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滴,是诉说,也是忏悔。
不止是对这个人,更多的,是对那些单纯天真的时光,更是对过往的自我。
他终究一步一步,成为了那个自己最厌恶的人。
皇帝久久坐着,手中死死攥着灵牌,透过一扇四四方方的窗,遥望着湛蓝无垠的天空。
天空亘古,变的是人心。
此刻,就算满目天空一碧如洗,也洗不净内心的污浊。
杂念如影随形,此起彼伏。
他慢慢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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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质问
无时无刻不趟在污泥中,他想要推行新政,想要遏制住乱象,结果都只会使现状更糟糕。
缓缓伸出手,他看着自己的掌心。
拿得起笔的手,也写得下朱批。
却对该做的事都毫无办法。
凭什么呢。
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凭什么还要如此窝囊!
朝臣不仁,苍生不仁,凭什么要他仁义。
他想到父皇,想到曾经他万分鄙夷的父皇。
唇角冷冷勾起。
若不在乎很多东西……
那么,他也可以自私,也可以不择手段,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将灵牌藏好,摘下暗格机括的旋钮,放入腰间囊袋。
起身,抬首时眸光幽暗,似新钻出地面的游蛟,随着金光普照,汲取日月精华,飞升为龙。
一个真正的,冷冰冰的,视苍生为蝼蚁的巨龙。
连鳞片,都反射着寒冰般的冷芒。
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照进屋内的光自他身上褪去。
碧波涤荡,柳枝摇曳,嫩绿被阴影染上污灰,凉风吹过,比冬日北风更要刺骨。
那身金黄色的帝王朝服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合身。
他向书房的方向走去,一路宫侍跪拜。
天地之间,只他一人昂首直身伫立。
司空瑜遥遥看见帝王,提前许久便低身行礼。
起身时温润的目光含着笑意,随帝王入内。
今日清谈一如往常。
在这样的时刻,帝王会尊称面前的术士一句“先生”,礼贤下士。
可自帝王的神情细微处,司空瑜还是觉得哪里与往日不同,只是再留心去看,却消失不见。
字字句句言语一来一往,皇帝笑容肆意,姿态畅快。
可实际心中所想,却与此刻清谈毫无关联。
一直以来的种种朦胧拨云见月般散开,心间渐渐明朗。
也像一层层壁垒轰然倒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面对他的问询,舅父要说,一切都是不得不为。
就如他现在也想说,替以后的自己说。
一切,都是不得不为。
就像独身面对一场奔腾的洪流,一场灭顶的雪崩,过去他的所思所想,不应叫理想抱负,而应叫天真可笑,叫螳臂当车。
他亦想做明君,想做仁君,想了二十多年。
可首先,他得是个“君”。
舅父说的都没错,皇帝又如何,生存面前自顾不暇,身份有何用?
身份,更像一个明晃晃的靶子,等着万箭穿心。
而今,什么都不在他掌控,甚至这个位子,也不全由他掌控。
不为其它,为了万人之上,他也……
“……陛下,陛下?”
皇帝猛然回神。
司空瑜笑道;“门外中贵人道皇后殿下让您回去用膳,今日便到这儿,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颔首,“辛苦,那你便先回去吧。”
行礼待皇帝走后,司空瑜方直起身。
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绕路去一趟含凉殿。
镇国大将军那儿,绝对是发生了什么,甚至影响了陛下。
而今澜瑛阁被朝臣高高抬起,都巴望着何时能重重摔下,时日已经够久,万一公主并不知情该如何是好。
可疾步前去,过朱红宫门的转角处,喧哗声突起。
粗粝的嗓音像巨石震荡,他听不清具体内容。
向前一步,自门轴缝隙中望过去,内卫执刀,大概两小队人,满满当当占着甬道。
为首的,是内卫指挥手,哲牵。
再过一会儿,门内有人踏了出来。
是公主,一身素衣罩着淡色长衫,脑后仅一支白玉簪。
素净得简直不像皎月公主。
他满目担忧,可看到她面对哲牵指挥使的笑颜时,心忽然定了下来。
南宫姣道:“刚从皇嫂那儿回来不久,皇嫂定要我寻件衣裳配她送的玉兰簪,我宫中衣裳不多,也只有这一身不显突兀,指挥使不介意吧?”
哲牵上下打量一番,甚至不明白为何她要提到衣裳。
将军传唤,与衣裳何干?
大手一挥,“行了,公主快些随下官走吧!”
南宫姣迟疑,“这身原是穿给皇嫂看的,皇嫂宫中不远,指挥使可否容我去一趟,不然待会儿寻不见我,怕是不好交代。”
哲牵皱眉,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就是麻烦。
“我派人去说一声便是。”
“这……”南宫姣道,“若皇嫂问起衣裳式样……”
哲牵烦躁,“那劳烦殿下指个知道的人一块去!”
南宫姣感激,“如此便好,多谢指挥使通融。”
何其荒唐,一国长公主,还需一个小小的内卫指挥使通融。
可周围的人,包括一旁最低等的洒扫宫奴,都司空见惯。
不止对公主,对皇后,乃至陛下,镇国大将军的人,都有这般底气。
谁人不知,而今永陵朝的寿数是靠着镇国大将军在续,说是仰仗,都算好听的。
私底下提过,也是更恰当的,叫靠着将军活。
连命,都是镇国大将军给的。
朝廷是,皇族更是。
南宫姣低眉顺眼地跟在指挥使身后,步子走得慢了,身后侍卫还会伸手推一把。
而今与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又不同,几月过去,帝王执意要做的事一件未成,反倒还要镇国大将军在后面擦屁股。
哪怕是亲舅甥,皇帝势微,都会带累整个皇族。
更别说,她只是个公主。
要做什么用处,要嫁给谁,还不是宫中一句话的事。
南宫姣以为自己会被带出宫,可七拐八拐,竟来到了奉先殿。
遥遥便能看到里头一片光亮。
永陵皇族列祖列宗的牌位自上而下层层排列,烛火长明,昼夜不息。
镇国大将军巍峨高大的身影割裂出一方晦涩幽暗。
南宫姣抬布登上石阶。
镇国大将军转身,居高临下。
一直等待她踏入殿中。
意外穿的一身素衣白裳,在这样的地方,分外应景。
侬丽的眉眼随行礼的动作款款弯起,这是自帝王登基,她头一次面见将军。
也随皇兄的称呼,唤一声舅父。
镇国大将军意味不明轻笑一声,“可万万不敢当。”
“老臣记得,公主的舅父,好几年前,就不在了。”
一个照面,一把利箭便刺了过来。
南宫姣端端立着,并未接话。
都到了奉先殿,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多少也有些猜测。
镇国大将军侧过身子,露出身后,众多牌位最前端孤零零的一个。
“公主的祖父,舅父,甚至……”
他勾起唇角,自侧面看,半面在阴影中,怪异又可怖。
“甚至公主的母妃,先贵妃娘子,都亡故于此人之手。”
“若我是公主,也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血债血偿才能解心头之恨。”
南宫姣蹙眉道:“将军在说什么呢,我的祖父舅舅,都是为国捐躯,永陵百姓皆知,怎么能是被人所害呢?”
“是与不是,公主与澜瑛阁有着如此深的关联,不会不知。”
镇国大将军讽笑。
南宫姣可不上钩,“知道什么,将军若有其它发现,大可将证据交给陛下,过了朝堂由大理寺定案。”
宫中腌臜事,只凭一张嘴,谁不会呢?
镇国大将军虎目沉沉盯着她,定睛之时,如草原上眼冒绿光的饿狼,随时会后腿一蹬,扑上咬穿待宰羔羊的脖颈。
他突兀笑了一声。
“公主说得对,这一桩复仇谋杀的案子确实得好好查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声音缓慢而沉重。
“先帝纵情享乐,好好呆在宫里头,怎么就忽然没了性命呢?不知公主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明确提起先帝,南宫姣终于有所动容,她急急问道:“不是说父皇是因为……因为……才不治身亡的吗?”
那般的理由,她一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子,着实不好说出口。
镇国大将军却没这些忌讳,“死在女人肚皮上,喉咙可不会被长剑割断!”
南宫姣被他凌厉的言语刺得惊了一下,大大的黑眸澄澈地映出跳动的烛火,“您是说……父皇是被人谋害,怎么可能?”
镇国大将军反问;“此事先皇后与松大监皆知,难道公主竟然不知?”
南宫姣被问得茫然,“我?我如何得知?”
她一个日常被欺辱的不祥公主,哪里会有机会知道这般隐秘的事。
“就算公主本身不知,难道澜瑛阁中人,就没同公主说吗?”镇国大将军步步紧逼。
“澜瑛阁?”她握紧了袖口,指节青白,“他,他们知道?”
“公主定要装傻?”
镇国大将军向她走来,把她逼得向后退去。
“当初宫变之前,就是澜瑛阁与我等做交易,告诉了我们这一隐秘之事,你的三皇兄才能稳稳登上皇位。如今你说,你什么都不知?”
南宫姣踉跄一步,险险站稳,镇国大将军高大的身躯已经离她不足一臂之距。
她咬住了嘴唇,仓惶地眼眶泛红,“我,我,他们,他们真的什么都没与我说。皇兄也从未提过……”
镇国大将军厉声打断,“澜瑛阁知道得如此详细,难道不是身为澜瑛阁阁主的公主殿下指使,谋害先帝以报母族之仇!”
南宫姣眼眸陡然睁大,呼吸滞住,震惊得面色尽褪去了血色。
身躯摇晃几下,似支撑不住,徒劳地发出细弱无力的声音,“将军是说,父皇,父皇竟是澜瑛阁所害?”
说着,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滴下。
脆弱破碎,就像狂风中随时会被拦腰折断的羸弱的小小花朵。
“怎么可能呢,”她的声音哽咽颤抖,“他是我的父皇啊,是我的生身父亲,他们怎么可能会去害他呢?”
“我,”她不断地摇着头,身子摇摇欲坠,“我当时,当时还想着许久未见,要去向父皇请安,只是,只是在路上受了伤……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见到父皇,要是早一点,早一点父皇会不会就不会死……”
像是被这样的消息打击得全然没了理智,主动扑上去拽住镇国大将军的衣袖,哭喊道:“将军,将军你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呢,他们保护了我好久好久,祖父舅舅忠君爱国,不可能的,不可能是澜瑛阁!”
镇国大将军一开始心里头再有成算,此刻都被小姑娘的哭闹整得心烦意乱,要是自家婆娘,他早就甩开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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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诱饵
而她这样的表现,也让他头一次生了怀疑,这皎月公主,当真对先帝之死知情吗?
难不成,真是澜瑛阁背主而为?
说起来,他也没有直接确切的证据。
不由想到姬轻,还有那些自冷宫中搜到的东西。
不考虑其它,那些东西确实足以定罪。
只是真这么简单吗,堂堂一朝帝王,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冷宫妃子所杀,还是个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
忽然想到先帝脖子上干净利落的剑痕。
不对,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剑法。
多半只是澜瑛阁推出来的一个幌子。
而澜瑛阁真正的话事人……
镇国大将军低头看着南宫姣哭得几乎要厥过去的样子,这么个小姑娘,料想也不可能真的将一个顶尖江湖门派交到她手上,遇事哭成这样,能顶什么用?
“皇妹!”殿外一声呼喊。
皇后提着裙摆,急急忙忙跑进来,身后跟着皇帝。
南宫姣哭得恍惚,被皇后揽在怀里时才后知后觉,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抽噎着。
“皇嫂?”
皇后爱怜地拥抱住她,拍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皎月别怕。”
可南宫姣却愈加恍惚,身子软软地似飘在天上,拉住皇后腰侧的衣裳。
幽幽问着:“是真的吗?”
皇后看向大将军,一句“发生什么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对上镇国大将军略显烦躁的神情时,理智陡然回笼。
她回头看了眼皇帝,柔声道:“我先带皇妹出去,可好?”
皇帝看向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深深看了眼在皇后怀中梨花带雨的南宫姣,轻轻颔首。
皇后没敢走远,只到临近的一处阁楼。
安放好神思不属的南宫姣,看她在榻上缩成一团,担忧地握着她的手,“皎月。”
黑珍珠般的眼睛此刻蒙了雾,全没了光彩,颤颤看向皇后。
整个人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抖着:“皇嫂,是真的吗?”
“大将军说,是澜瑛阁谋害了父皇。”
皇后指尖一颤,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皇帝也从未与她提过。
皇后道:“皎月,此事吾亦不知。”
南宫姣头低下去,死死咬着唇。
皇后覆上她的手,“无论是与不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这样为难自己。”
南宫姣安安静静的,只有泪一滴一滴落下。
另一边,皇帝也这样对镇国大将军说。
“陛下的想法,还是同以前一样?”
镇国大将军问。
皇帝叹了口气,“舅父,这么多是是非非,朝堂上尔虞我诈,无论如何,事到如今也过去这么久了,便算了吧。”
话虽如此说,可却是皇帝在这件事上,头一回没有正面否认大将军的说法。
镇国大将军显然也听了出来。
接着问:“若真是公主动手弑父,陛下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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