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荼’打断那些大臣的话,对宫人们说,“把尚食处的人换了。”
三日既到,君王所说的‘会给答复’的宫宴开设,宫人们快步行走着准备,不敢耽搁。
有了三日前走水的事,宫人们尤其小心地注意烛火、炊具,不敢再出乱子。
殷国的公主竹叶姬今夜也会赴宴,所要准备的事务又更加多了。
既然今夜会宴请竹叶姬,这说明君王估计不会答应对殷国征战。
宫人们听说,殷国送来了不少的好处,甚至答应了让一城池的应求,这竹叶姬,估计也是送来联姻的。
看来赵家的少主,今夜估计要不舒心了。
往日赵家少主参加宫宴,总是坐于最前端,今日宫人们却被告知,要将赵家少主牵引到中间坐着,是一个离君王和太子都较远的位置,倒是竹叶姬的落座处,被安排在了和太子最近的位置。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大约都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今夜虽说太后称病,未能参加宫宴,但宫宴的规模却十分大,丝竹不断,美脍接连。
果然如同宫人们猜想的那般,戏曲落幕后,君王委婉地对赵家少主说了与殷国结好的事,“如今边境动乱,殷国出力众多,寡人觉得此种世态下,还是和气为贵。”
君王说完后,又故意朗声道,“殷国竹叶姬,才貌双全,寡人觉得与太子‘荼’十分般配。”
君王知道东宫与赵家走得近,明里暗里都提醒过东宫,他不可能允许未来继承皇位的人会和赵家有任何姻亲关系。
首先赵家不能再继续繁盛下去,如今的赵家,对于皇权就跟毒一样;其次东宫也只是东宫,如若得了赵家,岂不是要动摇他这皇位?
君王不喜赵家,早前东宫向他请婚赵家少主,他从来没有同意过。
“今日正好月半,也算个大好的日子,不如寡人赐婚太子与竹叶姬,也算是成了一对佳偶!”
众臣纷纷称好,而竹叶姬频频看向‘荼’,早就羞红了脸。
她爱慕太子殿下已久,这次联姻是她主动向父皇请求的。
宫宴间的女子都非常羡慕,毕竟心悦太子的世家女郎不在少数,现如今听着圣上的话,牙齿都快咬碎了。
这些女郎以前有多防范着赵家少主,现在就有多艳羡竹叶姬。
圣上说完这像是要赐婚的话后,她们都向‘荼’看去,却发现太子殿下的视线落在了赵止的身上。
那眼神,一寸寸的,无声却胜似有声。
赵止只是拿着酒杯小口地喝酒,像是这宫宴与她毫无干系。
“梅姐姐,”其中一位世家女郎小声地问,“现在什么状况,圣上这是要当场赐婚吗?太子殿下又为什么要盯着赵家的那位?”
“这眼神你还看不懂?”被唤作梅姐姐的那位笑起来,“这眼神...要是我们这些人不在,估计太子殿下就要把那位赵姑娘给直接拽到床榻上去了。”
“梅姐姐...你这说的什么话,太、太粗鲁了...”
“话糙理不糙,从宴席开始的那一刻,你们太子殿下的眼神就没从那位赵姑娘的身上离开过...你说今天为什么要把赵姑娘的位置和我们安排在一起,连带着我们都吃不好饭了。”
圣上见东宫不作声,他眯起眼睛,再次开口,“竹叶姬,寡人今日作美,赐婚你与东宫,不知你可愿意?”
竹叶姬立马红着脸站起来,激动地含身行礼,“妾身...”
竹叶姬的话未能说完,青铜酒杯被摔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啪”得一声,截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赵止摔落手中的青铜酒杯,站起身,周围的世家女郎都往后退了退,惊诧于赵止的举动。
这...这岂不是在犯上?
其实历史上,有很多权臣都做过比摔酒杯更严重的犯上举止,就比如前朝,一位掌权的外戚,甚至让年幼的天子吃自己的剩菜。大权旁落,那懦弱的天子只能忍气吞声。
虽说现如今的圣上不懦弱,但赵家却是真真意义上的如日中天,只要提起少君业溟和赵家少主这两个名号,就足以让皇家震颤。
但这是赵家少主第一次做出如此的举动。
摔杯之声如同决裂的信号,宫宴表面的平和被打破。
在场只有‘荼’的略微扬起唇角,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止...她这是不喜这赐婚...
圣上也是第一次见赵家少主这般的举动,惊讶之余还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恼怒,“赵家少主,你这是要干什么...”
“圣上,”赵止打断圣上的言语,走近宴席的首位,“殷国之事,您这是否了?”
圣上看着赵止平静的神情,眼神略有闪烁,“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边境之事日后再说,竹叶姬和东宫结喜,哪里还能提这些战乱的事。”
竹叶姬有些戒备的看向这位长得过于好看的赵家少主,“这位姑娘,赐婚之事由天子定,就算你心有不满,也不能如此僭越。”
皇后更是直接一句“大胆”,让宫人们去把赵家少主给拉下去,但没有一个宫人敢上前。
赵止并不看向旁人,只是转身看向东宫。
‘荼’已然走到赵止的身后,赵止抬眼看她,淡声说了两个字,“吻我。”
宫宴霎那间寂静到半点声音都听不见,皇后和竹叶姬都瞪大了眼睛,‘荼’却立马弯下腰,吻在了赵止的唇角。
世家女郎倒抽阵阵凉气,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荼’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赵止困在怀中吻许久,而是知礼节地轻吻了一口她的唇角,而后站直身。
赵止看向圣上,“圣上还想赐婚?”
圣上的脸几乎立马变得铁青,皇后用力地拍着坐榻,而竹叶姬目眦尽裂,她顾不上一国公主的仪态,“赵家少主,你便是这么没有教养的么,听说你是武将之后,难道先骠骑卫上将军死去后,没有人教过你礼义廉耻么!”
圣上则是怒吼,“赵家的,你给我退下去,殷国之事已定,绝对不可能,还有东宫,这竹叶姬,你不想娶也得给我娶!”
面对满座的怒颜,赵止的眼神一个个地扫过去,而后再次看向‘荼’,“继续。”
‘荼’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他弯下腰,这次将赵止拉近,深深地吻着赵止。
“东宫,你这是要反!”圣上震怒,将整个桌子都掀翻。
与此同时,宫殿的深处不断地走出身穿轻甲的将士,从上空看,能看到那些人如同从缝隙中豁然涌出的流水一般,挤挤攘攘地将整个宫殿都包围。
坐席上的贵人们吓得连连缩成一团,被将士们的剑给围住。
圣上的眼睛瞪得有两个大,且一直瞪着,胸膛急促地喘动,他刚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却多了好几个将士,剑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圣上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时间脑海里思绪众多,脸色像是
被打翻了染料盘。
赵止顶着被咬红了的唇角,神情平静地说,“陛下,请批准臣带兵攻打殷国。”
她说着“陛下”,眼神却是看向‘荼’的。
‘荼’垂眸盯着赵止,“好。”
那一刻,圣上再也忍不住,他拼命地挣扎起来,其余臣子也纷纷叫着“大逆不道,国将不国”的话,皇后珠钗尽乱,用力地喊人来救她,宫宴间一时间都是嘈杂声。
‘荼’淡漠地抬眼,“圣上身染重病,无心再理政事,请病南下,自愿退位。”
将士们朗声跟着重复‘荼’的话,那些嘈杂瞬间被压下去,变成了惊恐的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意识到,这天,如同上阀的锁一般,“咯噔”一声,彻底得就变了。
南下之境,孤苦寒凉,说是南下,就是缓刑般的断头。
圣上两股颤栗,竹叶姬大叫着不行,禁卫却冷眼道,“看来竹叶姬十分爱戴太上皇,那跟着便一起南下,还请竹叶姬替殷国照顾好太上皇。”
夜色下,叫喊声不断,衣着华贵的贵人们被送上了马车,连夜颠簸出了紫禁城。
牵一发而动全身,偌大的皇城如同一圈圈的木牌一样,一圈接着一圈得被推倒,皇权、世家的门被连夜敲响,等待着他们的是彻底变动的天色。
而赵家的兵马,也连夜出了城。
内乱被平息后,吹响的是对抗殷国的无声号角,赵家的旌旗扬在了夜风中,快马加鞭,浩浩汤汤。
赵止戴上了面具,策马行于夜色。
冬风吹响旌旗,也吹响阵阵的马蹄。
三个月的时间,殷国的各地被打穿,‘赵’字的旌旗插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领地,殷国的皇室人人自危,只有在这时,他们才想起殷国那个被他们所畏而远之的殷世子。
赵家军之破竹之势,举国之下,只有殷世子才能抵挡,但他们等了许久,却等来了殷世子说要坐实灾祸之名的答复。
四十九城,一城接着一城地破灭。
殷国无力,只能将所有的人马都集于皇城,负隅顽抗。
大雪纷飞,黑压压的战马如同过境的雷声,一阵阵地压至城下。
磅礴的雪从天空上坠落,马蹄在雪上踏出齐整而庞然的痕迹。
军阵整齐划一,从中分出一条长道,赵止骑着马行于最前端,她抬起眼,看着漫天的雪色,似乎想起了什么。
业溟抬起手,号角吹响,静默的大雪瞬间被刀剑声划破。
万箭齐下,城门动荡,刀戈声如沉声汇聚的银河,赵家军成了大雪天里最凛冽的风,推开了殷国的最后一道门。
纷乱中,赵止的肩也被长箭击中了,但她只是拔开那道箭,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殷国的宫殿。
走到最高处,她看向大雪下的皇城,楼高却望不尽九重开的阊阖。
赵止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对着父亲安葬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山河落尽风雪,父亲若在,此处山河必定也落满他的踪迹。
赵止手中的银质面具落在了地上,尘埃落定后,她的脸上出现了片刻了出神,像是终于想起了一些事。
殷国离那住着鬼眼睛珠的边境并不远。
自出生起,赵止便经常做一个梦,梦里也有那只鬼眼睛珠,鬼眼跟她说,它是杀不死的,只要它存在一天,边境便会一直动乱。
就算他们再怎么平定边境,它一睁开眼睛,边境就会再次发生暴动。
鬼眼睛珠说,要想让它不再睁开,需要她去靠近一些人,而后完成一些事情,最后再将她的魂魄托付给它。
赵止看向边境的方向,想起了那三封她尚未拆封的请婚书。
业溟愿意她违背兄长和嫡妹的关系,殷至愿意为了她背上灾祸之名,‘荼’愿意为了她掀翻皇权。
这些事,她全都做到了。
这算不算爱?算不算看清了她的面目后,却依旧偏袒的爱?
赵止再次抬头,像是要看穿天色外是否也藏着第三只眼。
大雪,又再厚了些。
赵家的旌旗,在雪中昂扬。
殷国定,赵家军往边境踏出铁蹄。
最近一个月,边境突然有了流言,说是边境的这颗鬼眼珠子其实是杀不死的,每每刺破还是会复生,只有献祭纯澈的人魂后,才能彻底杀灭这鬼眼珠子。
边境的将士和百姓们纷纷谈论起这件事。
“什么叫作纯澈的人魂?我的魂魄算是纯澈么?”
“我觉得要像是人中之龙那样的魂魄才能镇住那鬼眼睛珠子,譬如太子殿下、譬如殷世子,又譬如少君业溟。”
“小心你的嘴,你说的这三位人中之龙可都来到了边境。”
“听说是担心我们少主的肩伤,都来照顾了。”
“这也太夸张了,三位都来了?”
近几日赵止虽身在边境,却被照料得极好,肩伤已经好了,那三人却依旧日日来替她‘上药’。
每个人‘上药’时,都会问她什么时候答复婚书。
帐篷内,赵止坐到了铜镜前,镜子内的她唇角有些泛红,像是被人咬狠了。
三封婚书摆在檀木桌上,静默地说着愿以河山为聘。
赵止一封又一封地拆开婚书,她拿起了笔,缓慢地落笔。
写完后,她让随从们把三封婚书给送往各处,而她站起身,骑上了马,行往山林处。
边境的山林外也立着先骠骑卫上将军的衣冠墓,她拎了一壶酒,在地上洒了一圈,而后按礼叩拜。
墓旁的老树上还留着许久以前父亲刻过的字,已然有些模糊,却还透着股经年的遒劲。
“愿吾女平安,自在逍遥。’
叩拜完后,赵止再次骑上了马,往山林深处、梦中鬼眼的所在处走去。
与此同时,寻找赵止的兵马也匆忙出行,那三封婚书的答复,已然被翻开。
赵止坐在马上,望着虚空处,“因果。”
“宿主,”因果说,“你想起我了。”
“是。”赵止开口,“多谢。”
因果说,“为何要谢我?”
“其实自我年幼起,或多或少,我也能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他们所能体会的情感,我从来无法共情,就算我能伪饰出来,也只是一层空壳子。”
赵止说,“你给我带来的任务,其实是情绪的集大成者,面对这些人这些事,我比以往需要更多地套上面具,且套上不同的面具,陪他们哭,陪他们笑,面具戴久了,我好像也逐渐学会了面具上的神情。”
“就像如今,”赵止说,“我似乎知道父亲亡故时的悲伤。”
“面对他们三个,”她说,“我似乎应该是欢喜的,但现在,也是愧疚的。”
赵止的内心依旧如同虚室生白,甚至过白,她其实对这些情绪还处于一种茫然而平静的状态,但终究是有了片刻的涟漪。
如同菩提,动了树叶。
山林中,硕大的鬼眼像是察觉到赵止的到来,睁开了眼睛,赵止走到阵眼的时候,因果开口,“宿主,他们三个来了。”
鬼眼安静地看着赵止,像是等了她许久。
业溟几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跑向站在阵眼处的赵止,有些颤抖地伸出了手,“止止...你不要乱来,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就算献祭人魂也不应该是你的人魂,你出来,我代替你进去。”
‘荼’也走向阵眼,却被鬼眼珠展开的屏障给隔绝在外,将士们不断地拿刀砍、拿箭射,却半点用都没用。
殷至盯着那硕大鬼眼攥紧手,手中都是血,他看向赵止,“止止,你出来...我不会再让你嫁给我了...只要你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阵眼里起了风,缓缓徐徐掀起赵止的衣角,赵止走到阵眼中心,对着阵外的三个人,端端正正、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对不起,对于你们,我未起风雪之心,却行花月之事,”赵止说,“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会...好好地去学着如何去愧疚...我会抱着对你们的愧疚之心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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