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事, 他心下有些诧异:“鬼神医?”
他心里一动, 隐隐有几丝悦然浮动。
“不错。”管家垂手立在一旁,“听闻是墨兰先生身边的人, 拥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好医术, 只是人怪了些,脾气也奇怪。”
沈昌顾不得换衣裳:“随我去看看。”
他大步朝着沈妄川的院子走, 在月门处见着静立花木底下的洛怀珠。
“三娘啊。”沈昌摆出一张慈爱的脸庞, “怎么不进去。”
阿浮赶紧拦人:“欸,不能进去。鬼神医诊脉的时候, 除了病人,谁也不能在旁边,不然他会生气, 此生不再给这个人看病。”
沈昌看向洛怀珠,对方朝他轻轻点头,他这才停住脚步。
“我先前并无听说墨兰先生身边有这号人物, 他到底什么来头?”
他说话的声音温和,与洛怀珠说话时,还微微俯身, 对小辈慈爱迁就的姿态, 做得十分到位。
莫怪唐匡民宁愿先让王昱年下场,也不舍得这么快动他。
洛怀珠轻垂眼眸,笑道:“阿舅(公公)不知也实属寻常, 鬼神医其人规矩多,所救皆是疑难杂症, 转眼便是三五年不见旁人。”
沈昌眼神闪了闪:“三娘也曾见这位鬼神医出手?”
“他救过我。”洛怀珠轻轻抬起眼眸,看向沈昌,圆润杏眸中,漆黑透亮。
那一瞬间,沈昌仿佛看见了当年从箭雨火焰后透出的那双眼。
同样形状的杏眸。
他忘不了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决绝与仇恨。
许多人因他而死,他也亲手处决过很多的人,然而那些人眼里多是对他的惶恐,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在死亡降临时,对他露出深切的、欲除之后快的恨意与决绝。
当年的洛夫人、林韫,是少有的两个。
“阿舅?”洛怀珠轻轻喊了一声。
沈昌蓦然惊醒:“哦……”他重新摆出和蔼笑意,“三娘曾经受过伤?”
洛怀珠杏眸弯了弯,眼底水波晃荡起一波柔柔春水。
不同。
沈昌看着那双杏眸里的端庄温柔笑意,那是与林韫的爽快利落、锐意风发全然不同的感觉。
“倒不是。”洛怀珠笑道,“只是三娘自小体虚,幼年在江南山居修养,卧倒病榻多年。多亏了鬼神医替我调补几年,才有今日与寻常人无异的三娘。”
沈昌跟着笑:“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样站在院门前,细声闲话。
不一会儿。
正房门扇被推开,一个满头灰白发丝在脑后随意拧成一团,用蓝布绑着的人,从里面迈出来。他身上与发带同色的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双遒劲有力的胳膊,并不似普通医者那般孱弱。
沈昌正要抬脚进去询问,被洛怀珠拦了:“鬼神医不喜欢生人近身,有话要问,在此便可。”
鬼神医脸上罩了一张薄薄的金面具,那面具很独特,暗哑不见丝毫流光转,且一直盖到鼻梁下,只露出一张嘴,一道线条冷硬的下巴。
熟悉的人便会清楚,鬼神医那张面具,并非戴上,而是被烧热,硬生生嵌在脸上。
至于个中缘由,除了本人与即墨兰,无人得知。
他的脾气,比脸上的金面具还要独特,最是厌烦热闹、生人,除了医术药理,一切爱理不理。
“敢问鬼神医。”沈昌态度也展露得很好,当即拱手问道,“犬子如何?可有法子根治?”
鬼神医冷冷丢出一个字:“无。”
沈昌十分失望。
尽管这五年以来,他聘请医者无数,大家或直言或委婉,全都这样说,他心底始终还有着一丝希望。
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希望沈妄川能够在大限将近前,先给他留个小孙子。
洛怀珠却在一旁又问:“可以延命吗?”
鬼神医语气,依旧冷硬:“可。”
“多久?”
“十年。”
“有何须做之事?”
“按时吃药,少气他。”
洛怀珠眉头动了动,眸中似有不解,却暂且没有多问:“药方什么时候给?”
鬼神医:“回去写。”
阿浮见洛怀珠不开口,主动道:“阿郎且让让,鬼神医不喜欢生人靠近,我们须得让开。”
沈昌瞥了院中人一眼,往后退了好几步。
鬼神医见他们避开,这才出得院门,往外走去。
“管家,去送送鬼神医。”沈昌朝身旁垂首躬立的人道。
阿浮阻止了:“不用不用,鬼神医最烦别人送他,想要答谢,晚些先生遣人送药方子过来,送他几块金子便是。”
管家不敢不去,又不敢去,只得回头看向沈昌,看到对方挥了挥手,他才敢停下脚步,站到一旁。
洛怀珠扫过管家动作,朝院内伸手:“阿舅先请。”
沈昌笑着点头,提起衣摆进去。
房门敞着,内里燃了一种奇特的草木香,有些像艾草的味道,又有些不像。
沈妄川躺在榻上,呼吸平缓,神色平和宁静,似乎睡得很香甜。
跟在阿浮旁边的书童,都未曾见过自己郎君这样安静甜睡的模样。
沈昌亦然。
他在榻边坐了一阵,便轻手轻脚离开,回房换衣外出办公务。
将革带的玦(腰带头)扣好,他理了理衣摆,朝护卫招手:“再详查一遍洛怀珠在江南山居的日子。”
护卫领命而去,沈昌坐在椅子上品了半盏茶。
茶香袅袅,热气氤氲起一片轻雾,模糊了那垂下的眼眸。
或许,他该想个法子,早些让洛怀珠产下麟儿,再设法除掉。
既有疑点,纵然是圣意,也不该久留。
*
沈昌离开后,洛怀珠便搬了一张小案在榻边,审阅新收的几篇策论。
不知是否受上北平原一事影响,有位署名“青衫客”的人,写的正是《营州水利论》,其从营州水利位置,历年河道变迁入题,引出营州在治河、治民、治农、治市、治兵诸事上的弊病,以及可取的更改之策。
看到这样一篇犀利策论,其他中规中矩引用圣人言的策论,瞬间黯然失色。
不过……
这样一篇策论,在此紧要关头上,若是付梓,恐招来祸患。
洛怀珠心里生出几分好奇,将策论看几遍,又遣齐光跑一趟,送去给即墨兰看完再送回来。
齐光本就是个闲不住的少年人,闻言立马动身,往返奔跑,带回来口信。
“先生说,此人可堪大任,倘若是个敢言敢为之辈,可为社稷、万民谋福也。”
洛怀珠垂眸轻笑。
舅舅的想法,与她所想无差。
“咳咳——”
房内响起两声咳嗽。
洛怀珠起身返回屋内,给齐光、既明使眼色,莫要放闲人进来。
书童在小厨房煎药,短时间内不会进来。
她将那几张薄薄的黄麻纸叠好,交给既明保管着,转身走到榻前,顺手给沈妄川捞了软枕垫着腰,让他斜靠着。
沈妄川见她进来,赶紧扯了扯被子,盖到胸口处,耳根微微泛红:“怎么是你,书童何在?”
“他去煎药了。”洛怀珠没在意这些,她搬来墩子,坐到一旁,“鬼神医对我们说,可为你续命十年,让你按时吃药、不要动气。”
沈妄川眼睫颤了颤,轻笑道:“他对我说,至多能为我续命一年,不可再多。后年不知何时,我便会油尽灯枯,无可挽回。”
不过已是意外之喜。
他还以为,他至多能活到明年而已。
“你似乎并不失望。”
洛怀珠双脚踩在床榻板上,手肘撑于膝盖,手背支起脸,微仰头看着沈妄川。
她双膝并着,这般动作配上那双圆润透亮的杏眸,显得格外柔软乖巧。
沈妄川微垂眉眼,脸上露出个说不清的笑意:“我本该死之人,活着只会让我感到痛苦,早去才是解脱。”
听到这样的话,洛怀珠心里有些复杂。
她恨沈昌,极恨。
每每见着对方,都恨不得掏刀子,给对方掏心割喉的恨。
然而沈妄川是仇人之子,却是不幸生在沈家,摊上这么个爹的仇人之子。
对方同样恨极沈昌,想要他身败名裂。
这样一个人,她恨不起来,却很难放心与他成为朋友。
“该死的应是沈昌。”洛怀珠放下撑着脸的手,站起身来,“你喝药以后,再歇个晌。我去诗社一趟,晚些回来。”
沈妄川瞧着那轻轻摇晃的鲜红裙摆,低应一声:“嗯。”
绣着石榴花的裙摆扭动,渐渐离开视野。
洛怀珠让阿浮给她披了一件玉白金线绣的花笼裙,再搭上披帛,提上手炉往外去。
阿浮怕她冷着,连同冬日新制的狐裘带上。
沈妄川余光见一抹白红影子轻盈飘出去,他闭了眼,仰头往后靠去。
书童捧着药碗进房,小声道:“娘子怎么这时出门。”
郎君还病着呢。
沈妄川抬眸扫了他一眼。
书童瑟缩一下,震得托盘药碗晃荡,洒出一小片水渍。
他赶紧将托盘放到案上,捧起药碗递过去:“郎……郎君喝药。”
沈妄川默了好一阵,才伸手接过。
他望着褐色药汁里掩盖不住的苍白面庞,冷声训话。
“以后,不许背后非议娘子。”
“她嫁我已是委屈,我本该心怀愧疚。”
本该如此。
可他却禁不住窃喜。
沈妄川勺起药汁,送进嘴里。
涩味在口腔蔓延开。
第39章 朝中措
上北平原, 营州。
日头微斜倾洒,一道光柱从堂前檐下过,落在一双皂靴边上, 紧贴着。
李定州提着自己山形纹的绯红衣摆, ①小步从内堂出,拐至前堂。
一眼, 他便瞧见那道立在廊下, 背着手的清瘦紫色身影。
“谢侍郎——”他摆起笑脸跑过去,“怎的不提前告知要到来, 好让我等略备薄酒, 招待一二。”
清瘦紫色身影回头,背对光柱, 露出一张在光晕下,更显线条的温润书生脸。这样一张脸,说是诗酒之下的谪仙不为过, 但若说是酷吏,李定州还真觉得不像。
青涩小白脸登此高位,若说没有半点儿靠美色, 他不信。
心下的揣测怠慢,也并不妨碍他脸上讨好的笑意。
赵刺史跟在他身后,也慌忙摆出个深揖的礼节, 只差将自己的头埋进地里。
谢景明沉脸敛眸, 打量着两个漆黑的脑袋好半晌,才开口说话:“不必。圣上此次派我前来,乃是为了治水。劳烦刺史将营州可调动人手名册给我一份, 着手安排春汛河道疏导一事。”
“谢侍郎,此事已有人在办, 要不下官让他们来拜见侍郎……”
“不必。”谢景明打断他说的话,“李都督只管按照我所言去办便好。”
李定州心下一沉,脸上却半点不显,让赵刺史去办。
赵刺史赶忙跑去后衙拿名册,递交给谢景明。
谢景明接过,草草翻看几眼便让赵刺史将人手调集,他有事安排。
赵刺史隐晦地瞥了一眼李定州。
“怎么,”谢景明背着手,垂眸看向李定州,“又不是调动驻守的兵马,也要看李都督的意思?”
李定州抬起脚踹了赵刺史一屁股:“谢侍郎让你办就办,少啰嗦。”
赵刺史受了这一脚,忙不迭跑去召集人手。
人召集后,谢景明并无与名册核对,而是迅速将其分成几个小队,检查重点河段、堤防、山洪灾害频发地区、被淹没村庄等,明确其各自负责人以及后续整改要求。②
天降上峰,安排诸多任务,营州衙役心底并不是很乐意去办。
更何况,天降上峰还是个冰块小白脸,没有几句好话不说,请人办事也不知给点甜头,只道办不好如何如何惩罚,一群人心底都在犯嘀咕。
谢景明听那稀疏的应答声,便知道这群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让这几支小队伍明日同样时辰同样地点,集合上报检查所得。
讲完这番话,他便直接入了衙署办公的地方,开始看起营州地方志来。
长文长武像是两尊高大的煞神,立在门口两侧,谁求见也不给进。
李定州黑着脸回到后堂,吩咐赵刺史:“去和那帮废物说,按照谢景明所言,老老实实把事情办好。还有,先前河道缺堤,处理此事的那批人……”
“都督请放心,那群人早已被渎职处置。”赵刺史拱手弯腰道,“新一批处理水患的人,都知道该怎么说。”
李定州脸色稍霁,闪过一丝阴狠:“谢、景、明。”
对方最好果真只是来治水,不然……
休怪他手下无情。
谢景明在衙署办公房待到入夜,才捧着一堆文书回到休息的地方。
门扇刚推开,里面就冒出一柄冷光森森的匕首,直冲他脸面去。
长武左手搭上谢景明肩膀,将人往自己身后推去,交给长文,右手横刀出鞘,一刀削向突袭者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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