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南宫姣手顿了一下,眼神在上头又停留了一会儿,才将信纸递回。
这上头的字迹,分明就是姨母的。
这是催促她给她写信呢。
对洪嫆道:“他们已经盯着了,你这边注意消息即可。”
“刘叔,这两日先收拾好,若是信中是让北军退兵,我们就即刻出发。”
刘延武点头,“好,我会安排下去。”
待人都走了,刘延武递上纸笔,再次劝道:“小公主,您便给俪太妃娘子写一封信吧。”
南宫姣:“刘叔,我们这边的情况,之前便已经做成详报发回去了,有关于我,你不是塞了大半页纸吗?”
言辞精简的大半页,事无巨细,该有的全都有。
“那哪能一样,”刘延武苦口婆心,“情报是情报,家书是家书。太妃娘子大费周章,不就是想要您亲笔所写的一封信嘛。”
说着,连笔尖墨都为她舔好,双手递上。
南宫姣握住笔,迟迟未落。
一会儿,道:“刘叔,你先出去吧。”
刘延武不动,“您今日可别想再糊弄过去。”
南宫姣失笑,“不会的,今日事都议完了。若不放心,你就守在门口如何?”
刘延武想了想,勉强答应,“好,我保证不让任何人来打搅小公主。”
南宫姣目送他出去,确定看不见后,倾身将笔搁回笔架。
身子有些颓丧地靠着圈椅,目光怔怔。
提到家书,她脑海中就如面前这张纸一样,一片空白。
总是提笔欲写,也总是一字难落,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姨母想看些什么呢,她特意让每五日就传一份详报发回京城,其中她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除了这些,姨母还想知道什么呢?
姨母也未曾来信。
若有来信,她还能比照着其中的内容写,可现在,就好像在硬生生无中生有一样。
写自己吗?
除了那些兵戈政务,现在的她又哪里有什么能写的东西。
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不经意间扫过桌角不知何时放的蜜饯拼盘,她伸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口中已满满是浓烈的甜香。
告诉姨母,她托人不远千里送来的蜜饯很好吃吗?
可她更想写的,是劝姨母不要如此铺张,她现在,尝着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每日从各处发来的情报触目惊心,那么多百姓吃不上饭,连一口粥食都乞讨不上。
她现在,数着碗中的一粒粒米,都想着若是施舍出去,能救活几个人。
更何况这些零嘴的蜜饯了,在米价如黄金的灾年,这些比五谷还珍贵的东西,让人觉得像一种罪恶。
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瞬,南宫姣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奈。
若是因此不吃将东西放坏了,岂不更是罪恶?
所以,她想,不如干脆就不要有。
于是提笔,写下第一件事。
委婉嘱托姨母不必再送。
之后呢?
南宫姣看着面前的纸张,她若是只写这么一件事,似乎太过漠然。
于是又一一记录近日吃穿用度,大多记不太清,便一笔带过。
最后,便应是,安好勿念。
可简单的四个字,笔尖却迟迟不肯落下。
她想起夜深人静之时发痒的伤口,想起梦中时不时身处的漫天血雨……
仔细想想,她一日里最安宁的时刻,竟然只有与他们议事、及处理要务全神贯注的时候。
只要一放松,譬如此刻,总有各种各样的杂念涌上心头,赶也赶不走。
心若不安,如何算得上安好?
就算勉强落笔,也不过是安慰旁人、哄骗自己的说辞罢了。
于是最终落笔,只余无虞二字。
再添上对姨母的嘱托与问候,薄薄一张纸,真正写完,已然过了小半日的时间。
放下手中笔,等着墨干。
看着上头的字,念及曾经在宫中的日子,恍若隔世。
人行一路,越认知到肩上责任的重大,越是重重顾及、步步慎重,便也越累。
曾经如剑一般只知向前冲的锐利,不知不觉加了许多掣肘,她得将这些一个一个地考虑周全,才能心安理得地出剑。
不然,因此误伤任何一个,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为了某些东西不惜代价的念头,她再也不会有了。
杀永陵帝时,她只大概想了想脱身的法子,便叫上澜淙卫瑛他们去做了。
为了给母妃报仇,她甚至亲自下手。
后来,这一点给了镇国大将军说服皇兄火烧她的筹码。
探查灰衣人身份时,为了达到目的兵行险招,明知北军在后依旧前往断天崖。
给了宫敛号令燕昀王军与灰衣人一同围困他们的机会。
当时她选择用自己换他们平安时,何尝不是因为愧疚?
毕竟,若是就按一开始的想法先行前往支殷山,起码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他们正面对战,牺牲那么多人。
唯一的安慰,便是他们已将灰衣人的底细摸清,经过崖底那一战,宫敛不敢再轻意对他们出手。
如此,现在才能从容地歼灭北军前锋部队,震慑整个北军乃至远在京城的镇国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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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认知
再加上宫中变故,一齐为他们澜瑛阁争取了更多生存空间。
勉强不算亏本。
这样想想,也算得上值得。
可实际上呢?
她差一点,就送了命,再也回不来了。
若这回她当真没回来,澜瑛阁阁内重新洗牌,在外部还有这么多危机的情况下,很难安然过渡。
不说远的,就说各个分阁的阁主,不少辈分高年纪大,武功也不弱。
若是指定萧晟继任阁主,他们定然有人不服气,可若不是萧晟,又很难找出一个更合适的。
更何况,她当时那种情况,很难留下只言片语。
只想想当年她继任之后的情况,就知道,若想坐稳阁主这个位子有多艰难。
信奉武力至上的地方,要想管得住人,威信必须得生生用血堆出来。
那时候她有祖父旧部及自身武力可以依靠,可是其他人呢,现在阁中她手底下,没有一人有这样的条件。
就算是元老级别的某些分阁主,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到时外部虎视眈眈,内部争权夺利,一不小心就是分崩离析,祖父舅舅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那她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去见祖父他们。
如此种种,越是想得清楚,便越是愧疚难当。
她一开始醒来,恨不得身中数箭掉入江流的是她。后来,慢慢的,开始庆幸,庆幸他救了她。
这想法自私冷血到自己都不想承认。
可是想想那么多的阁众,想想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澜瑛阁,再看看眼前的支殷山,不可抑制地,一日比一日清晰。
原来,这就叫上位者。
她竟然庆幸,自己的思虑不周有他人的性命来承担后果。
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还是会牵她的手,会予她肩膀依靠,会时时刻刻不计得失陪着她的人。
她的心都那么痛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刘叔澜淙他们说的那些情感里,不应该恨不得代心爱之人受过吗?
她怎能如此自私。
南宫姣默默将头埋下去,埋得低低的。
掌心覆面,泪水一刻不停,将每一处纹路濡湿。
再顺着袖口染湿内衫。
这么多天,她头一次,这么无所顾忌地哭出来。
哭得全身颤抖,双目胀痛,头昏脑涨。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泪水都是冰冷的,就像自己慢慢冷下来的赤忱与热血。
他的面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浑身被血浸得红红的,笑着,安慰着,说:“小娘子,快走!”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麟德殿外初见,她就是在利用他……
不,初见不是麟德殿,是不知哪处宫殿的雪地里。
可就算那时,她看他,其实和看路边的小猫小狗并无区别,救他只是顺便为之。
哪怕之后因此受了寒高热不退,也算不得什么恩情。
那时候,她的善心,对小动物和那些可怜之人都是一视同仁。那日,就算不是他,是另一个人,她也照样会给他那些东西。
他何必因此寻了那么多年,最后还心甘情愿上赶着被利用。
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司空瑜……
南宫姣死死捂着唇,克制不住的呜咽从缝隙里溢出来。
我都找了你好多好多天了,好多次,我都想着亲自去那处看看,但总是逃避。
你怎么还不出现呢……
门口守着的刘延武依稀听到什么响动,叫了一声没听到回应,疑惑地折身进来时,便见他的小公主小小的一团缩在椅子上,颤抖着独自哭泣。
他一下怔住,心痛如绞,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小公主?”
近日小公主表现得如同以前的老阁主一样,别说底下的人,连他都差一些忘了,小公主这些日子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过她过往十六年的所有经历了。
她不过十七,怎么可能真的像那些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一样水火不侵呢?
南宫姣泪眼朦胧抬起头,面上湿漉漉的,她拉住刘叔的袖子,哽咽着问:“刘叔,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刘延武蹲下身,温声问:“小公主觉得哪里错了?”
南宫姣手用力到颤抖,哀戚道:“我不应该去什么断天崖的,若我不去,就不会,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
就算不提司空瑜,还有那么多牺牲的阁众。
群英宴上,头一回摆了那么那么多的牌位,山中新建的英灵祠都差一点放不下。
他们原本,都活得好好的,是活生生的人啊。
凭什么就这样死了?她何德何能!
刘延武怔然,很快反应过来。
“可是小公主,您有没有想过,”刘延武认真道,“若您当时不去,之后,可能会死更多的人。”
南宫姣看着他,泪依旧不停。
她当然想过。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可能罢了。也有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牺牲。”
刘延武:“之前,您也不知燕昀王军与灰衣人是一伙儿的,若没有他们,您的决定就没有半分不对。”
“假如不去断天崖也是一样,就算我们所有人都平安抵达这里,可没有兵分两路引开敌人,极有可能我们面对的就是紧追在屁股后面的灰衣人,和很快就会到达的北军。而我们,也根本来不及布置这么多机关阵法,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您仔细算算,是不是这个理儿?”
南宫姣咬唇,湿漉漉的睫毛一点点垂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公主,您将整个澜瑛阁从濒危中盘活,已经没办法更厉害了。”
刘延武拿出帕子,为南宫姣擦手擦脸。
“而且,您的想法不对,您太仁善了。”
“仁善?”
刘延武道:“当日,您就应该狠狠心独自逃命,他们为了您的安危而死,该是荣耀才是。您还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牺牲愧疚自责,没的折了他们的寿,下一辈子投胎的功德都不够。”
南宫姣破涕为笑,“刘叔,你这说得哪儿跟哪儿啊。难不成,我的命就比他们高贵吗?”
“正是如此啊。”
刘延武异常郑重,甚至于有些恨铁不成钢,“便是我万死,能换得小公主自此安康,都是应该的。”
“再说阁中的人,这些年若不是您,他们哪还能这般好好活着,尸骨都不知丢到何处去了。您既然救了他们的命,他们以命效劳,本就理所应当。”
南宫姣头一次如此直面刘叔的想法,难掩震惊,一时无话。
想了想,想到一点。
“那司空瑜呢,他总不是阁中的人,性命也不是阁中救的。”
“他啊,”提到司空瑜,刘延武神色有些许缓和,“他虽好些,但依旧不能与小公主相提并论。能这样以自身性命换得小公主一命,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得小公主日日惦念,难不成还不足够?”
南宫姣看着刘叔,缓缓收回手。
“刘叔,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
刘延武道:“自然,不止我,阁中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南宫姣抿唇。
这些年她久居深宫,虽时常出来办事,但也与阁中底层接触不多,她对他们想法的印象,还停留在初接手时,有些人喊着,若是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她就应该自请卸任的话上。
还有她毫不留情出手整治时,那一双双通红的,含着刻骨恨意的眸子。
之后,她便总觉得,她为他们提供庇护,他们为阁中办事,这就是明确的交易,除了亲信,其他人哪谈得上什么肝脑涂地。
她得人心,那是因为她做得好,崖边甘愿以自己换阁众平安,他们感激,知恩图报罢了。
原来,真正在他们心中,就算她做出相反选择,他们也甘愿为她而死吗?
这也没几年吧,变化这么大,这么彻底的吗?
“可是刘叔,在我看来,你们的命,与我的命,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死。”南宫姣的眸色认真,平静。
刘延武:“所以您仁善啊。得此主君,是我等之幸事。”
看着南宫姣的神情,刘延武渐渐明白过来。
循循善诱:“小公主,虽然您这样认为,但现今的世道并非如此。像我这样的奴婢,还有像许多阁众那样的普通百姓,天生便低人一等。
若没有您与老阁主,没有澜瑛阁庇佑,便时时刻刻都能被人随意欺辱。
在有权有势之人眼里,我们不过一条贱命,杀了便也杀了,哪还有什么公道。
那么多亲眼所见的惨相,大家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能够身处澜瑛阁,能够在您的带领之下过正常人的日子。”
“我敢说,就算是司空郎君,救您时,也是这么想的。”
“是,有些文人是会写什么天下平等,人无贵贱之类的话,但终究不过动动笔杆子,他们自己,不还是削尖了脑袋往功名利禄里钻?
但您不同,您身体力行,在澜瑛阁中,大家是真真正正能感受到平等的,不看出身,只看本事。阁中就算是上位者,也不能对下位者随意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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