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将人带到宁王府时,她既陌生又熟悉。还有些莫名的紧张。
“臣女顾秋词,参见宁王爷。”
“起身。”
顾秋词低眉站在原地,她能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那道深邃柔和的目光。
过往揭开,皆是陈旧深刻的篇章。面对和接受都需要勇气。
眼前这位声名显赫又淡若谪仙的宁王爷,是她父亲愿意为之牺牲性命守护的人。是知己,挚友,亦或是不惜一切愿意追随的主君。
她重新审视,重新认识。
她会想宁王爷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会想到底要如何父亲的牺牲才算值得。
越是认真去想,她的心似乎就越是有些难过,又有些庆幸。
“白鹤凌云,万里秋词。你虽生在一月二十一,却与秋意更有缘。你出生那夜,本王自扬州引入京城当作你出生礼的昙花亦恰好盛开。”
宁王爷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温和。
顾秋词眼睫动了动,抬眸静了半晌。
“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曾与我说过一样的话。”
不温不平的两句话而已,却仿佛有什么似霜雪一般的东西轻微融化,碎裂。
宁久微站在不远处看着长姐为父王搭脉,而后说了什么又写了什么,轻罗便拿着长姐写下的药方进宫去了。
她靠在海棠树下,陈最不知何时走近。
“长公主。”
陈最颔首回禀,“查清了。”
宁久微收回视线,示意他继续说。
“当年与首辅大人谋划、与顾氏灭门牵扯有关的人已经没有了。”
宁久微沉默一瞬,“都死了?”
“是。”
也是。
顾衔章做事怎么会有差错,到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早就全都死了。
“知道了。”
宁久微低头转了转戒指。
“陈最。”
“在。”
“再去帮本公主找一个人罢。”宁久微思索着,终于想到那个名字,“他叫……刘照泠。”
“是。”
陈最离开后,银烛快步跑来,行礼回禀,“长公主殿下,驸……顾大人来了。”
……
宁久微沿着几转的回廊走了一段路,便见顾衔章随魏叔慢步走来。
冬日冷风吹拂衣袖,枝头梅花轻晃。
长长的回廊恍惚宛如皇宫御道,令她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记忆重叠两世。
他身姿如玉朝她走来,她的驸马仍旧风华绝代。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叶氏姐妹。
宁久微停下步子,待他们走到跟前。
“参见长公主殿下。”
“见过长公主。”清脆利落的女声。
宁久微看向叶涟漪,她仍旧一身窄袖衣袍,青丝马尾高高束起,身姿挺拔,英气十足。
叶舒杳则穿回了女装,漂亮娇小。
“叶氏兄妹三人个个不凡。本公主终于见到了。”
叶舒杳弯起唇正想说什么,被叶涟漪的声音先一步打断,“长公主谬赞。”
魏叔回首道,“三小姐,两位请随我来。”
叶舒杳点点头,看了眼姐姐。可惜姐姐没有和她交换眼神,牵着她一起继续往前走了。
于是只剩顾大人。
缄默蔓延片刻,宁久微看着他道,“顾大人,你方才没有向本公主行礼。”
顾衔章俯身,“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起身。”
她问,“顾大人今日来,是担心长姐吗。”
顾衔章没有回答。他不开口,她却偏要问。
“你担心宁王府会对长姐不利,还是担心皇叔,还是我?”
“长公主。”顾衔章蓦然说起无关的事,“前林将军牌位入起云台青云阁之事,不该牵扯宁王府。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当年的林长青林将军为护宁王爷,与顾上卿同大义。但至今未能有干干净净的声名。
这些事都不能再等。
新帝也需要依此清肃新的朝堂。
顾衔章说的宁久微都知道,她不甚在意道, “所以我要你扶持陛下,同样也是帮我。本公主众矢之的,你借此清理残党,不是吗?”
“我不需要依靠这些。”
“我知道。”宁久微轻笑了声,眸色清冷。她的眼睛向来清澈,却并无清冷色。从前从来没有。顾衔章胸口沉窒。
“本公主自知顾大人手腕,但你并不能否认,不管你依不依靠,这都是上上策。”
她坦然道,“何况顾大人,只要你在,就始终会保护本公主。所以那些都不重要。”
顾衔章的声音平静低沉,“公主殿下若需要微臣守护,臣万死不辞。”
宁久微垂眸,“万死不辞……本公主不要你万死不辞。”
顾氏已为宁王府为大郢万死不辞,她如何还能要他万死不辞。
“你只要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只要他活着。
“顾衔章,本公主自幼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哪怕是你,驸马,我想要都能要。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放过你。”
宁久微低头将手上的玉戒仔细摘下来,“王兄要我写休书,我不肯。你的和离书也被我撕了。”
“因为我不想放了你。你是本公主的驸马,不论到何时都只属于我。”
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从上辈子到如今,于她而言驸马就只是属于她而已。不管到什么地步都属于她。
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夜明珠。毁掉了属于她,就算她不要了也还是属于她。
可是驸马不是夜明珠。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梦吗,即便你不在人世,与我而言都仍然属于我。本公主不明白何为失去。而我只要不放手,驸马就永远是我的驸马。但就在今日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忽然发觉再这样下去,驸马似乎就真的不属于我了。”
“所以顾衔章,本公主放过你了。”
……
第五十六章
近日, 顾秋词时常会去宁王府。
正如何院首所言,宁王爷的身子需要认真调养。
写好几篇药膳,顾秋词如常出门。
经过院落, 正见顾衔章在亭中独自下棋。隆冬寒意,他倒不怕冷。
自新帝登基,顾衔章就不曾闲暇。陛下重用,长公主亦有命,仿佛将所有麻烦事都推给了他。
宁久微的确不想让他闲下来,她只希望让他没有时间去想更多。
顾秋词走至亭下, 在他对面的位置就坐。
“我要去宁王府, 你去吗。”
“不去。”顾衔章手执白棋,眉也未抬。
“听说昨天宁王爷召见你, 你拒绝了?”顾秋词倒了一杯热茶, “你这御史大人当的确实威风。”
顾衔章陷入沉默,只不紧不慢地布着棋局。
“说实话,在得知当年起云台真相时, 我几乎无法接受。对宁王爷也并不知该抱以何种心境。”
“我似乎仍有恨。可是那种恨, 忽然间变得很空虚。”
她垂眸顾自道,“我一直想,父亲那样的大义是否值得。直到我在去宁王府的路上, 被一个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女孩撞到,小姑娘扎着两个小啾啾, 甜甜地和我说姐姐对不起……”
“后来见到宁王爷的时候, 我又想到那个小姑娘, 那一刻我好像才恍惚了解, 父亲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身为上卿大人,他和宁王爷以身以名守的是大郢, 爱的是天下人。后才是为江山,为陛下。
“顾衔章,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一直都不喜欢。”
“顾氏覆没于权谋阴暗手腕,你却偏偏要走那条最极端的路。我太害怕你变成那个样子。”
“但是……”顾秋词的声音像氤氲的热茶一样温而清涩,“很多时候我又仍然觉得,我的弟弟还是那个明朗又乖巧的小顾。我固执地想,他的心不会变。”
顾衔章仍未抬头,他目光落在棋盘上,不辨情绪。
这是到了上京城,不,应该是这么多年来,长姐和他说过最多的话。
“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你小时候有多可爱了。比现在讨喜太多。”
“否则,明宜公主也不能那时候就看上你。”
顾秋词理了理衣袖,站起身,走之前想起什么,停住步子回眸看他,“对了,听说长公主不要你了?”
……
顾衔章摩挲着手中棋子,依旧缄默。
“难怪最近宁王府常有衣着华丽容貌俊美的男子出入,长公主养几个面首倒也没什么奇怪。”
顾秋词说完低头扫了眼他的棋盘,纤瘦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还有,死局了,顾大人。”
*
宁王府。
折枝院,宁久微倚在醉翁椅中撑着额角,终于找回清净。
想要送来的美人一一被遣送回去,安禾十分不乐意,“你真不识好歹,本公主怕你孤单寂寞,给你送来的人可都是千挑万选的。”
“你自己留着吧。”宁久微不领情地说,“不过,你不是有一个供你玩弄了吗。”
“哪有。”
“林霁啊。”
“胡说!”安禾一拍椅子,伸手推了下她的脑袋,“人家现在可是战场立了军功的林小将军,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宁久微睁大眼睛,抬手轻掩了掩唇。她一时忘记了。
“你真不要啊。”安禾劝说道,“要不我改天再给你挑两个更好的?照着顾大人的模样找怎么样?”
宁久微笑了声,半真半假道,“好啊,本公主倒也想看看这世上有没有人能与顾大人几分相像。”
“你若是找得到,我就留在身边好了。”
安禾乐不可支。
谈笑间轻罗前来行了一礼,带过来一个人。
是个男人。
一袭白衣,颇有仙风。
那张脸却十分妖冶。
眼波流转,长眉狭眼。眉心一抹丹朱花钿。
宁久微还是第一次见有如此阴柔之美的男人。
“参见长公主殿下。”
宁久微欣赏地多瞧了两眼,侧目看向安禾, “你带来的人?”
“不是。”
安禾摇头,眯了眯眼,“我还想问你呢,本公主还以为你独自私藏此等姿色不与我分享。”
轻罗恰如其分地开口,“长公主,魏叔说这便是公主要找的人。”
宁久微抬眉,“刘照泠?”
这位声名在外的文豪诗人,竟是如此形象?
她想着,眼前的男子闻言轻笑出声,“长公主,在下可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文人,我最烦的就是那些读书人了。”
宁久微片刻思索,了然地坐直身子,“你是——”
“我叫青月,潇楼且算是我的。”他笑着,眉目含情,“听闻长公主要找我,我就来了。”
安禾好奇地来回望了望,“怎么回事?”
宁久微看她一眼。
安禾迟钝了一瞬便反应,“是为了那些事?”
她颔首。
潇楼那样的地方,可谓京城心口脉络之一。达官显贵上下九流,交错汇集。
“新帝即位,改朝换代,旧史重曝天光是件大麻烦,但又不得不如此。”
宁久微道,“如今朝堂坊间,简单来说可分新旧两党,新党拥护新朝新帝,认为正史不全,亦一力信奉宁王爷。旧党以维护先帝先朝为之忠诚。依旧秉持着绝对压制宁王府,认为顾上卿反臣之实不可动摇。”
“我明白了。”安禾说,“潇楼可谓是四方消息流通汇集之源。所以你想从此切入做文章?”
宁久微朝她笑笑,随手折了花瓶里的一枝梅,不可置否。
青月行至长公主身旁委身伏膝,宁久微愣了一下,很快接受自如。
“无论长公主有何吩咐,我都会照办的。”
安禾觉得有趣,“为何?这位美人,你怎么只对明宜长公主这般献媚?”
“因为在上京城,在下本就是为守护长公主的。”
这下换宁久微也奇怪,“此话怎讲?”
他笑了笑,“长公主殿下,我叫青月。青岚是我的姐姐。”
父王身边跟随至今的青岚,是他姐姐。
宁久微怔住。
她从来不知道。
安禾也愣了半天,不由感慨,“毕竟是宁王爷呀……”
不管是上京城内还是外,究竟有多少人多少眼线,估计谁也无从得知了。
“来,先起来说话罢。”宁久微伸手扶他,青月摇头,仰头看着她,“没关系,殿下有吩咐尽管告诉我。”
他长的确实美。
加之如此诚挚地仰望,饶是看多了顾衔章那般容姿,宁久微也不免心有涟漪。
虽然不太习惯,但是感觉不错。
宁久微忍不住摸了下他的脸,美人笑着顺势蹭了蹭她的手。
安禾轻呼,“给我也摸摸!”
青月乖顺地侧身递过脸。
*
新朝才立,几大藩王入京,在元旦之前,陛下先行宫宴以示重视。
父王与王兄不出席,因而只有宁久微代替宁王府参加这场宫宴。
夜来灯火辉煌。
马车缓缓在宫门外停驻,掀开车帘,宁久微扶着银烛的手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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