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嘴角一僵,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破败、晦暗、连灯都不敢放肆点的难民窑一般的村子。
说它是村子,那都是高看了它了。越国人没有半点审美细胞,也没有半点文人雅士该有的情调,整个村子,简直就是蓑衣下的烂蘑菇。
为官之后,刘恒顺风顺水,哪怕是景朝巨变的时候,也没住过这么破烂的屋子。
「呵呵,郡主可真会开玩笑。」刘恒强压怒气,冷笑着开口。
啪,啪,啪——
村落深处有掌声传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就是朗月郡主,宣武大将军的女儿吗?!」
侍卫迅速退下,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子,眼眸深绿,肤色偏黑,长长的黑发编成一股极粗的辫子垂在胸前,异于景人的打扮。
王五王六跟在他身后,眼神顺从。
这就是王五王六效忠的对象吧,宁桉心底思索,面色却惊异地挑挑眉,「你是谁?」
男子讲着一口流畅的大景官话,「我是越朝的六子,巴扎得勒,我们越朝称人,想来只喊名,郡主喊我扎得勒就好。」
巴,越朝的国姓,宁桉心底飞快回忆起之前看过的消息,越帝年满六十,膝下孩童成群。鸿二给她的暗报里面,把几个重点需要注意的皇子标注了出来。
没有排行第六的。
巴扎得勒并不在乎宁桉的沉默,颇为友善地走上前来,把手搭在了宁桉肩膀上,「我从属于首子,此番前来景朝是为寻一人。」
「本无意对郡主出手,可不料郡主竟然发现了首子与刘尚书的交易。」
他叹息一声,年轻俊俏的面容上显出了真心实意的遗憾来,「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所以?」宁桉挑眉,「你三番五次试探于我,还千里迢迢把我带到这来,不会是看中了这风水好,想给我挑个好点的埋身地吧?」
「哈哈哈哈哈哈!」
巴扎得勒大笑出声,张扬的笑意毫无顾忌地扩散在整个营地里,「怎么会?本来吧,把郡主您带来,是因为宣武大将军老是在边境指手画脚的,我们殿下很是不爽快。」
「你们景朝不是说的吗,打蛇打七寸,这不,我一打听,郡主殿下您啊,可不就是这七寸了吗!」
「本来,那后来呢?」宁桉微微瞇起眼。
巴扎得勒眼神一亮,直勾勾地打量两眼首饰宁桉,「现在我们改主意了,郡主那个什么,百家报是吧,绝,这可真是绝妙的主义啊!」
「多么方便的利器,打探消息,洗脑控制……既是摆在明面上的情报机构,又能无声无息地就能控制住那些愚民的思想,我们先去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
「可惜啊……越朝和大景啊,区别还是大了些,前几日我传信给首子殿下,明明有个例子就摆在那了,那些人竟然还搞不出来!」
「所以,」巴扎得勒笑容意味深长,一挥手,立马有兵士走上前来,牢牢地扣住宁桉的手臂,「只好请郡主您啊,亲自和我们走一趟了。」
「把郡主带去看着!」巴扎得勒下令,「等到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动身!」
「是!」
嘈杂而迅速的行动间,谁也没注意到,江晏青混在兵士里面,不知不觉间走到宁桉身边,伸手扣住她的手臂。
顺着人流,两人一拉一扯,进到了营地的深处,一处重兵把守的牢房前。
「郡主,」铁质的牢门打开,王五脸色谦卑,「请吧。」
***
另一头,含笑目送朗月郡主之后,巴扎得勒抬手把辫子扯到左侧,发尾间赘着的红色小珠叮当作响。
他握着珠子,毫不介意地展示给刘恒看,「刘尚书,这珠子是我们越朝的国珠,向来少有,只有少数几个皇室子弟和大臣才能戴。」
「怎么样?」男子眉眼张扬得意,「好看吧,若不是我及时把百家报的消息传回去,我也得不到这个珠子呢!」
刘恒额角青筋跳起,神色狰狞,可惜事不由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开口,「扎得勒,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把朗月郡主绑来了。」
「你们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动手?!」
「呀,」巴扎得勒眼神震惊,饱含恶意地笑了起来,甜蜜蜜地开口,「怎么,先前那个废物答应了刘尚书什么嘛?」
「哎呀,你知道的,一见面我就忙着把他杀了,什么都不知道呢。」
巴扎得勒笑容越深,「果然废物就是废物,首子交待的事情做不好请我来擦屁股就罢了,怎么临死前,也不努努力把消息传给我呢。」
「你!」
刘恒脸色巨变,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男子,疯子!这个疯子一见面一句话都没说就把人砍了!还想让人怎么开口!
「阁下还想不认账不成!」刘恒语气尖锐,「我刘恒虽然一时失势,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别忘了!我们可是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他眼神犀利地盯着巴扎得勒。
身旁,随身携带的侍卫举起刀剑,恶狠狠地对准几人。
树幕之下的营地里一片死寂,两方人马皆气势汹汹地对峙着,半响,巴扎得勒缓缓笑开,挑开面前闪着寒光的刀刃。
「怎么会呢,刘尚书,开个玩笑罢了,」他眼底意味不明,「放心,我们的人早已做好了准备,景皇帝派人围了您的宅邸,可他们什么都不会找到。」
「一个志同道合的景朝高官,对我们来说,可是很重要的呢。」
「到了明日,我们安全离开景朝时,您就会干干净净地回到京城里,高枕无忧地作你的户部尚书了。」
「你最好守诺!」刘恒冷着脸与他对峙,半响,带着人回到另一旁的营地里,盘腿坐下,阖眼休整。
巴扎得勒瞅瞅他,颇感无趣地撇撇嘴,也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整。
以景朝皇帝对侄女的看重程度来说,明日将会是一场恶战。
可惜啊,巴扎得勒不由得叹气,要不是夜间奔走太过显眼,他们早就溜了,哪里还用得着刘恒这老匹夫。
无趣,碍事。
灯光暗沉的营地里,两方人马貌合神离。而在不远处,被重兵把守的牢狱深处,江晏青一把迷药迷晕了守卫,潜到宁桉身侧。
第31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 (五)
元叶生手里掌控着的, 其实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大学》。
作为科举必考科目之一,别说京都,就是县城里随便一家铺子,也能翻出个十本八本的。
不知道元叶生使了什么手段, 他破译出了一份刘恒与越国使臣的交易往来书信, 并且, 靠着一手以假乱真的技艺,成功从刘恒手里弄出了真本。
刘恒这人心眼多, 疑心重, 虽然与越国交易,但也不是废物。他手里,甚至藏有一份蓑山营地的地形图。
今夜他失了理智, 贸然离京,一是满城的风声让他心惊肉跳, 其二, 就是他发现真本《大学》没了。
此刻,宁桉撕开袖口, 取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路线图,对着江晏青点了点头。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个营地里面, 应该放着刘恒与越国交易的契书。」
这种东西, 无论掌握在哪一方,都会让另一方坐立难安。
只有蓑山营地这个在两方势力下建起来的, 处在微妙位置上的地方,才能让刘恒的疑心病缓解。
「这上面只记载着大概的方位, 怕是不太好找。」取出一颗夜明珠,就着微暗的光亮, 江晏青拧着眉打量这份地形图。
弯弯绕绕的线条大概指出了一间密室,线条之崎岖翻折,让宁桉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样的营地才能长这样。
直到亲自到了蓑山,看见这藏在巨木底下的村落,她才彻底明白。
「这些线条指的应该是树木的根脉,」宁桉指了指其中最粗的一根,「这应该就是村落深处最大的那棵树,我们先过去看看。」
营地的守卫随时会注意到牢房里的异样,两人一对眼神,默契地点点头往外走。
江晏青身手颇好,一路带着宁桉,两人换上了被迷晕守卫的衣服,专挑视线死角出走,有惊无险地出了牢房。
「刘恒和巴扎得勒在那,」阴影里,江晏青指了指村落路口,宁桉瞇了瞇眼,只能看见两棵巨木的树干旁,有沉寂不动的黑影,时不时有银光晃过。
那是兵器发出的寒芒。
果然是塑料同事青,宁桉心底冷笑一声,一个个的,深怕打起来的时候拔刀慢了。
「密室应该会设有机关和门锁,」江晏青问,「我对机关术略有研究,只是……若是真的有锁,钥匙肯定会在两人身上。」
一人一半,两把钥匙一起才能打开锁,很常见的约定。
宁桉瞇瞇眼睛,动作极轻地点点头,「没事,先去密室。」
——嗯。
江晏青点头,伸手揽住宁桉的要,也不知道他看上去清俊瘦弱的,带着宁桉飞檐走壁的时候,动作怎么会这么轻快。
守在古木前头的暗卫只觉得眼前一黑,好像什么东西掠了过去。可是仔细一看,连一旁的烛火都没有晃动,四周安安静静的,一切如故。
看花眼了?
他狐疑地想,心下依旧戒备,一挥手,示意同伴警戒起来 。
而宁桉两人,已经靠着路线图,顺利进到了密室外。
「有时候真的挺佩服他们的,」看着眼前奇特的屋子,宁桉停顿两下,不由得感慨起来,「这种地方都能找到。」
数人粗的主根深深扎在盘踞在土中,中间隆起,形成一个天然的空洞。而这个深洞,又被灰褐色的,如蟒蛇般扭曲盘踞着的侧根所淹没覆盖,根蟠节错,站在外面看,宛如涌动着巨蟒的巢穴,视之发麻。
怪不得外面守卫不多,就这地貌,谁会想到里面藏着间密室?!
就算有人知道了,要是没人拿命去探路,谁敢贸然进入。
宁桉清楚的看见,那些灰褐漆黑交错的树根深处,隐隐约约有着些黄白的骨殖和残破的衣物。
「走,」深吸一口气,把路线图死死刻在心里,她面色一沉,爬了进去。
最初的那段道路极其狭隘,江晏青扫了宁桉一眼,默不作声地在前面探路,宁桉跟在他后面,感觉到手下黏腻诡异的触感,不可抑制地头皮发麻。
多亏江晏青愿意来,宁桉心下庆幸,不然就这树木,她有再多的主意也没辙,只能发送信号,等着隆狩帝派人来搞。
这一来一回间,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转弯、下滑……不知过了多久后,江晏青动作一顿,向前一跳,踏实后转身把宁桉扶了下来。
「到了。」
夜光珠发出柔和的光线,宁桉举起珠子,瞳孔瞪大,无意识感慨。
「哇塞……」
树根深处,没有那些不明的黏腻物,灰褐树根构成了另一种天幕,上面生长着成片成片的,不知名的蓝色蘑菇,晶莹剔透,宛如倒垂的星子。
诡异中带着宁静的圣洁,皎洁光芒下,这里美得像是某种自然的奇迹。
猛地反应过来,宁桉惊醒,连忙把袖口往江晏青口鼻间一捂,自己也举着胳膊挡着脸,喃声开口,「这蘑菇不会有毒吧?」
被死死摀住嘴,江晏青浑身一颤,瞳孔紧紧收缩,半响,一把拽下胳膊,颇为无言地看了眼宁桉。
「我之前见过这蘑菇,没毒。」
「哦,」宁桉对上他那双眼睛,一时间莫名有些尴尬,视线落在道路尽头的铁门上,自言自语,「巴扎得勒不确定,刘恒这个老头,之前肯定没进来过。」
「我都不相信了,」宁桉瞅瞅身后的洞口,漆黑一片,「他那老胳膊老腿的,能爬过这段路。」
江晏青额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跳,不想说话,大步一跨往前走,短短几十步的路程里,暗箭、毒蛇……一些机关还没来得及启动,就被他弄熄火了。
宁桉默默退了半步,昌仪公主这到底是哪绑来的便宜女婿,就这水平?也叫略有研究!
凡尔赛。
或许是东西不好运进来,密室最后的防备,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铁门,粗壮的铁链上系着两把锁。
江晏青先确定了没有机关,才示意宁桉上前。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宁桉微微一笑,从袖口一折,取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弯着两下,对着锁眼捅了进去。
卡卡两下,两把铁锁被她轻易弄开。
「我对开锁也略有研究。」宁桉一脸谦逊。
江晏青:「…………」
「郡主还会这个……」
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这娴熟的技艺,大景上下都找不到几个人可以媲美的。
亏他之前还以为……朗月郡主是暗中搞到了钥匙,这进密室的方式,可真是返璞归真,简朴自然。
「嘻嘻,」宁桉略微一笑,「这不都是生活所迫。」
谁能想到,职场上大杀四方的顶级pr宁桉,小时候每次回家都会被便宜爹娘锁在门外。
最开始,宁桉只能抱着腿龟缩在漆黑的楼道里,后来,她无师自通地学会这不可说的技艺。
爹娘死后,宁桉不愿意去福利院,也是靠着这手艺替人开锁,才没把自己饿死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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