,可水利论篇章所涉,不仅仅只是治水,还有许多关乎国政弊病问题的根除,并非我一介书吏可非议之事。”
当今圣上好面子,无人不知,没有人会赶在这种时候,前去在他脸上打一巴掌。
这篇文章无异于在说:瞧瞧你任命的官员都是些什么秽物、废物,连一个小小书吏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手下的能臣却不懂。这到底是多瞎,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任命。
简单来说,便是——你这个皇帝,不识贤人。
“不错。”洛怀珠从怀中掏出那篇文章的草稿,又从云舒郡主那里接过先前给她那张,放回原位,“先生的文章,与其说是水利论,不如说是上北平原抗敌稳治富强论。”
倘若先帝在位,见此文章,定当大喜,非要破格提拨任用不可。
然则。
当今圣上只思衡权而不思苍生,绝无这等觉悟。
徐长勃苦笑摇头:“酒后所书,未能尽然详实,展,羞愧。”
展,乃徐长勃之名。
他连年落榜,不得已参加吏试混口饭吃,在军营当文书近十载,如今年已四十有五,无家无业,空有一腔论调,身边小吏亦无法理解。
家中阿妹频频来信鼓励,更是令他无地自容。
闻得诗社收策论一事,他借酒壮胆,提笔写下《营州水利论》投去。
不留名姓,不过是觉得此番并无星点希望,借此宣泄而已。
只是不曾料到,云舒郡主竟会私下寻他。
他至今不知,云舒郡主将他找来,到底何意。
“酒后一笔而成,尚且如此。”洛怀珠喝了两口热茶,放下杯盏,“倘若细细推敲,先生文章,定为治理一方之良策。”
徐长勃笑意更苦,觉得两个年轻娘子,到底想得太少了些。
“多谢洛娘子谬赞。”即便如此,能有人欣赏他的文章,他心底还是高兴的,心中一股意气涌到眼前,湿了眼眶,“展,这厢谢过。”
他撑住膝盖站起,躬身行礼。
洛怀珠赶紧起身虚虚抬手扶住他:“先生毋庸多礼。”
“展这一生,身是燕雀,纵有鸿图之志而未能找到一二知己,今有洛娘子此言——”徐长勃哽咽难语,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继续说话,“足矣。”
他含泪长揖,重复道:“足矣。”
“欸——”洛怀珠赶忙还他长揖。
阿浮泪浅,看得双眼模糊,鼓着脸憋住不哭。
云舒郡主别过脸去,眨了一下眼,又转回来正色道:“徐先生可知,我们找你到来,所为何事?”
徐长勃缓缓摇头,平复情绪:“下官愚钝,请郡主赐教。”
不过瞧着,倒不像是问罪。
此事最坏也不过是因此问罪,丢官归乡,半道被人截杀罢了。
圣上要立贤明之相,不会亲手处置,他若是斡旋得好,还能留下命来。
“你可愿改改这《营州水利论》,将其改成《营州治水论》。”云舒郡主用下巴指了指洛怀珠,“我们洛娘子财大气粗,改完能有润笔费两贯。”
洛怀珠:“?”
润笔费不都一贯而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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