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从皇帝和大太监陈锦年的只言片语中,大概得知六皇子在宫学不受待见,课业修得不顺利,想请个额外的一对一私教。
其实这个事深想下去,还是有不少弯弯绕绕的。
比如谁敢不待见皇子?如果连课业都修不好,说明上到宫学的师傅,下到一起读书的其他皇子世子,恐怕都不待见六皇子。
六皇子为贞嫔所出,贞嫔去后,一直由她身边一个赵姓侍女抚养。此前,不少大臣上奏弹劾,说皇帝沉迷妖道。生母被斥为‘妖道’,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六皇子不受大家待见,似乎也是必然。
而宝贝儿子上不好学,大权在握的皇帝,竟然没有正面硬刚,而是九曲回肠地安排一个后宫妃子给儿子讲学,甚至这事行得隐蔽,连惠妃都瞒着。
看来皇帝不仅希望儿子学习成才,还寄予厚望,悄无声息地憋大招。
张荦一见自家主子是在教小孩念书,觉得这是一件有爱心又有意义的事,心下大慰。
他借着月光,到花坛里精心选了一根小树枝,避着人折下。
然后又立到东窗下,借着窗纱透出的光,在墙边一盆五针松盆景的壤面上,写写画画。
他基本不识字,也是到了兰芷院里后,见她练书法,才偶然习得一两个。
此刻,他听着屋内琅琅动听的诵书声,心中既羡慕又满足。
羡慕六皇子会投胎,不仅能上宫学,还有师傅一对一地教他读书认字。
同时,他也矛盾地感到十分满足。
因为,只要能听兰芷念书,哪怕隔着一扇窗,也足够让他亢奋喜悦,一整宿不睡觉都行。
正当他不得章法地胡写乱画,怡悦地勾织内心深处暗藏的绮梦之时,一个高伟的黑影,从他头顶缓缓罩了下来。
第9章 荷包里脊
张荦很清楚,在盆景里乱拨乱戳,不好好当差,损毁宫中之物,是有违宫规的。
但夜深了,寝殿附近守夜的基本都在悄咪咪点豆子、打瞌睡,况且他也做得隐蔽,侥幸地觉得没人会注意到。
不幸的是,他被当场抓包。
他心惊肉跳,以为自己怕是又惹事了,迟迟转头,谁知对上的却不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来人约莫四十多,鼻梁高挺鼻头圆润,正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端详他留下的鬼画符。下垂的眼角弯下几行细纹,显出一副谦和可亲的敦厚之态。
这根本不是要训人的架势,况且此人年岁看上去颇有阅历,可衣着却朴素一般,跟他一样的灰蓝褂子,貌似并不是什么有品级的大太监。
张荦曾远远见到过几个司礼监的大太监,他们穿着华美的飞鱼锦服,或是戴着价值不菲的三山玉冠,摇头摆尾神气得紧,好似这宫里所有人见着他们都得让道。
显然,与眼前这温良恭驯之人,根本不是一个路数。或许他跟王福平一样,成年之后,为了生计才净身入宫,所以虽然年岁大些,也没在宫里待几年,并未混到什么品级。
张荦惯会做人的,尤其是在宫里遇到身世凄苦的,总会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意。
于是,他将手里精心挑拣的树枝从中一掰,分了这年长太监半根,又用目光扫了扫旁边另一只盆景,小声道:“你也想学字吧?别不好意思,多大岁数想学,都不丢人。”
*
至此,皇帝就隔三差五地召幸兰芷,有时赵选侍也会去。
赵选侍即是贞嫔生前的贴身大宫女,贞嫔殁后,将儿子祁澹托付给她。
赵选侍自己无所出,又感念前主子恩德,对祁澹很是尽心,而祁澹年纪又小,所以也很黏着她,读书时,常嚷着要赵选侍在旁添墨。
这么一来二去,后来基本上赵选侍每回都会陪同。
祁澹念书之事暗度陈仓,行得隐蔽,像张荦这些近前伺候的,都被严正知会过要守口如瓶。
外人只知皇帝召幸了兰才人,皇帝又召幸了赵选侍。
长此以往,有心人恶意揣度,说皇帝修道迷心,性情大变,先是清心寡欲,如今又酷爱‘双燕并飞’,恐有损龙体,不利绵延国嗣。
一时间,谏言劝慰皇帝,弹劾兰赵二人为妖妃的折子,有如隆冬大雪漫天飞。
皇帝大怒,这谁能不大怒啊?
养你们一群大臣,不好好忧国忧民,天天盯着朕的私生活逼逼叨叨。不召后宫要谏言,召幸后宫也要谏言。
皇帝之所以,想了这么个刁钻的法子教祁澹读书,就是因为之前本想钦点新科状元给年仅六岁的祁澹当老师,引来群臣一顿口水骂仗。
一会儿说六皇子年纪尚幼,一会又说只有太子才配有专门的太子太傅教导,有违祖制,不合规矩。
反正说来说去,群臣就是看不上这个‘妖道’所出的六皇子。
皇帝已经退让过一次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凡是弹劾兰赵的折子通通打回。
古来谏臣都是有几斤犟骨头在身上的,你越压制,我越来劲。这场君臣较量,僵持不下,愈演愈烈。
张荦本来每天窗下偷师,学得正欢,最近担心兰芷受此事影响,常常心不在焉。
快到午膳,永宁宫小厨房热火朝天。
他坐在炉边看火,心思随着砂锅气孔上的炊烟飘飘悠悠。
最近晚上学到深夜,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挑燕窝毛,本就缺觉,加之精神不集中,飘着飘着,就飘去见周公了。
梦中漆黑如夜,他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奔跑追寻,借着月光,他又看到那个黑影,这次他好像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
她有飘逸的长发,飘飞的衣裙,是个女子。他咬着牙拼尽全力追上去,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遍体生寒的凉意。
她的手好凉。
“喂,醒醒,张荦——”王福平拍他的肩,“该去送菜了。”
“嗯?”张荦一个激灵惊醒,睡眼朦胧。
王福平见他无精打采,干净的眼白染上了血丝,叹了口气,“嘚了,我去送吧。”
“王总管,奴才去吧。”张荦忙站起来,一把又被王福平按下。
“这么困,午膳后好好睡会儿。”王福平提着食盒朝外走。
永宁宫小厨房在宫里颇有名气,尤其王福平的一道‘荷包里脊’,更是得到过皇帝的赞赏。
一枚枚玲珑金黄的‘小荷包’,外皮酥脆,内馅嫩香,沾上花椒香盐,或者酸甜果酱,众口兼顾,老少咸宜,尝了就没有不喜欢的。
皇帝来了兴致,喜欢与臣下同乐,命永宁宫以后做‘荷包里脊’,也往内阁送一份。
今儿是除夕,阁臣们辛苦,要下午才休沐。
皇帝往年都会在这日午膳给文华殿加餐犒劳,但最近因为兰赵二人之事,君臣关系有些僵,谁都不想先低头。惠妃娘娘目光如炬,一早特意点了王福平这道‘荷包里脊’。
之前几次,都是张荦主动请缨去送。他是藏有私心的,想着多往内阁跑两趟混脸熟,认识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是不是就能打听到些弹劾兰芷的事儿?
殊不知,能在内阁办事的太监,既读书认字又眼界开阔,哪个不是人精?岂是他一个打杂小太监,可以随意攀结。去了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午膳过后,小厨房里基本就没什么人了。因为除夕晚膳小厨房不用开火,惠妃会去陪皇帝。
宫人们在这日大多也是摩拳擦掌,忙着往主子跟前挤,变着法儿地哄主子开心,因为过年嘛,赏钱多。
王福平是不在宫里过年的。傍晚时分,他见张荦补完觉醒来,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气,拉着他往小厨房后头的一个小房间走。
这小房间是从仓库里隔出来的,就够放下一个单人的窄小板床,平日王福平用来眯午觉。
别看这地方小,却是独一份的恩宠。在宫里,并不是所有的太监都能随便找个地方眯午觉的。
只因惠妃每日早起雷打不动,要吃王福平煨的燕窝汤,而王福平煨燕窝手艺独到,且精细非凡,单是挑燕窝毛就要一两个时辰,所以日常早起,惠妃娘娘特批一块地方供他午后小憩。
两人往板床上一坐,木板吱呀一响。
王福平从怀中掏出半壶烧酒,“我悄悄瞒下的状元红,起码二十年。”眯眼轻嗅,“这么好的酒拿来做菜,糟践了。”晃了晃壶身,“还剩四两,一人一半。”
他又变戏法而似的从床下摸出两只白瓷酒杯。
张荦嘴角上扬,看来王总管平时没少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儿。
几杯酒下肚,王福平舒服地靠在墙上,双眼眯缝。张荦的脸却又爬上愁容,攥着酒杯,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意味。
“身在曹营心在汉。”王福平指着他的鼻子,像骂又不像,似是宫外撒酒疯的泼皮,在大侃特侃吹牛皮。
张荦苦笑了一声,默认。
他总是愿意在王福平面前展露自己真实的内心,因为他觉得王福平这个人,是他在宫里遇到的,最不像宫里人的宫里人。
王福平顿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如蚊蚋,“没事了,湘王找人按了下来。”
张荦双目忽亮,猛对上王福平的醉眼。那双方才还醉意朦胧的眼,此刻清醒又笃定地回望着张荦。
王福平送‘荷包里脊’去文华殿,实则去帮张荦打探消息了?
他可真是个古道热肠,讲义气够朋友。不对,如此说来,王福平知道他每回主动去内阁送菜,阳奉阴违,其实是为打听消息?
王福平似看出他在想什么,“每回提到兰主子,你耳朵竖得比兔子高,眼睛瞪得比老鹰亮,就你那点小心思,挂在脸上按斤叫卖,我还能不识货吗?”
张荦正感叹于自己在过来人面前被剥得精光,又闻得王福平道:“惠妃娘娘赏了我些过节的鱼肉,肉我家里有,那两斤归你了。”
张荦仰脸,怔望着他。
王福平怼道:“发什么愣啊。平日里上赶着巴结我,又嘴甜又勤快,不就是盼着我这个厨房总管牙缝里漏点油水,好去你家兰主子跟前摇尾巴嘛。”
张荦:“我……”
王福平眼神瞟向他的手,那原本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肿的肿,红的红,布满了冻疮,有些指节处还水溃破皮。
他从枕边掏出一贴药,“宫外买的冻疮膏,这段时间辛苦你帮我挑燕窝。”
“小事。”
王福平又嘀咕道:“你为你家兰主子可真豁得出去。”
王福平每晚出宫回家住,入冬就进宫晚,常常发愁找不到人帮忙挑燕窝毛。
他进宫三年,凭着一身讨主子喜的厨艺,成了永宁宫小厨房总管,但小厨房又不是尚膳监,说好听点算个总管,其实就是个无品级的虚职,手下仅管着三四号人。
这几个人也不都是整天围着厨房转,还有别的杂事。挑燕窝毛是个精细活儿,大冬天早晨寒气未消之时,泡在冷水中一两个时辰,别人帮一两次可以,次次帮也没这精力。
张荦来了之后,王福平就没为这事儿愁过,被他主动承包。
还有很多其他事儿,张荦也都很殷勤,有时王福平心里过意不去,张荦就淡淡一笑,与他半开玩笑,“王总管以后厨房捞油水,奴才见者有份就成了。”
王福平咪了口酒,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做奴才的,主子再抬举,也得明白主仆之间的分寸。主子赏的猪肉,你能吃,有些肉哇,咱们这种人,一辈子尝不着。”
许是喝了酒,这老太监的后半句话,有些露骨,臊得小太监霎时耳尖薄红。
张荦不是个蠢的,明白王福平在说什么。他对兰芷是有异于常人的亲近之情,可可,在外人看来竟是这种?男女之情?
这太疯狂了!别说兰芷是主,他是仆,单说他自己,他是个太监,太监怎么可能跟‘男女之情’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哈哈哈——”王福平见他这心慌意乱的小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监惯会取笑捉弄人!
张荦恼地斜眼剜他,“一辈子尝不着就尝不着呗,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能尝着?”
王福平这下不笑了,仰着头,虚眼看向远方。
“我还真尝过。”
第10章 酸菜汆白肉(一)
“我像你这么丁点大的时候,也总跟在我媳妇儿屁股后头转。”
王福平脸上的笑意一敛,“当然哦,现在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宫里的奴才没外人想得那么自由,当差的时候,主子不问,你是不能随便搭话的,更别说嚼舌根聊八卦了。
闲下机会能聊八卦的时候,扯的也多是各宫主子间精彩纷呈的逸闻,自己身上的事大多讷于言谈,别人也都很有眼力见地不会刨根问底。
只因大家多是贫苦出身,都感同身受,都心照不宣,何苦去揭别人的伤疤呢?尤其是当太监的,生活过得去,谁愿意进宫挨这份断子绝孙的罪?
是故之前,张荦只知王福平年纪不小了才净身入宫,其他的,要不是今日趁着酒意,王福平估计也不愿多说。
原来,他是娶过媳妇的,而且还有个女儿。
可怜,这苦命的女儿一出生就是个痨病鬼,一家人散尽家财,四处问医,也不过堪堪吊着她一条命。
眼见着家中难以为继,媳妇没办法,想把注定短命的女儿丢弃。王福平看着襁褓中小脸红红,喘息浅浅的小棉袄,怎么都狠不下心。
最后只能是媳妇跟人跑了,王福平四处筹钱想破脑袋,也负担不起女儿的药钱。机缘巧合,找人托关系,才净身进了宫。
是的,要找关系,宫里一般只招十五岁以下的小男孩儿,他个成年人不找门道,一般是进不去的,另外也沾了他祖传厨艺的光。
太监的俸禄跟普通人相比是相当可观的,甚至能抵得上一些小地方的官员,而且干得好还有赏钱。反正媳妇儿也跟人跑了,王福平心一横,就进了宫。
他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当差,傍晚回去,在家住,照顾病弱的女儿。看着那个曾经巴掌大的脆弱生命,一天天长到十几岁,王福平觉得他做什么,都值了。
只是每年一入冬,天气转寒,女儿的病就会加重,有时瘫在床上迷迷糊糊,王福平不放心,得看着她将早起的一副药喝了,才能安心入宫,所以煨燕窝的事,就得耽搁。
张荦静静听他倾诉,似是听他在讲一段难愈的沉疴。
张荦不是医者,王福平也深知,即使这世上再高明的医者都治不好他的难症,但他还是想说,只因他怕自己不说,哪一天怎么死的,都无人知晓。
末了,小太监拍了拍老太监的肩,沉默良久,“往后,入冬的燕窝毛,我全包了。”
王福平仰首一笑,刚满四十的人,满脸沟壑,“回家给囡囡熬鲜鱼汤了,别忘了案上的两斤肉啊。”
他走后,张荦独自对着案上的肉发癔症。
从小到大,张荦不是没有抱怨过自己贫寒的出身,也曾幻想过自己要是能跟地主家的大儿子一样,日日吃鱼肉,天天换新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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