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袭者没料到,两个护卫反应能这般快,只能缩手往屋内退去,掷出匕首拦住长武,破窗而出。
长文却已根据室内脚步声,紧追向前,于室外紧随此人脚步,在对方破窗时就辨得位置,一刀刺中突袭者后心。
横刀从突袭者前胸冒出,对方还有些不敢信,瞪大眼睛,低头瞧了一眼那滴血的利刃。
长文旋身抽剑,血迹在地上抛出一道圆弧,将突袭者与从容自若的谢景明隔开。
仿若天堑。
嘭——
突袭者跪着倒在地上。
破窗的巨大动静,惹来李定州、赵刺史与若干当值衙役。
“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定州大声嚷嚷起来,两只手提起衣摆,仿若一只硕大的捕醉仙。③
他从转角拐来,差点儿踩中突袭者的尸体,吓得往后退去,给了赵刺史重重的一脚。
“嗷——”赵刺史嘴里发出似狼非狼似犬非犬的怪叫声,脸都憋成猪肝色,也不敢让上峰挪开脚。
又或许,他已痛得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李定州愣了一瞬,下意识先寻找谢景明所在,见对方好端端站着,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敢显露,迈开脚,绕过突袭者走过去。
“谢侍郎——”他双手向前,似要搀扶谢景明,“你没事吧?啊?”
长文将他拦住:“李都督且留步,我家侍郎不爱与人靠太近,请见谅。”
他右手剑刃还在滴血,拦人的左手如同一杆横木,让李定州猛地停下脚步,脑袋往后躲开,正正敲中拐着脚跟来的赵刺史胸口。
拐着脚的赵刺史倒退两步,捂着胸口被两位衙役扶住,差点儿就仰天摔下去。
“多谢李都督关心,我并无大碍。”谢景明慢慢走到长文旁边,示意长武将尸体翻个身,扯下面巾,“不知此人,李都督和赵刺史可曾认得?”
李都督示意衙役将灯笼提近一些,他弯腰去看,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下官这就去查。”赵刺史被搀着站起来,拱手道,“此事交给下官就好,谢侍郎治水繁忙,不敢叨扰。”
谢景明垂眸看了那尸体几眼,竟“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李定州见状,赶紧让衙役收拾别的屋子,让谢景明近些日子落脚。
谢景明也并不多说什么,默然换地方。
等到人群散去,他对着漆黑屋子吩咐:“修远,跟去查查。”
“是。”
与此同时,屋顶落下一人,垂首行揖礼,向谢景明一一口述今日查到的事情,并附上文书若干。
谢景明便叮嘱长文:“磨墨。”
他接过修竹手中的信件,抄录一份,待墨迹干涸,又将两份都交给修竹。
“继续暗中行事。”他微微叹出一口气,“近些日子,都得委屈你和修远二人了。”
修竹将东西收入怀中放好,缓缓摇头:“侍郎救了我们兄弟二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都是自愿替侍郎办事,不委屈。”
要说委屈,他们侍郎才是天下第一委屈的人。
他躬身行礼,又往黑暗中去了。
谢景明从桌案起身,终于得以洗上一身滚烫的热水澡,赶走连日疲乏。
翌日。
谢景明踏着昨日出门一样的时辰,站到上都督府门前的阶梯上。
是时曙色沾霜,天地间泛着凄迷的青蓝色浅光。
谢景明背手眺望去,只见远山深蓝,笼着迷蒙云雾,高树从连绵屋檐间隙伸出,像是一只只向天张开的瘦爪。
浅光将此轮廓勾勒,给这静谧晨间,笼上了一层难言的鬼魅。
大都督府门前,平民早早起来,衣衫单薄,顶着春日晨起冷风,挑着一家生计,匆匆走过,不敢放声。
天一点点开始亮,罗纱似的霞色从东方慢慢伸展,引出一缕缕金光。
谢景明就这样站在门前台阶处,等旭日高升,斜斜映照在身上。
未几,衙役陆续到来,瞧见他无声负手站立阶前,心中猛然一跳,赶紧将懒散的哈欠收起来,敛手站到台阶下的空地上。
谢景明抬头往东看,见冷绿叶子自墙内伸出,在初阳照彻下,露出通身脉络,仿若剔透翡翠。
光落在他身上,照亮那双毫无波动的浅色瞳孔,泛着一种暗哑晦魅的光。
站在前面的班头,忽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朝着他胸口压过来,又重又闷的,害得他大气都不敢喘。
“还有几人没来?”谢景明忽地开口。
他拍了拍衣摆上沾惹的晨露,抖了抖袖子底的水汽。
一粒粒晶莹的水珠子,噼里啪啦滚到台阶上,和泥尘混到一处去。
班头抬起的眼眸,赶紧低下来,不敢再看。
正想开口说话,谢景明旁边的长文便说:“禀侍郎,还有三人未至,分别是李大头、王兴五、杨小山。”
班头心底一凛,知道这个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上峰,不好应付。
他后背陡然冒出一身冷寒,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发毛的感觉顺着后尾骨往脑袋上爬。
然而。
姗姗来迟的三人,见到上峰面无表情在等,心里咯噔一下,却强作镇定,企图融入队伍之中。
长武冷不防喝了一声:“站住!”
李、王、杨三人脸都白了,彼此看一眼后,又都莫名从容起来,甚至多了几分傲慢。
谢景明垂眸看向三人:“李大头、王兴五、杨小山。”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带着几丝冷峻,仿佛浸满霜色的山石。
“为上都督府衙役八年,捕贼零、抓盗零、巡街次数零、援助百姓农事商事零,勒索商户二百八十一次,抢占民田两百一十三亩,侵扰妇人三十四名。身为吏官,无以益民,尸位素餐不提,反为祸一方。”
谢景明脸上逐渐现出愠色:“该当何罪!”
一番问话,不仅让三人重新白了脸,还让一旁垂首的衙役哆嗦起来。
“你……你一个京城来的外官,无权管我们的事情。”李大头强作镇定,略有些结巴地说道。
谢景明冷笑一声:“长文!长武!”
“在!”
“请打王鞭!”谢景明抬起手来,伸出手指指着李大头三人,“今日,谢某便要替圣上处置这几个无视朝廷律例,为吏而犯律之辈!”
他狠狠甩下衣袖:“给我打!”
第40章 朝中措
长文长武自谢景明背后出, 拿出绳子。
他们身手比李大头等人麻利许多,三两下就把意欲反抗的三人捆住,绑在板凳上。
班头看到长文利落从门后搬出板凳, 拿出麻绳, 膝盖都软了。
李大头他们不服,还张嘴嚷嚷:“放开我, 你无权处置我, 我是李都督的人。”
班头心中咯噔,下意识咽一口唾沫。
完了完了, 这下李都督是绝不会救他们几个了。
谢景明嗤笑一声, 冷眸吩咐:“长文,塞住他的嘴巴。”
长文寻来布条, 塞满绑住。
打王鞭名字虽带鞭,却是金锏,敲下去能让人骨头断裂。
那一声声骨折的脆响, 连带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听得人心里发沉、冷森。
站在旁边的衙役,已是冷汗涔涔, 双腿直打哆嗦。
他们垂着眸子,完全不敢看,可架不住血肉飞溅到鞋头上, 仿佛开水一样, 烫得脚都要掉皮了似的。
有人胆小,已吓得昏过去,生怕下一个要处置的便是自己。
李定州闻讯而来:“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他们哪里得罪了谢侍郎,我替他们告罪便是, 何必如此。”
他一来,就将此事丢到谢景明头上。
只不过。
谢景明不屑玩弄心眼,并非不会,只是鲜用。
他将方才细数的罪状冷声讲了一遍,又微俯身靠在李定州耳边:“此二人方才还在攀咬李都督,言道所为都是都督指使。”
“胡说!”李定州反驳道,“竖子!竟瞒着本都督做出这等祸民之事,还企图反咬一口,谢侍郎打得好,替我营州除了祸害!”
谢景明眸色更冷,垂眸间却换上另一种颜色。
“李都督不必有无所谓的担心,谢某不怕一世骂名,所做一切不过为了在史书留下一笔,换千秋百代之拥戴。”他放低嗓音,缓缓说道,“碍我变法者,才是我的敌人。”
他说完,直起身,看向长文。
长文已一身血,捧着打王鞭道:“禀侍郎,三人已气绝。”
血水和碎肉从他手上、打王鞭上,滴滴答答落一地,稠得像泥潭浑水。
李定州惊疑不定,打量着谢景明落在晨光中,线条越发柔和的侧颜,心中念头百转。
谢景明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方才所杀不过三只鸡犬,并非人一般。
赵刺史在其背后扶着门框,勉强站稳,心道,果然是京师有名的酷吏,这般行径,心中竟也毫无波澜。
他们危矣!
谢景明将眼神转向一旁强自站定的衙役:“诸位,将昨日之事说说,都完成得如何了?”
衙役们都行长揖,恨不得将头贴到膝盖上,以显示自己的谦卑:“侍郎饶命!”
“诸位昨日不曾前去灾地?”
班头赶忙道:“去了去了,大伙都去了!”
“那是不曾检查重点河段、堤防、山洪灾害频发地区、被淹没村庄等地?”
班头摇头:“不不不,都办了。”
尽管当时抱怨,可也磨蹭着完成了所有事。
毕竟昨日可是点了负责人的,谁也不想背上事儿。
李大头那几个与他们这些人不同,自家妹妹姊姊搭上李都督,平日活儿都是推给他们干,狗仗人势得很。
“既是如此,诸位何必求饶命。”谢景明朝后伸手,垂眸看班头,“衙役之中,可有识字之人?”
长武将怀中纸张递到他手上。
班头赶紧道:“有!基本都认得,只有几个白丁。”
谢景明便将他之前考察过,整理出来的治水概要,交给班头:“缺堤处有两地,根源在上,我来监督,剩下的地方,便根据这上面的要求整改,可能办到?”
“一定!”班头拍着胸口保证,“弟兄们脑子差点儿,照办的体力活绝对没问题,侍郎可以放心。”
谢景明轻笑一声,又递了个眼神给长武。
长武从怀中掏出一贯钱,丢给班头:“诸位辛苦了,事情若是办好,另有奖赏。”
班头和身后衙役对视一眼,喜道:“多谢侍郎,肯定办好!”
谢景明“嗯”一声,道:“工部白公与赈灾车马或是明日,或是后日便会到来,做好水毁工事修复。诸位可安民心,防止乱事。”
“是。”
这一声,衙役们喊得格外用力。
谢景明横手在腹,如玉树直立台阶正中,日光流泻周转其身,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放眼眺望,明净的天空下,山峰嵯峨险峻。
*
京师。
诗社小院。
洛怀珠站在廊下,望着连排屋檐尽头,那连绵环绕的黛蓝群山。
诗社全员一十八人具在,正传阅《营州水利论》,以诗写实的那几位看得满脸泛起红晕,兴奋不已,似是恨不得马上寻来此人,加入他们诗社。
相比之下,头一个看完的傅仁瑞,显得冷静许多。
他问背转身的洛怀珠:“三娘什么看法?”
廊外园景萧瑟,只得寒梅两三株,如今都谢了,剩下虬结枝干。
唯有白墙与澄清天幕相照应,将廊柱一侧站立的修长玉影照得彻亮。
洛怀珠侧转身,天光洒落玉白金线绣的花笼裙,泛起一片细细碎碎的金光,将朱红的白鸟绣样披帛照亮。
花笼裙下罩着的石榴裙,更是将她玉白的脸,映出一片粉润,好看得不似真人。
她垂眸轻笑:“六郎觉得如何?”
傅仁瑞如实点评:“文辞不佳,言语拙实。然,其有江海之志,扎土之根,必成大器。”
张枢密使的小孙女张容芳也已看完。
她点头:“我亦赞同六郎所言,此子堪当大任也!”
“文章所言固然好。”洛怀珠走到近前,一同坐下,“只是营州一事,正处怪雨盲风之中,即便我们收下,也不宜在事情未曾明朗之前发出。”
否则,帝王必定惊怒。
如今已不是先帝在位时侯,可畅所欲言之世道。
“多事之秋,的确愁人。”张容芳扭头看向洛怀珠,“不过稿子可留下,看稍后态势再言其他。”
这样于民生有益处的实用文章,若是不留下,总觉得有些可惜。
傅仁瑞敛眸沉思片刻:“不知这位仁兄,是否愿意删改一下文章,只留下治水抗灾一段。”
若是如此,正逢朝廷需要,以之献策,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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