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上要面子,如此改过也有险处,除非送工部一个人情,让工部向圣上提议。
“也好。”洛怀珠看向其他人,将传阅完的稿子收回,“我去求云舒郡主帮个忙,找到此人。”
此人投稿时,只留下文章,并无联络方式。
然而对方用了军中特用的黄麻纸,这种纸早在三年前,唐匡民已禁止民间使用,京师之中,除去军营、兵房、兵部这些地方,连翰林院都不再使用。
张容芳握住她的手:“你要找云舒郡主帮忙?”
虽有传言,云舒郡主已对她刮目相看,言道不会再找麻烦,可前些日子,他们去沈府赶赴喜宴,对方可是挂着刀,直接冷脸将礼盒压在门口,说“特来贺喜”。
“放心。”洛怀珠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拿开,“郡主是巾帼英雄,不会耽于情爱,难以自拔。她是个洒脱的女子,说不计较,必定是不计较。”
尽管她这样说,张容芳依旧担心。
“要不,我陪你去?”
她爷爷虽然是和稀泥高手,从不表露主见,可好歹是云舒郡主上峰,不至于对她如何。
三娘自己前去,她怕对方刻意为难。
洛怀珠含笑拒绝,乘车而去。
云舒郡主又到了雷打不动去军营练武的时辰,此乃先帝在位时的承诺,唐匡民不好废掉,只得每次派心腹内侍随同前往,美其名曰“照顾”。
洛怀珠便将车架停在牛行街一角,静静候着对方到来。
静等一阵,阿浮喊她:“娘子,郡主来了。”
洛怀珠挑开窗纱往外看,见云舒郡主一身丁香色圆领袍,缓马而来。
她赶忙下车,隔着街巷朝她行礼。
云舒郡主眼神后瞥,看向洛怀珠道:“是你?”
“正是三娘。”
“有事?”
“嗯。”洛怀珠朝她露出个端庄温柔笑容,“有事想请郡主帮忙。”
云舒郡主下马牵绳,丢给身后内侍,握着马鞭走向洛怀珠。
“你倒是不怕我。”
洛怀珠依旧笑看她:“郡主豪杰,有甚可怕之处?”
云舒郡主背着手,哼笑一声:“说吧,什么事情。”
洛怀珠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她:“劳烦郡主帮忙找到此人。”
云舒郡主展开黄麻纸看,上面写的是水治辅战之概要,无一不说到她心坎上去。
少年时,她们在东郊划地垒沙盘论战,各执两方阵营比划,只要谢景明那厮不插手,她们基本是输赢难判。
水治辅战,曾经也是她们论过的一项。
她将黄麻纸合上:“小事。你只为此事而来?”
“那倒不是。”洛怀珠抿着唇,看着她笑,似是不好意思。
云舒郡主被她如今截然不同的模样酸倒,忍不住道:“磨叽什么,有话直说。”
“三娘斗胆。”洛怀珠先行礼,才说事儿,“想请郡主帮郎君谋一个闲散差事。”
云舒郡主蹙眉:“沈大郎让你来的?”
洛怀珠摇头,头上金簪流苏微动,搅着西天斜阳洒下的金光。
“不,他还不知晓此事,可我会规劝他应下。”
云舒郡主嗤笑:“你倒是为他计长远。行,我瞧瞧有什么不重要的地方,能让这位富贵郎君尽量不虚度时日,又累不垮。”
“那便多谢郡主了。”洛怀珠又行一礼,与她道别。
她背后的内侍虽一言不发,然则步步紧随,犹如一道黑影。
目送人进入军营,洛怀珠才转身上马。
一转身,便看见一颗马头从背后小巷缓缓显露,带出一道暗纹皂衣身影。
银色的仙鹤祥云纹,在暗巷之中流转着阴晦的光。
洛怀珠抬眼看去,对上沈昌隐在昏暗阴影之中,藏匿探究的眼眸。
“三娘来此有何要事。”
第41章 迷神引
沈昌嗓音轻柔如水。
然则, 这水像是从冰下走,带着几分寒凉。
洛怀珠脸色不变,像是没听出来一般, 从容行礼:“见过阿舅。阿舅出外公干, 可还顺利?”
她微微抬起脸,一副关切的模样。
沈昌定定看了她一阵, 露出个温和笑容:“劳烦记挂, 一切顺遂。不过,三娘怎么会在此地?”
阿川卧倒榻上, 她这个明知对方命不久矣的深情人, 不该出现在此地才是。
更不该,会找上云舒郡主。
“我?”洛怀珠指了指身后, 尚能看见的丁香色背影,“我找郡主帮点小忙。”
她满脸喜色,并不显忧愁。
倒是怪事。
“哦?”沈昌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她没有刁难你罢?”
他仿佛怕对方因此委屈,甚至还表露出几分愧疚。
洛怀珠笑道:“郡主豪杰,潇洒大方, 哪里会刁难我一个小女子。她还答应帮我找人,再帮郎君谋一份清闲差事呢。”
她的语气更是雀跃,端庄娴静的动作, 都压不住那份翩然而起的喜悦。
沈昌握着马鞍, 向前俯身:“找人?”
什么人非要云舒郡主来找不可。
“是啊。”洛怀珠漆黑杏眸子里,水润亮泽,闪着斜阳橙黄的暖光, “近来诗社在收策论的稿子,有人投了一篇治水论, 可却忘了留地方,可不得托人找找。幸亏那人用了军中黄麻纸,才叫我有迹可循。”
她仿佛对一切都毫无保留,全然信任一样,和盘托出。
阿浮和齐光的心跳,都哽在嗓子眼,几乎跳出来。
若不是对洛怀珠百分百信任,他们此刻非要插嘴拦住他们家娘子,让她别什么都往外说。
眼前这个可是沈昌,一直怀疑他们娘子身份的仇家啊!!!
沈昌垂眸思索一小会儿,又微抬起眸子,轻笑一声:“没料到郡主果真不记仇,竟还愿意给阿川谋差事。”
按照云舒郡主性情,的确不屑为难一个弱女子,甚至会在对方需要时伸出援手。
前年,有人当街行刺她,她擒住人后放了,笑着说不想让对方当冤死鬼,让他查明真相再来,她随时候着。
后来查过,发现果真是误会,对方要以死谢罪时,云舒郡主不仅把对方拦了,还收入公主府做侍卫。
在这一点上,云舒郡主的确有其大舅(先帝)年少时候的风范。
“嗯!”洛怀珠脸上笑容敛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道,“三娘本来是想让阿舅替郎君找活计的,只不过阿舅身居高位,开口要官位,别人总不敢给低了。若是传到圣上耳中,定然不好。”
她摆出一副为沈昌着想的模样,似乎已将自己当成了沈家人。
“你此番思虑,有理。”沈昌叹了一口气,“阿川那身子骨,我也不敢让他太劳累。横竖我们沈家也不要多大的财富,饿不着他,他呆在家中,偶尔出去走走也行。先前给他那几个铺子,都有掌柜打理着,他不时去看看便好。”
他摆出一副慈父模样,似乎设身处地为沈妄川打算,不舍独子受苦之情,溢于言表。
“那可不行。”洛怀珠杏眸不赞同地微敛,“人之精气神,会在惰懒之中消耗殆尽。哪怕郎君没有疾病,长此以往,也得闷出病来。官职再闲散,但总归有事情做,人才有活气。”
她似乎觉得自己语气肃然了些,不太妥帖,便又软下语气,温柔劝谏。
“云舒郡主替郎君谋官职,是最适合的了。旁人都觉得郡主与郎君有旧怨,定不会给他找多大的官,又因为郎君本身的身份,不敢前去找茬。这么一来,郎君铁定能当个清闲散官,再不时去店铺看看,不至于日日闲着。”
金乌西去,灰白云层鳞叠,犹如孔雀尾羽,一路拖着,散开布满苍穹。
日照从云层背后散开,渡上一层金边。
暖融融的光落在那张嫩白的侧脸上,更显肌肤透净,青丝顺滑。
沈昌都有些晃神。
他眼神微闪,笑着道:“三娘深思熟虑,我有所不及呐。”
“阿舅说笑了。”洛怀珠轻笑着垂眸。
眼看日头向晚,又闻得沈昌还有事未毕,她便先回沈宅。
沈昌盯着那驶往斜街的马车,眸中笑意敛去。
好一个深谋远虑的洛三娘,谈笑间将人拿捏得精准。
真是吓人。
远去的车厢内,阿浮拍着胸口,摸着肚子,长舒一口气。
“真是太吓人了。”
她倚靠在车厢壁,捞过一旁的食盒,给自己塞了一块糍糕,安抚饥肠辘辘的肚皮。
洛怀珠笑着给她递了水囊:“这就吓人了?这才第几天?你要不还是跟着舅舅,让齐光和既明跟我就行。”
“那怎么可以。”阿浮反对,“我能做的事情,齐光、既明不会,也不能干。你身边可少不了我在,不然就太不方便啦!”
阿浮将膝盖上的食盒放下,挪过去,抱着洛怀珠的胳膊,一副“你休想把我甩开”的模样。
洛怀珠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蛋:“好,是我缺不得阿浮妹妹。”
马车辚辚,停在旧宋门里大街一侧。
两人前后踩着
脚凳下车。
他们从偏门入内,回到院子。
入院偏角处栽了一丛低矮的凤尾竹。
竹影被夕照映入白墙,随着暮春晚风轻轻摇摆。
几乎不用看路,洛怀珠也知道入院后的路该怎样走。
这里,原本就是她生长十五年的家。
大门前牌匾虽换掉,宅邸里的景致却并无什么大改动。
就连她小时候顽皮闹着爬墙的脚印,都留下浅淡土黄一圈在墙上,被假山遮去一半。
她那时力气不足,腿还短,伸手摸墙摸了个空,将自己夹在假山和内墙之间,不上不下。
这一出,可把长兄吓得不轻,素来温吞的文人君子,将书卷一丢,白着脸提起袍子就爬上假山抱她,磕得满胳膊淤青。
后来怕她再出什么意外,愣是给她找来武师父,教她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
“大兄最好了!”她还以为,长兄会怒斥她,不让她再离开院门半步,没曾想对方竟然如此开明,还说服爹娘同意此事。
幼年的她,白嫩胳膊抱住长兄的脖子,窝在他温暖怀抱里,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他脖子:“知知最爱大兄了!”
二兄在旁边还醋了,酸溜溜道:“活不了了,我家阿妹不爱我。”
“爱爱爱。”年幼林韫只得伸出双手,换个怀抱哄人,“二兄天天给知知找好玩物件,是天下第二好的兄长。”
昔年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再浮现。
洛怀珠垂下眸子,敛去神色,走进院子。
沈妄川如今住着的院子,便是她昔年所居听竹小筑。
院子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全是他们兄妹一道亲手所植,小道、奇石乃父亲、母亲与叔伯运来布置。
今日旧景尚存,人面全非。
洛怀珠袖摆下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吹了一阵屋后竹林拂来的晚风,才踏脚迈进房中。
沈妄川斜倚在窗边坐榻上,捧着手炉看书。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低垂半敛,少去几分阴沉颜色,倒显得气色好上不少。
“郎君。”洛怀珠已收拾好心情,换上笑颜,“可用过夕食?”
沈妄川将书往案几一放,看向她眼尾泛起的红,撑在坐榻的手猛然一缩。
她……今日受了委屈?
他敛眸:“尚未用饭。”
书童马上道:“小的这就去传饭。”
洛怀珠叮嘱道:“阿舅公务在身,暂不能归,我们就在院里用饭。”
书童停下点头应“是”,才继续往外奔走。
院门外有沈昌派来的护卫守门,屋后有神出鬼没的银面,齐光和既明熟练分站房门两边守着。
除去院门外护卫并不安全,他们这院子也算是个能悄悄说话的地方。
沈妄川起身坐到红木桌前的圆凳上:“你怎么会碰上沈昌?”
对方莫不是还不死心,派人一路跟踪。
“我去找云舒郡主,被他看见了。”洛怀珠坐到他对面,坦然道。
沈妄川倒是比她激动:“什么?”
按沈昌多疑,不能没有疑虑。
她这是将自己推在悬崖边边上,诱敌来捕!
“你知道此举危险,但还这样办。”沈妄川捏了捏自己的鼻根,“万一失手,该当如何?”
洛怀珠接过阿浮给她递来的热茶,捂在手中。
她吹了吹杯盏中的热雾,任凭袅袅雾气将她面容模糊。
“我所做一切,合情合理,都是‘洛怀珠’会做的事情。”她杏眸敛起,如新月弯弯,“沈昌必定会陷在两难之中,犹豫不决,只得不断派人查探消息。”
夕照透过窗纱,将窗上祥瑞的花鸟图案,映在洛怀珠脸上。轻淡的兰色暮霭,与热雾交融,笼罩在她周身。
她蓦然抬眸一笑,恰似一汪春水被垂柳轻点,不胜娇羞。
沈妄川一时之间失语,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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