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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处场景设计,你是蒙对的。”羿修面无表情，简洁评价。
一分钟后，羿修指向水田旁葱郁的杂草丛,这次不提问了,直接说：“这里违背常识，不该出现。”
钟慈茫然盯着画稿,毫无头绪。
紧接着羿修抬头看向钟慈，严肃问道：“你如何看待水田与经济富裕之间的关系？”
略微沉吟,钟慈像被老师抽背的差生，胸无成竹般闷声说道：“1995~1997年不止海圳,全国都出现了明显的贫富差距，虽然城市整体经济水平都有提升,但郊区仍保留着大量的耕地,那时候的种植业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萧条。”
咽口咽水，她最后总结：“所以在查阅《海圳城市通史》后,我就照着网上那些上世纪所拍水田历史照片做了场景设计。”
“这些照片背景是海圳么？”羿修问,视线却已转向自己的电脑,手指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在搜索框里飞速输入关键词【海圳90年代农村照片】。
下一秒，搜索结果页提示：【对不起，没有找到相关资料，您或许想搜『农村照片』】
“不是。”这时钟慈也给出答案。
“看来我没有出错。”羿修轻轻一笑，“而是，小姐你画错了。”
“什、什么意思？”钟慈结巴。
“这次考试，你又不及格了。”羿修耸耸肩。
此话一出，钟慈心态崩了，立刻垂头丧气，果然羿修出题肯定不会网上随便一搜，就有答案照抄。
羿修视线重新放回自己的电脑屏幕，迅速在内部办公软件上打出一段英文，立刻唰唰十几条消息前仆后继弹出来，不一会儿，一条新建的会议链接被发到群里。
羿修立刻戴上耳机，鼠标移到这条会议链接上，点击【加入】，然后下一秒他说：“A moment，please。”（请稍等）
得到视频对面几人的回复后，他立刻点了静音键，摘下耳机转头看向丧眉搭眼的钟慈，切回中文，嗓音很温柔地说：“小姐你先处理工作，我开完会再告诉你怎么修改。”
“嗯，好。”钟慈哭丧着脸，世界空了，心力憔悴。
自己怎么就一直原地踏步，没甚进步哩。
那边羿修对她绽放一个安慰式的灿烂笑容后，立刻挂上耳机，迅速进入会议状态。
已经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会，还没结束的意思，钟慈趁工作间隙，偶尔会竖起耳朵偷听，发现羿修平日都讲美语，这次却时不时会切换为英语，是BBC的英剧里的那种牛津腔，羿修的发音倍儿地道。
钟慈托腮猜，可能这次视频会议的参会者，有人来自英伦，并且此人与羿修关系还很亲密，所以老乡见老乡，同说老乡话。
钟慈抬头瞥见屏幕里有几个老外在同一间会议室，他们有人站起身，双手不停在比划，似乎彼此之间发生了争吵，羿修支颐，静静听着他们争执，如果不是最后钟慈听见他杀伐果决给出做事方向，她一定会怀疑某人这是，置身事外看戏玩儿呐。
又二十分钟过去，会议终于结束。
羿修摘下耳机，揉着眉心，左右活动几下脖子，自言自语嘀咕：“Relly knackered.”（好累）
钟慈抬眸望向他，忽然，玩心一起，自荐道：“先生，我有祖传按摩手法，需要替你按摩一会儿不？一小时十个铜板。”
“求之不得。”眉间疲态一扫而空，羿修笑着起身朝钟慈走来，却好死不死地作死了一下，“小姐怎么今天对我super好啦。”
“我有对你不好的时候么。”闻言，钟慈把电脑啪地重重一合，挑眉反问。
“不记得了。”羿修狡黠地笑着，朝钟慈挤着眼睛，“正好我一边享受按摩，一边放松仔细回忆。”
钟慈坐到身后的沙发上，在大腿垫个靠枕，拍了拍，羿修立即笔直躺下来，头枕在靠枕上。
今天羿修穿的西装是黑色细纹修身款，所以他去繁就简，相关装饰物只有左胸口袋里塞着的一条红色丝巾，可是搭配的感觉却依旧不落窠臼。
沉稳中多了一丝小活泼。
那条红丝巾就是他火红似火的heart（心）。
两人四目相对十几秒，钟慈率先害羞扭过头。
“闭眼。”她说。
“噢。”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两分钟后，舒服享受按摩的羿修，忽然说：“小姐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吗，那时你也这样帮我按摩。”
“怎么不记得，一辈子忘不了。”钟慈差点没加重手劲。
“看来我给你留的初印象一定很糟糕，”羿修挺会自嘲，“所以才有一辈子忘不了般的深刻。”
钟慈不得不解释：“印象深刻，其实是那个画面出现了强烈的矛盾冲突。”
羿修的睫毛轻轻颤动：“小姐你挺会安慰人，谢谢。”
“No！我说的是真话。”
见他不信，钟慈急了：“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正在做真人秀的明星，想偷偷拉我陪你做节目，后来你忽然生病栽进我怀里，我才确信你不是什么明星，转而猜测你是得了啥绝症，心灰意冷，从医院偷跑出来。”
然后忍不住，钟慈最后揶揄他几句：“你瞧，这身份猜得波涛起伏，是不是极具矛盾冲突，都够拍一部五分钟的动画微片了。”
“说的是。”羿修乐了，“原来我在你眼中这么英俊，都被当成了明星。”
“人靠衣装嘛。”钟慈不想让某人得意。
“谢谢你夸我衣品好。”某人腆着脸照单全收。
钟慈的按摩真令人沉醉，好半晌，羿修舒服地哼唧一声，问：“小姐的手法真是祖传的么？”
“当然不是。”钟慈先摇头，再解释，“外婆中风后我从社区医院的张院长教我的。”
她的成长经历，他有了解，怕继续聊下会勾起小姑娘伤心往事，羿修迅速转移话题：“你知道那幅画，纰漏出在哪里吗？”
“不知道。”钟慈恹恹说道。
“1990-1999期间，海圳农村现状是，人多田少，所以家庭畜牧业相应快速发展起来，因此水田边不会出现杂草丛生的现象。”
“为什么？”钟慈一脸茫然。
“因为农户要养猪养鸡养鸭，草是一种免费肥料，所以田里的杂草稍稍长出就会立刻被割走，自然不会出现杂草丛生还葱郁的现象。”
钟慈茅塞顿开。
“此外，松树是当时海圳政府植树造林的主要树种，除了四季常青，它还具备极好的经济价值，是制作家具的主要原材料，当时各区都在进行棚改，新放拔地而起，因此家具市场蓬勃发展。”
“其次，松树生长与水田息息相关，水田耕作的好，松树同步也会长得好。农民喜获大丰收，自然寓意国家繁荣昌盛。”
钟慈恍然大悟。
“最后，人多地少，1990-1999期间，海圳政府没有实施开山平地，因此几乎所有水田耕作面积都比较小，也比较不整齐。所以在你的场景建模图纸中水田整齐且平均，显然不符合历史。”
钟慈醍醐灌顶。
消化完今日“知识点”，钟慈脱离了那个考分不及格的差生怯懦状态，顿时恢复了平日的无所畏惧样，这是只在羿修身边她才会出现的『调频功能』。
她继续为羿修按摩，语气开始漫不经心起来，打趣道：“老板你今日怎么格外开恩了？平日你可是直接让我拿回去重想重做，反正至少要虐我三遍，你才肯直接公布正确答案。”
“因为我怕虐得太狠，你受不了，跑了。”羿修睁开眼直勾勾瞪着钟慈，眼神拉丝似的，“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我找不到第二个了。”
浪漫仅维持一秒，下一刻某人嗷嗷大叫。
“啊——轻点！小姐，你竟敢对我下黑手。”
“谁让你不好好说话。”钟慈手劲加大。
“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告诉我！”
他还挺理直气壮的，钟慈继续加重按摩力度。
为了躲避打击，羿修不得不猛地转身，可惜动作幅度太大，没控制好，嘴唇像刹车失灵的碰碰车那般好巧不巧地往钟慈胸上撞。
钟慈唰地脸红，目光一滞，脑袋空了。
受害者这边还没来得及骂臭流氓，肇事者羿修已先一步滚翻倒地：“小姐对不起，你给我块豆腐让我撞死赔礼吧。”
“好你个斯文败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指的豆腐是什么！”钟慈羞红着脸发着怒火，拿靠枕又是将羿修一顿海扁。
“饶命。啊啊啊——天地可鉴，我说的豆腐真的是豆腐西施卖的那种豆腐，啊啊啊，小姐放过我吧！”
*
不知不觉，钟慈被羿修在专业领域狂虐半年后，有了回报。
钟慈进步神速，之前在余香做了快三年的场景模型设计师，她一直像只无头苍蝇四处碰壁，而现在，只半年时间，她就悟道不少，也开窍不少。
羿修不止是TRC的掌门人，他还是TRC的首席动画创意官兼DP首席创意顾问，他只导演过一部动画长片电影《灵界寻梦》，却一口气斩获6座奥斯卡大奖，票房也跻身当年全球最卖座的商业电影前3。
为什么他能制作出杰出的动画电影，因为他十分看中角色个性；
为什么角色个性如此令他重视，因为这是他调动观众参与度的『核武器』。
这是钟慈从他的每次教导中，一点点领悟出来的创作要义。
与此同时，羿修常不厌其烦地对她重复：“技术可以模仿、过程可以重复，甚至绘画也能临摹，但是角色的生命力却源自动画设计师。动画设计师的品味、判断以及思想，使他和他的动画创作独一无二。”
因为重复了太多次，以至于钟慈好几次做梦，梦里的她化身成一个不爱背书的小学生，却总是被老师逮到办公室背诵这段内容，背不出来就不放她回家。
可怕，好可怕的梦境！
在帮助钟慈练好软工夫，即为她重塑了更优秀的思考方式后，羿修开始对她进行动画专业的训练。
先磨刀（养成优秀的思考方式），再砍柴（夯实画工形成特色）——正是羿修的调/教哲学。
钟慈终于在被无数的狂虐中顺利通过“磨刀”这一关的考核，现在起，她开始进入“砍柴”关，这正是她一直渴望取得的“真经”。
羿修告诉她，与核心概念不符的内容一概不能出现在绘画中；要积极思考为什么这个场景会出现在影片中；要下苦功夫构思如何才能最好地展示场景……
所以钟慈知道要如何根据台词优化动画角色的个性。
她知道，怎样保持主要动作与次要动作的从属关系；
她知道，选哪种表现方式可以塑造角色个性；
她知道，怎样掌握设计表演动作的技巧；
她知道，该从哪处入手研究幽默手法；
她知道……
“你画的这个角色吃东西时只有嘴巴一张一合，显得很呆板生硬，没有一点思想，观众不会爱上它的。”羿修冷淡点评。
“那要怎么改呢？”钟慈本能地反问。
“你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当发生咀嚼的时候，是不是脸部所有的细节都有变化。你试着加一些眉毛、眼睛、嘴唇、面颊的匹配动作，然后记下这些动作和时间节奏。”
“明白了。”
“注意拉伸和挤压的画法。”羿修强调重点。
“好的。”钟慈点头。
“但不要表现得过分夸张，否则容易使故事的情节的表达发生偏差，令观众产生误解。”羿修不放心特意叮嘱一句，“用最直观的表现方式和最简练的描述方式就能达成目的。”
“明白了！”
两个半月的时间，羿修化身“太上老君”把钟慈丢进“炼丹炉”搞了个九九八十一天的回炉重造。
钟慈重学了动画设计经典的十二条原理：
一、挤压与拉伸；
二、预备动作；
三、演出设计；
……
十一、体积感；
十二、吸引力。
光阴飞逝。
有的花儿没有在初春盛放，却在仲夏之夜，慢慢吐蕊，迎来了独属于自己的花期。
“不要为了标新立异而选择难以绘画的角度，这会延长动画过程并降低效果，”羿修边“批阅”钟慈的作业，边教导她，“选择最优价值的角度，但不要做任何令观众疑惑的动作——所以，这些全部推倒，重做。”
“……I see（知道了）。”钟慈嗓音丧丧。
在某人恶魔般的“VIP专业课授课”下，钟慈经常被虐得躲被窝里哭，第二天上班时眼睛还红红的，好几次被羿修瞧见后，他还故意把钟慈堵在办公室或者电梯口，欺近她，用手指轻柔地触碰她的眼眶，戏谑道：“怎么肿肿的，昨晚偷哭啦？”
“蚊子叮的。”钟慈坚决不承认，赧然地别开脸。
“噢，看来这些蚊子蛮厉害的嚯。”某恶魔说完，又特意弯下腰歪着脑袋去瞅她的肿眼，似乎方才没瞧仔细，随即挺直腰板，大发慈心地说道，“待会儿小姐午休时抽空去趟超市，多买几盘蚊香带回家，小票给我，我来报销。”
“感恩您，大善人老板，”钟慈咬牙切齿，一副恨恨的模样，“既然如此，我要买最贵的驱蚊液。”
“No problem，准了。”羿修咧嘴笑得更欢了，神采飞扬道，“我无条件、主动为小姐买单。”
“哼！”钟慈送他一个鼻音。
这天夜晚，钟慈翻出家里的存货蚊香点好，静静躺在床上想事情，突然“呀”了一声，坐起来。
回头再一看，她蓦然发现在这个艰难、痛苦的成长过程中，她受到的启发、得到的进步竟然比限制、困难多得多。
她熬过来了，才发现原来自己还能这样不同、这样优秀，而改造她的正是“魔鬼”羿修，心里唏嘘不已，感触良多。
第二天上班，她对羿修的态度就善良了很多，善良中带着诚挚的感恩之情。
钟慈顺利在第一次“考试”就获得90高分的“作业”是因为——她成功表现出了角色的个性。
山羊嘲笑小象的身躯，骂他是笨拙的巨石，小象伤心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并狠狠踢它，希望影子能够快速消失。
这一幕钟慈刻画地很有表现力度，预期的跟随动作，清晰地演出，通过挤压、拉伸，夸张这些手法加强了小象动作的渲染力，让羿修看见了小象的鲜明个性。
“Good Job！”（做得不错）
羿修的视线从电脑前移开，嘴角上翘，不禁鼓掌道：“小姐今日就可以出师了。从现在起，我会放手让你参与DP的动画制作项目。”
“真的吗？”钟慈喜悦地有些难以置信，期待地望着羿修。
羿修笑容一敛，神情严肃道：“当然是假的。”
为了强调真实性，他还不忘补充一句：“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助理，你去做设计师了，谁替我分担工作。”
“……噢。”某人霎时像被针刺了的气球，瞬息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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