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间一跳,警惕地维持面色不变。
是与不是,想必舅父心中早有看法,多此一问,不过是试探。
他凛然道:“若真如此,自按律法处置。”
天家皇族,尤其他们这些先帝子女,什么父子情深都是笑话,更不存在什么因此就要为父报仇的念头。
实话说,他当初听到父皇死讯,惊讶之余没有多少伤心悲痛,有的只是跃跃欲试。
甚至庆幸那个位置被腾了出来。
先帝荒唐的作为,害的不止朝臣百姓,形势危困的时候,连他这样的天家子都曾想过,若是国破家亡,怎样才能给自己留条后路。
于是,先帝身死的另一面,不是愤恨,不是无法接受,而是权势降临,以及生的希望。
皇妹年纪小,天真,且在后宫之中,不懂朝堂诸多事务,只知是父皇保下了她那不祥之身。
是故初闻父皇被人所害,且是她信任的澜瑛阁,反应那么大,也可以理解。
可他不同,从小到大,他看遍父皇卑劣,也受够了时不时的折磨。
近几年父皇发疯弑杀时,他对上父皇通红的眼,都觉得下一刻,那把剑就要砍上他的头颅。
立嫡立长,父皇是否觉得,还是皇弟好,要除了他,为皇弟铺路?
而今,舅父这么说,无非是要拿父皇的死作筏子削去澜瑛阁势力,他应了便是。
与他有关的,只是皇妹一人而已。
在他眼皮子底下,舅父尚不敢无中生有陷害到皇妹头上。
皇帝头破血流了几次,终于学乖,懂得登上皇位之后,镇国大将军不仅是他掌权的助力,更是掣肘。
他得捧着,得供着,得利用着达成他想做的事。
镇国大将军听懂了言外之意,大笑着拍拍皇帝的肩膀,“好,好,好,这才是我们永陵朝的好皇帝!”
这话夸得高高在上,夸得皇帝的笑容扭曲了一瞬。
真切地又感受了一回,什么叫被人骑在脖子上蹦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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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退让,让镇国大将军拿到了名正言顺的旨意,开始大肆限制澜瑛阁的商铺。
尤其是盐粮之类的铺子。
不止收回了当初做交易时候的所有允诺,甚至牵连无辜,把他们认为与澜瑛阁有关的其它铺子也一并叫停。
一夕之间,坊市变了天。
那些头脑发热想加入澜瑛阁的人,看到这样的情状,不坚定的也都退了回去。
每日的损失堆成了小山,被整理成册送入宫内含凉殿。
南宫姣虽早做了准备,可打水漂的银两之巨,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可这些又不得不泼出去。
盐粮买卖他们打通了渠道,以后不过转入暗处做生意。
只明面上那些入了镇国大将军眼的铺子,必须得吐出相应的东西才能不惹怀疑。
商不与官斗,手持兵刀的军卫围起来,架势不亚于抄家灭族。
镇国大将军也知道,单为了银子,澜瑛阁不会完全撕破脸与他大动干戈,所以更加肆无忌惮。
昔日相互制衡的虚假平和一朝破碎,苦的是手中拿着银钱,却无处买粮的百姓。
后续的情报一波一波传进来,南宫姣让卫瑛亲自去传令。
“派出阁中所有死侍,给我盯紧原先铺子里盐粮的去向。”
她不信,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灰衣人能忍得住不出手。
“对了,邓延翌那边有动静吗?”南宫姣抬头。
卫瑛道:“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只知他近日并未出过将军府。”
南宫姣了然,“知道了,你快去吧。”
卫瑛走后,南宫姣处理完奏报,便入了里间更衣。
如今临近万寿节,诸事繁杂。皇后一人忙不过来,要寻帮手,自然就寻到了她这个公主头上。
皇后亦是好心,担忧她为了那些不确定的事胡思乱想空耗精神。
想着她一人在含凉殿中,定是日日长吁短叹、悲春伤秋,所以给她找点事情做。
又哪里知道,柔弱的皎月公主暗地里忙着与镇国大将军你来我往,明枪暗箭,忙得是脚不沾地。
而今呢,还得花大把的时间随皇后准备万寿节事宜。
南宫姣更了衣,顶着一身繁复的行头迎面碰上刘叔,才想起之前的打算。
原本这个时辰,她是想去姨母宫中一趟的。
刘延武看到,不需开口问便心下了然。
将手中预备好的东西放下,叹道:“小公主就算到了皇后宫中,用膳也得要多用些,日日这么折腾,您都瘦了不少。”
南宫姣停住,应了。
这一回,她没让刘叔将东西放回去。
而是道:“刘叔,你代我去看看姨母吧,今日夜里,若我得空,便也去一趟。”
刘延武点头。
提着东西都到门口了,又听见身后小公主的声音:“别告诉姨母,不然我若去不了,又让她空耗一夜,对身子不好。”
刘延武回首。
看到小公主在阴影中,似与这雕梁画栋、罗衫华裳一同囚禁。
“好。”
他多嘴一句,“不去也成,小公主得了空,便多歇息一会儿,别熬坏了身子,让俪太妃娘子担心。”
南宫姣也应了。
此刻这般伫立,身姿如松柏,到了皇后宫中,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弱柳扶风般虚浮着。
皇后待她极好,膳食丰富得甚至超出了皇后的规制。
可,一个为了父亲死因闷闷不乐的女儿,怎么可能胃口那么好,敞开了肚皮用膳呢。
她只需用得比平日少些,连日的辛劳自会起作用,让她的身子渐渐消瘦下去。
连她自己沐浴时都觉得骨头比以前突出多了。
皇后自是一眼便看出来了。
皇后看不到的,是衣裳底下她愈加流畅优美的肌肉线条。
虽然消瘦许多,但她日日练武从未停歇,很快便摸索到了身体新的平衡。
而今与更瘦的自己相处良好,并无什么不适。
只是穿上过去的宽袖华裳,就显得尤其空空荡荡。
皇后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心疼极了。
“怎么越来越瘦,手腕都这么细了。”
“来,多用些。”
慢慢的菜堆满了碟子。
南宫姣抿唇道谢,眉眼弯弯。
皇后看着,不禁摸摸她的头。
南宫姣模样生得好,在她面前总是乖巧听话,学习处理宫务时也十分聪慧。
皇后略长几岁,这么几年也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此时她看着南宫姣乖乖将她夹的菜都吃下去的样子,不禁想,若是将来她自己有个小公主,能像皎月这般就好了。
多么惹人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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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弹劾
想到她过往被视为不祥之人那么多年,受尽了苦楚,如今又被圈进先帝身故的漩涡中脱不开身,日日烦忧,不由更加心疼。
“是不是让你跟着我料理万寿节的事太累了,今日在我宫里,就好好休息休息,可好?”皇后关切道。
南宫姣摇头,扬起一丝笑容,“皇嫂,不累的,是我不争气,总是想得太多,连着几日梦魇,这才没什么精神。”
南宫姣这样说了,皇后才留意到她眼下青黑。
宫女服侍着漱口净手后,她拉起南宫姣,“那今日皇嫂陪着你睡,就算睡不着,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南宫姣回握皇后的手,跟着她入了内殿。
看着面前绣了龙凤呈祥绣纹的床榻,南宫姣有些犹豫,无措地看向皇后,“皇嫂,这是您与皇兄平日里睡的,我怎么睡得?”
皇后见状故意玩笑,“皎月嫌弃不成,别在意,已经换过被褥了,这算是新的。”
南宫姣涨红了脸,“皇嫂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好笑地拍拍她,“没事,陛下得夜里才回来,我都不介意,他敢介意?”
言语间的傲然是裹了甜蜜的玩笑,让南宫姣会心地弯起了唇角。
“这下放心了?上去吧,再有什么,还有我担着呢。”
南宫姣点头,小心翼翼爬上床榻,乖乖在皇后身侧躺下,僵硬地板板正正。
床帐放下,皇后轻柔拍着背哄她入睡,暖暖的香气竟有几分像记忆里的母妃。
她闭上眼。
心道,宫里名贵的香料种类并不多,母妃身为贵妃,所用与皇后有所重叠也不稀奇。
疲倦拉着她很快就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她难得做了个好梦。
是时隔很久很久,与母妃相关的梦。
她梦到了幼时的自己。
小小的南宫姣一身蓬蓬的小宫裙,拉着母妃的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母妃的手很暖很大,她扬起脸时,母妃会向她笑。
她看清了母妃的模样,与姨母经常给她看的画像一模一样。
年轻,美丽,两颊有着圆润的弧度。
不似她最后的记忆里,瘦骨嶙峋,脸颊凹陷,枯槁般悄无声息躺在灵床上。
南宫姣也朝母妃甜甜地笑了。
她与母妃一直走,一直走。
潜意识里,她排斥去想前方要去的地方,想让现在停留得更久一些,想要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越向前,光亮越盛,亮到四周都成了一片白茫茫。
看不见朱墙青瓦,看不见四四方方的天空,白茫茫里藏着一个没有边界、自由开阔的天地。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觉得无与伦比地心安。
一直一直。
时光仿佛成了柔软的泡沫,她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徜徉着,像泡在温泉里一样舒适。
她在这片白光中醒来。
睁开眼,白光成了点点明烛,皇后单手撑着头,笑意盈盈看着她。
南宫姣弯弯眸子。
皇后调侃,“天都黑了,皇妹再不醒,我就要叫你了。”
南宫姣乌亮亮的眼睛跳动着喜悦,邀功般向皇后说,“皇嫂,我做了个美梦。”
皇后指尖轻点上她的唇角,“看出来喽,我们皎月,梦里头都笑呢。”
南宫姣有些怔怔。
我们皎月。
这样的称呼,真的好遥远。
只有很小的时候父皇母妃偶尔叫过,长辈们大多数时间,都唤她姣姣。
我们姣姣。
南宫姣撑起身子,听皇后说:“天色晚了,今夜就留在这儿吧,明儿再回去。”
南宫姣摇头,有些羞赧,“不了皇嫂,我留在这儿像什么样子,皇兄与皇嫂一道,岂不是打扰你们。”
皇后刚想说有偏殿,转念又止。
她让皇妹留宿,只住偏殿,这与皇妹回宫自己住有什么区别呢。
便作罢了,“行,那待会儿我差人送你回去。”
膳后,南宫姣与皇后告别,由几名宫侍提灯簇拥着,沿宫道往含凉殿去。
前脚进了含凉殿的门,待送行的宫侍拐弯不见,后脚南宫姣便换了身打扮,避开人去了姨母宫中。
敲开窗户,进去时看到姨母披着衣裳起身,目光触及她的一刹那,面上担忧一下转为惊喜。
她望着这样切切期盼着她的姨母,瞬间红了眼眶。
或许是今日下午梦中情感延续到了现实,此刻她只想投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属于母亲的怀抱。
她年少失恃,这么多年,姨母,就是她的母亲。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扑上去牢牢抱住,紧得像是嵌在了姨母怀中。
她长大了,也长高了,不像以前头只能倚在姨母胸口,她现在能靠在姨母颈窝里,乌发轻轻蹭着姨母的侧脸。
俪太妃也抱住了她的孩子,手不住抚着南宫姣的发,轻声道:“怎么了姣姣,皇后让你受委屈了?”
南宫姣闷声摇摇头,“没有,就是想您了。”
俪太妃声音含着笑意,“那姨母就给我们姣姣多抱一会儿,想抱多久抱多久。”
“那我想一直抱着,永远不松开。”南宫姣娇声。
孩子这么粘自己,俪太妃高兴还来不及,“好好好,那就一直抱着。”
抱着抱着忽然觉得不对劲,手摸索着她的腰身,“怎么瘦了这么多?”
把孩子从怀里扒出来,看着她的脸,眼眶一下红了,“下巴都尖成这样,最近这么辛苦,怎么也不多吃些?”
南宫姣撅撅唇,耍赖抱了回去。
紧紧抱着姨母蹭来蹭去。
“吃了吃了,这不是得做个样子给他们看嘛,从现在起,我都吃得多多的!”
“还笑,”俪太妃拍了她一巴掌,“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上心。”
南宫姣哎呀一声,哼哼唧唧,“我才不怕呢,我有姨母心疼我!”
“你这小兔崽子。”
俪太妃笑骂。
转头就招来孔姑姑,吩咐明日的早膳。
南宫姣听着,一样样的,比她平日里的晚膳都要丰富。
俪太妃不容置喙,直接命令道:“今儿你就随我歇息,可不许再出去搞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明儿用了早膳再走。”
到了长辈口中,与孩子的身体想比,连谋位的大业都成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南宫姣连连点头。
她今日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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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大将军查抄澜瑛阁所属盐粮铺子进展顺利,连带着多日心情都无比地好。
可与之相对的,是氏族官绅的日益不满。
镇国大将军行事嚣张,手底下人就变本加厉。
一开始,只是不留神误牵连了别的铺子,可无人制止不说,甚至还因为收缴的银钱多在将军处得了奖赏。
于是之后越来越过分,拿着鸡毛当令箭,为了奖赏,故意为非作歹抢掠钱财,牵连的商铺越来越多。
而能在京城开得起铺子的,多是氏家大族,族中总有几人在朝中为官。
三五间铺子因此受了损失尚能忍受,可现在越来越多,渐渐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先帝时期都好好熬了过来,却要在这儿受窝囊气。
一人两人不敢上书,十人几十人却没这个顾虑,一时之间,弹劾镇国大将军的折子雪花般飞到了帝王案上。
皇帝翻阅了一份又一份,整理了高高一摞。
朝中除了舅父一党几乎全都上了书。
弹劾之处都有着切切实实的证据,无一处空穴来风。
镇国大将军手下所作所为,确实是损害了无辜之人的身家财物,且数量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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