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眉敛目,一如从前地冷漠凉薄,“但凭长公主处置。”
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身上,“在处置你之前,本公主想问你。既要谋助凌王,最后为何停手。还是你认为你错了?”
“帝王将相,夺位谋权,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对与错。江山轮流坐,至于谁坐都与微臣无关。谁输谁赢也与臣无关。”
宁久微道,“那你拿到墨京玉牌为何将剩下的三万陵卫军调往西郡,助祁世子平藩王之乱。而不是助凌王一臂之力?”
顾衔章抬眼看向她,“身为御史,长公主殿下怎可问微臣这个问题?”
宁久微静了一瞬,轻笑了声,“也是。你恨的只是皇室而已。”
无关大郢,更无关百姓。
若非如此,他当是另一个顾上卿。
他沉默无应。
“顾大人。”
宁久微端坐凤椅,缓慢转着食指上的戒指, “凌王虽败,余党尚存。陛下年轻正盛,登基初,朝堂不稳,上至王侯下至臣子,皆有不安之心。”
“本公主要你清除残党,以当初为先帝清肃朝堂之手腕,扶持陛下稳坐帝位。”
……
*
公主殿。
安禾托腮看着坐在那对着窗外的花发了一上午呆的宁久微,终于忍不住走过去。
宁久微眼前一暗,脸忽然被捧住抬起来。安禾盯着她的眼睛,神神秘秘地说,“明宜,我找人给你做个法吧。”
宁久微回过神,拍开她的手,“走开。”
“我说真的。”
安禾倚着窗台,不解地望着她,“明宜,如今也算尘埃落定。连你和顾大人之间最严重最复杂的隔阂也解开了,你怎么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不知道。”宁久微低头摩挲着手上的戒指, “我只觉得……”
“觉得什么?”
“说不上来,闷闷地。我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衔章。”宁久微蹙了蹙眉,“也许是因为旧事太沉重,即便了解全部,我好像也无法轻松起来。”
安禾轻拍拍她的脸,“不要多想了。你说得没错,是旧事沉重,所以你和顾大人都还需要时间。但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我知道。”
宁久微深深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过两天王兄和林将军他们就都该抵京了,她还要和安禾一起去迎接。
拨云见日,重见熹微。
她应该振作才对。不该如此。
大军回城那日,十二月的寒风迎着暖阳。冬日慵懒单薄的阳光映照着未消融的冰雪,熠熠生辉。白茫茫的远山也泛出光芒。
城门外,宁久微远远看到王兄的身影,轻扬的战袍夺目耀眼。
她提起裙摆踩着薄雪跑向王兄,和小时候一样,没有任何迟疑和顾虑。不管她怎么跑,王兄都能牢牢接住她。
宁尘伸手接住飞奔而来的少女,步伐平稳,半步也没退。
“王兄!”
风尘和冰冷雪意的气息侵入她的呼吸,伴随着王兄身上温和安心的沉香。
宁久微鼻子泛酸,眼睛模模糊糊变得湿润, “王兄,你终于回来了。”
“上京城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宁尘揉了揉她的脑袋,“阿宁做的很好。”
宁久微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趴在王兄怀里闷声地哭,像一只鸵鸟。
……
林霁策马在大军最前面。
他比林将军,叶将军都更快一步抵达城门。
安禾一眼就看到了那道张扬肆意的身影。
他的眉眼似乎变得更锋利了,却依旧清澈明朗。冬日并不算明媚的阳光里,那策马而来的身姿仿佛渡了一层雪意辉光,成了冰天雪地里最亮眼的颜色。
安禾第一次发觉,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别有风骨。
她恍惚间,林霁已经到了她眼前。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专注炽热。
他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安禾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脑袋打结,一片空白。
这么彼此注视着,就在安禾终于要开口时,林霁忽然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啊——!林霁!”
安禾被他抱着转圈,眼前晃过的景象全都虚幻如影,只有他的眉目最清晰。
他笑着,胸膛随着笑声轻震,传入她掌心,连到心底去。
*
起云台上,空荡的山谷荡开大片浓雾。
天上又飘起细细的雪,只闻冷风吹落枝头薄雪,时而簌簌落下。
宁久微始终记得,她从明殿离开时见到的牌位。
上面写着顾怀安。
大抵从父王第一天上起云台,便始终将上卿大人的牌位奉于明殿。
既入不了青云阁,那便与百神同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想要独自来这里。
宁久微站在殿外,回眸道,“陈最,在这里等我。”
“是。”
她独自走进明殿。
与正殿一席帘幕之隔的神台上,顾怀安三个字明净无尘的,安静地置于许多陈列的经卷旁。
这三个字一看便是父王的字迹。
此处不设香烛,宁久微径自提裙跪下,以额贴手,认真跪拜。
她直起身子,双手合十,轻声道,“纳兰明宜,为皇室圣族,为大郢百姓,拜谢上卿大人。”
宁久微说完默了片刻,看着牌位上笔锋劲而温和的名字,想了想,“依父王所说,我该叫您顾伯伯。”
虽然顾伯伯也只比父王大了两个月而已。
“顾伯伯,我是宁久微。”
“窈窕无双颜如玉,皎月怎作宁久微。父王从前从来没有说过我的名字原来是这样来的。”
……
“父王说,顾衔章和您很像。”
“顾伯伯,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可怕的梦。梦中宁王府覆没,父王和王兄都离我而去,驸马也不在了……”
“还好是梦。”
“我想要守护的似乎都守住了……这一次我想要驸马长命百岁,哪怕他不再是驸马。”
“顾衔章太脆弱了对不对?我总觉得他很快就要碎掉,而我无法将他拼凑完整。”
“顾伯伯,不要再不管他了。请好好保佑我的驸马,后半生顺遂安宁……”
“也请让长姐回到他
身边……让他的心满一点……”
“不要再让他失去任何东西了……”
……
少女低声的自语如向神明虔心祈祷。
顾衔章将她每一句东牵西扯,几乎算得上是唠叨的祈愿都听入耳中。
她膝下没有软垫。宁久微终于说完所有话,最后弯腰拜过之后,起身才发觉膝盖生疼。
她理了理裙摆,转身蓦然看见顾衔章,倒吸了一口气,心用力跳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根本不知道他何时出现在这里,又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宁久微本能地退了两步,捂着心口嗔视他, “你怎么在这里!”
顾衔章目色不明,看了她半晌开口道,“那长公主殿下为何在这里。”
“与你无关。”
她偏过头不看他,又气又恼。
他怎么如此可耻,无声无息地偷听偷看。
宁久微不想和他多待,抬步就要走,却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顾大人何时出现在这里?看什么又听到什么?”
顾衔章没作声,沉沉看着她。
宁久微撞上他的目光,便皱眉反悔道,“算了,本公主不想知道。”
说不定他全都听到了。
她毫不犹豫地要离开,经过他身边时顾衔章伸手拉住她。
“放肆。”宁久微挣了一下。
顾衔章低头看了眼她被雪浸湿又染了些尘土的裙摆,弯下腰屈膝半跪在她身旁,拿帕子认真擦拭。
“长公主殿下,这样的天气上山很危险。”他的声音平静低沉,“微臣也记得明宜长公主的衣裙从不沾雨雪。”
从前不论下雨还是下雪,连从公主府门外到折枝院那一段路,她都不会自己走。
宁久微垂眸看着他用帕子给她仔细擦拭裙摆的手,像是被定在原地走也走不了。她分明想扯过裙摆头也不回地走掉的。
第五十五章
接连几日, 上京城迎来温煦的暖阳。
虽不足以化开深冬的雪,却足够给人崭新的气息。
宁王府的花花草草仍未苏醒,正月将至, 很快又要新年。
宁久微在院子里摆弄着剪下的几支梅,装进花瓶里。
“这些花瓶要放在房间,还是书房里?”
听见父王的声音,宁久微修剪花枝的手一顿,她没抬头,恍若未闻地继续剪。
没听见回应, 宁王爷轻笑了声, “阿宁还在生父王的气?”
宁久微余光瞄了一眼父王的衣角,动作小小地侧过身, 继续不说话。
“那天让青岚绑你是父王不对。但当时的情况, 你本就不适合出现。父王没想到你会跑出皇宫,甚至上起云台去。”
宁久微沉默地认真听着。
父王走到她身旁,牵过她的手腕, “绑疼了吗?”
宁久微抿着唇坚持了半晌, 扔下花枝转身靠进父王怀里。
她摇了摇头。
青岚姐姐用绸缎绑的她,伤不了。
“不生气了?”
宁久微继续摇头。
“父王……”
“怎么了。”
宁久微迟钝地闷声说,“我只是……”
只是惋惜又痛心, 郁结难抒,无法面对不曾料想的真相, 也无法面对顾衔章。
父王抬手抚着她的头发, “这些事本不该你知道。但——”
话语渐止, 宁王爷没有再说什么, 而是问, “阿宁喜欢顾大人吗?”
宁久微脸颊贴在父王衣襟上点了点头。
“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 只要阿宁心之所向,就可以坚定不移。”
宁久微垂着眸,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父王,我有些想皇伯伯了……”
她抬头问,“父王觉得皇伯伯算是一个好皇帝吗?”
“这要让天下人和后世评判。若要问在父王心里,至少皇伯伯不算是一位不合格的君王。”
否则他亦不会就此为皇兄守起云台,不惜以宁王府的一切扶持他。
皇兄身为君王,一心为江山朝廷社稷,爱民不足,宽仁不足。
他在位这一朝国库充盈,但顺帝并不奢靡荒淫。当朝重文,武则渐弱,高执曾是他最信任的臣子。后才有顾大人。
先帝勤政又太大方,打下的江山底子足,也因此养出了贪腐的朝堂和藩王。顺帝在位这些年大兴建筑,平乱固权。清藩王,收回了大部分的兵权和土地。
他忌讳起云台皇弟,防肃王,有着帝王绝对的心狠与无情,对待明宜公主却亦是真心疼爱。
宁久微觉得父王说的对。
她同样无法清晰客观地评价皇伯伯。
身为君王,他或许无愧天地,至于明君与否,只能留给世人评判。
宁久微有些难过。生离死别,真是人之劫难。
她低声说,“父王和王兄以后不要再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冬日携阳的冷风里,宁王爷的声音沉深温柔, “父王答应你。”
*
翌日,宁王府。
院子里扫了雪,悄然见了些花草颜色。
何院首仔细诊脉过后,起身行礼,“回长公主,起云台上终年寒意,加上年轻时的一些旧伤。王爷的身子确实需要认真调理。不过并无大碍,只要好生调养即可。”
宁久微颔首,“那还请何院首多多费心。”
“长公主言重。微臣告退。”
目送何院首离开后,宁王爷理好衣袖,“已经请太医看过,可以放心了?”
宁久微看了看父王,摇头道,“何院首说要认真调养,那就一定是要认真才行。太医都在宫里,每天都来王府也多有不便。”
院首大人在太医院自然也忙碌,可她又只对何院首最信任。
宁久微蹙着眉有些纠结。
见公主眉蹙忧愁,宁王爷微微笑着,“父王的身子没有那么脆弱。”
“不行,父王不要再哄骗我了。”宁久微想了想道,“我还是去找皇叔一趟罢。”
她不等第二天,当日便去找了皇叔。
皇叔在府中池边喂着薄冰下寒冷清水中游荡的鱼儿,听完她的问题便抬眉道,“本王倒正巧认识一位宫外的医师。”
不等她问,便又听皇叔道,“不过可惜明宜来晚了,皇叔已经将人放回去了。”
宁久微愣了愣,“皇叔说的是……”
“顾秋词。顾大人的长姐。”
从皇叔这里宁久微才得知,当初忽然慢毒侵身自发身亡的端亲王一事,便是出自长姐之手。
难怪顾衔章了断果决,不给任何人查证的机会。
宁弃问她的时候,顾秋词毫无犹豫,坦然承认道:我早就对顾衔章说过,我不会让端亲王活着离开金陵。
端亲王死在金陵是麻烦,我知道他为了明宜公主不会动手。所以我来。
*
宁久微从来没有与长姐有过真正的相识,即便是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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