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灼心,正元殿前官员整整跪了半日,粒米未进,滴水未喝,皇帝不理他们就算了,竟然还有人敢摆足了架子冲他们来?!
你算是个老几?!
官员们怒气冲冲,眼里都快喷火了,恨不得立刻生撕了来人。
却见听见砰的一声,那猩红黄盖华轿带着煞气,直挺挺地停在了正元殿正前,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一群官员的跪拜。
「你!」
有老臣已经认出轿冕上挂着的令牌,怒气冲冲地逼问:「面圣不败,进宫不行!朗月郡主这般作态,把皇家威严置于何处!把陛下圣恩置于何处!」
软轿帷幕掀开,宁桉苍白着脸,似笑非笑,懒洋洋地倚在轿内,「是吗?」
「那请问诸位,这大早早地在正元殿跪了一地,逼得陛下闭门不出,这般作态,又把陛下置于何处?!」
「!」
没想到这人能理直气壮到这程度,还一来就给他们扣高帽子!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官员们一个个气极反笑,纷纷对这宗祠的方向拱手,历声开口。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等两朝老臣,自当以天下为先,以社稷为重!」
「朗月郡主来得正好,」为首的老臣,右副都御史冷笑出声,「倒是烦请郡主解释解释,构陷忠良是个什么罪!」
「忠良?」宁桉缓缓重复一遍,「你是在指我吗?承让。」
「呵!还敢嘴硬!」
有官员冷哼一声,「自是指三朝元老,户部尚书刘恒刘老大人!郡主旗下的百家报,说刘尚书绑架您,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宁桉嗤笑一声,「昨夜禁军围了刘府,搜遍全府上下却不见刘尚书,怎么,诸位大人谁能与他作证?!」
给事中秦肃站出,义正言辞地开口,「刘尚书早与我等约好,先行一步到城外庄子休沐!郡主若有不信,自请去查。」
宁桉表情一顿,扫了眼其他人,「是吗,还有谁也与刘大人约好了?」
「臣等——」一时间,竟有十余人齐声开口应答。
「很好,」宁桉缓缓一笑,一拍手,众目睽睽之下,有禁军拖着个浑身是血,恶臭扑鼻的人往地上一丢,鬓发散开,露出青白的面孔。
「刘尚书?!」
见此状况,先前应答的官员心底隐隐约约感觉不妙,刚想退缩,就有禁军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逮了出来,和刘恒跪在一处。
「竟敢对官员用私刑!郡主莫不是要造反不成!」右副都御史林宥怒吼。
「呵呵。」
宁桉扯着嘴一笑,手一挥,就听见有怪异的风声传来。
秦肃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块硕大无比的白布,从殿前盘龙柱上瀑布般倾泻而下,上面写着一个个斗大的黑字,即使是站在正元老内的老翰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念。」
在官员不可思议的目光里,司礼太监的声音又高又尖,箭一样戳到几人耳里。
「 古建大事,必先盟誓,故周礼有司盟之官,尚书有告誓之文……兹有大景尚书刘恒与北越圣王二人,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
这是?!
林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偏偏那白布正正好垂落在他眼前,上面,刘恒的私印被人放大了无数倍,清清楚楚地画在了上面。
越国与刘恒的交易,那些契约中你来我往的拉扯与算计,尖锐的声音里,刘恒与人踞案而谈,勾心斗角的模样,活灵活现地显了出来。
最终的条约只有一句话。
「……若为事成,则以燕云六郡献上!」
献上?!
林宥瞪了双眼,顺着那印往上一看,几个字撞入眼帘,一时间心底巨震,一口血喷了出来。
割土求盟!刘恒这个畜生!他还穿着大景的官服呢!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空荡荡的殿前广场上,司礼太监的声音在天地间扩散反复,宁桉掀起眼皮看向群臣,冷笑着开口。
「此份契约原本,由我亲自献于陛下。西直门,东直门,外加东西二城,按四坊一区来分,皆挂上了同样的白纸仿品。」
「有官府之人连同百家报的报童一起,走街串巷,朗声诵读……」
宁桉视线缓缓地扫过下方或面如死灰,或不可置信的面孔,「诸位大人若有什么异议,不如与我一同面见圣上?」
第33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 (七)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宫门打开, 一群官服散乱,有气无力拿着笏板的人脚步拖拖拉拉,面如死灰地挪了出来。
林宥嘴里仍是消散不尽的血腥味,混在人群之中, 思绪纷繁杂乱, 不可置信。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她懂不懂官场的规矩!
吃饭就吃饭, 哪有人直接就掀桌子的!
走了一路,林宥还是止不住震惊, 特别是他前脚出了宫门, 看见往日里无人敢停留的正午大街上,有黎民百姓熙熙攘攘,挤在一团大声议论著什么的时候。
朗月郡主当真说到做到, 西直门上,轰隆隆挂了一块熟悉的白布, 斗大黑子让林宥恨不得戳瞎自己眼睛。
这人竟然还知道点分寸, 皇城重地不好让人高声喧哗,没喊司礼太监在那吼, 反倒是找了些年轻小伙坐在那,有鼻子有眼地念。
「妈的, 这些当官的一天天好日子过着, 发什么疯, 越国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这种丧天良的交易都敢做的!」
听到合约内容的时候,不管有没有读过书识不识字, 在场的人都激动起来。
末帝时,四下割裂, 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的日子可没少过, 割地割地,对当官的没什么影响,对他们,那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啊!
一想到这,百姓恨不得生嚼了刘恒!
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吗!他们憋不住怒气,连规矩都顾不上,咬牙切齿地怒骂出声。
林宥四处打量两眼,往日里最是严苛不过的卫兵今日不知得了谁的吩咐,不赶人就算了,还在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
他顿在原地,看着面前群情激昂的场面,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官场沉浮这么多年,他也算是长满了机心,单论弯弯绕绕这一块,不是林宥方言,朝里没几个玩得过他的。
可朗月郡主这一手,简单粗暴到了一种毫无技巧可言的程度,卑鄙、无耻、下流!
可想到后面,林宥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堪称是神来之笔。
这一下,隆狩帝能够堵住天下人的嘴,给朝中来次大洗牌。
谁敢提出异议?
天下人的眼睛望着你呢,你反对,你是不是和刘恒是一党的,你也是个叛国贼?!
读书做官,谁不是为了青史留名,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下来,那是连祖宗泉下有知都要爬起来清理门户的程度啊。
「月生啊……」林宥低垂着眉眼,「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还能干个十年,现在看来……我是老了啊。」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比他们还要阴险狡诈!
林宥的弟子,李月生搀扶着他,神色莫名,不明白自家向来心比天高的师傅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师父,这……」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半晌却只憋出来一句,「要说朗月郡主这一手,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荀卿曾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朝哪里都好,只是官宦一层到底与百姓太过割裂了。今日之事,让百姓知道当官的做派,倒也不全是坏事。」
李明月一脸憧憬地看向天幕那张高垂的白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前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读书人寒窗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够做点实事,无愧于自己头上这顶朱砂帽嘛!」
「更何况,」李明月叹息一声,「师父,若是早知道刘尚书是这般人,今日这事,您还会掺进来吗?」
林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哎!走罢走罢——」
他难道不知道死谏逼宫有违为官为臣之道吗?
身为右副都御史,林宥和刘恒搭不上半毛钱关系,他今之所以回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怕啊!
今日陛下能为几句三三两两的谣言和朗月郡主失踪一事派兵围了尚书府,明日是不是就会为随便一件事围了他们的府邸?
当官到他们这份上的,一个个又有谁敢说自己手里没点难言事,要是陛下当真这样随随便便追究起来,谁能逃得过!
林宥今日这一跪,跪的哪里是刘恒,跪的是老臣一派的尊严!
只是没想到……事情到最后竟是这般的发展。就连林宥自己,也做不到昧着良心说刘恒没错,朗月郡主仗势欺人。
坐上马车,一路掀开帘子看向窗外激昂慷慨的百姓,林宥心底五味杂陈。
前朝今朝多少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多百姓愿意议论起政事,议论起朝政来。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郎月郡主这话说得,可真是戳他们心窝子啊。
「师父!」
李明月突然惊叫了一声,林宥讯声一看,今日一同跪在正元殿门口的几位同僚府前,禁军气势汹汹地围了一圈,而那官员本人,被人卡卡两下锁了镣铐,狼狈地跪在地上。
「怎么!」
林宥浑身颤抖起来,心急如焚地朝车夫吼,「回府!快回府!」
「是!」车夫也慌得不行,一鞭子下去,马车飞驰而去,不过半盏茶,就停在了林府面前。
「来人!」林宥一把跳下马车,颤颤巍巍地大喊,「有没有——」
话未出口,他瞪大双眼一看,府内老妇人正满面笑意地坐在位上,一家子围成一团看热闹一般地笑,见他过来,颇有兴致地招手。
「老头子,你快来看,宫里刚刚派人送了份名单过来,我让人去打听了,各府上都有,说是和那叛国的刘尚书一同的,今日去逼宫的官员呢!」
林宥:「!」
「啧啧啧,真是看不出来,这些人跟着刘恒,这种卖良心的事都敢干!」
林夫人低着头仔细看着手里的名单,啧啧称奇,一时间没注意到丈夫遏制不住颤抖的身体。
「我可听说了,这事是朗月郡主发现的!真乃奇女子也,你快给我讲讲,这郡主有什么雅事不?」
林夫人笑盈盈地抬头,表情一愣,「老头,你这是怎么了?」
林宥快要厥过去了,都得像是发了癫病,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是李明月比较冷静,深吸一口气接过名单,视死如归地看了一眼。
「师父!」他猛地瞪大双眼,赫然转身把单子塞林宥手里,「你快看!」
林宥强撑着一口气低头一看,剎时被雷劈一般,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一些今日同在但与刘恒无甚瓜葛人的名字。反倒是多出来一些没有的人,恰恰好就是那些他回来那一路遇见被抄家的官吏。
「这,这!」
林宥一时间说不出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满心满眼涨满了感激之情,这么熟悉的手笔,他当然看得出来是谁做的。
「明月啊……」林宥不成声地开口,「我先前还说,朗月郡主这做法实在是太过刚烈……现在看来,人家哪里用得着我教啊!」
今日殿前跪地有谁,满朝文武不是瞎子,难道会不知道?
可这名单上没有,这是什么?!
这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这是对老臣的安抚,更是彰显了皇室的贤明与态度!
至少林宥现在,不仅心底没有半分怨愤,反倒是感激得痛哭流涕。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真不是人,皇室如此贤明,他还想再努力奋斗五十年。
「这手段,当真是,真是——」林宥哽咽半天,砰一巴掌打在李明月身上。
「师父?!」
「你看看你!白白在官场上混这么些年了!」
林宥满脸怒其不争,「连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都玩不过!」
「你也别休什么沐了!今日就给我搬到府里来!我亲自教你!」
李明月简直一脸茫然外加不可置信,不是,话题怎么就突然扯到他身上了!
这关他什么事啊!
更何况!师父你自己也没玩得过啊!怎么能怪我!
***
另一头,宁桉不知道自己已经荣升成别人家的孩子了,林府相同的场景在京城各大官员府邸里上演。
一时间,先前声明不显的朗月郡主,成为弟子/儿子/孙子又佩又恨的对象。
此刻,她被强留在宫里。
「桉桉!」华美典雅的宫殿内,当今皇后正一脸焦急地把宁桉按在榻上,满脸心疼地捧着她胳膊看来看去。
「快让舅母看看,哎哟这小脸白的!太医!快把太医喊上来!」
宁桉僵着脸,颇为无语地看着五分钟前才刚出去的老太医又颤颤巍巍地跑进来,第三遍语重心长地和皇后交待一堆养病要点。
辛亏看得早,宁桉瞅瞅自己的胳膊,再晚点,伤口都愈合了。
可惜殿内无人听她抗议,一旁的女官神色认真,一遍一遍地和太医对这纸上的字,另一头,丫鬟太监们如流水般涌进来,手里端着的盘子上,奇珍药材、精美摆件、绝世古籍……种种外面抢破头的东西摆成一地,等着送到朗月郡主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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