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五条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存在, 可内心如同千万根细小的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席卷全身,喉腔干涩至极, 带着刺痛的呼吸在告诉他,这个人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或许曾经没有意识到过,或许曾经的经历是平凡到可以喊上一句无聊的过往。直到到真正失去的时候, 才恍然惊觉。
【就算记不住名字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他似乎这么说过。
——他失约了。
五条悟仓促地向前,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找回一点记忆。
他穿过高墙、迈过地上凸起的御神木树根、连结界都一同挥开,缩短遥远的距离,直到樱色的背影越来越近, 从纤弱的一点, 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少女没有动。
她似乎并不知道身后有人靠近, 也不会知道有人靠近。六眼清楚明白的告诉五条悟,这就是一道幻影, 不可能像‘过去’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任何小心思。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樱色编发垂落在肩膀上,发尾缀着小巧可爱的铃铛, 像是谁赠送给她之后就珍惜的保留了很多年的珍重之物。
五条悟的脚步停顿了一拍。
他记起了那个风铃。
记起了压在柜子里,像是没送出去的礼物的樱花羽织。
无数的熟悉感推动少年伸出手。
——却扑了个空。
失重感让五条悟跌了一下, 本能的向前两步保持平衡,再抬头,才发现手掌刚刚从虚影的肩膀穿过,直直划下,什么也没碰到,差点跌倒。
五条悟怔然,看了看自己的手。
再看少女,她浑然不觉有人试图挽留她,随着咒术记录下的场景,她让同行的诅咒师动手,天元大人死亡的真相不用探查就摆在了面前。
五条悟没有抓到罪魁祸首的喜悦。
他只有失去珍宝的惶惑。
随着时间逐渐消逝的咒力残秽让他心里的无力愈发沉重,五条悟压下一口气,勉强保持清醒,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声“杰”,想把挚友喊上一起调查这里的事情。
身后没有回应。
他身后的黑发少年正双目空洞地看向前方。
夏油杰的神色凝滞、又空白。
大量被封印的记忆在一瞬间如潮水般倾倒回少年清瘦的身躯,单薄的胸膛微微颤抖。夏油杰弯下腰,巨大的疼痛侵袭五脏六腑,乍一下接受无数记忆的滚烫情绪刺激得喉头不断吞咽,也没有把反胃的呕吐感咽下去。
像是数次杀死少女的颤栗,更像是痛苦到极致的痉挛。
少年不断干呕,眼眶发红,却没有泪水,好像已经哭过很多次了,再也落不下眼泪来。
叠加了无数个轮回的执念而诞生的过咒怨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少年身后,它没有对周围的事务投去任何目光,只是温柔地俯下身,用庞大狰狞的身躯抱住他。
咒灵没有温度,只有冷冰冰的咒力。
像夏天以来的无数次去海边想再看一次不知火绽放的景象,却只能看见月光在苍茫辽阔的海面上洒下粼粼月光时一样。
很冷,冷得彻骨。
夏油杰颤抖着,双手环抱住臂膀,在寒渊中缩成一团。
记忆如同零下凝结的寒冰,回流时的冰刃把他划得遍体鳞伤。
这是她想要的,不是吗。
你知道她的计划一定会成功。
这一次你没有干扰到她,她的所有伟愿为自己完成。
她仍是光洁伟岸的神明。
……
你该为她高兴啊,夏油杰。
少年低阖眼眸,闭眼瞬间,似有冷凝的光从眼眶坠落,又悄无声息的泯灭在地面上。
…
——“你们来了。”
老迈的声音响起,幻影当中的天元大人投来目光,脱离咒术记录,走了过来。
“你是……”
“我只是一道残影,很快就会消失。”
天元解释道,他抬手示意两人看向他身后依旧在进行的故事,“如你们所见,这是我死之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有件事打算拜托你们,所以我才保留了一道残影在这里。”
出乎天元意料的,五条悟不仅没有接话,反而喝声低喊:“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白发少年遥遥指向随着故事走向前的浅色背影,问道:“那是谁?”
“我见过她,我肯定见过她。”
“她的铃铛是我送的,我的柜子里还有要送给她的羽织;”
“我从来没有学过处理家族事务,我也没整理过那些世家之间的弱点和人脉关系,这一切都是凭空出现,但现实怎么可能会出现凭空出现这样的‘习惯’和‘经验’。”
五条悟接连将心底全部的怅然若失全都翻出来,在隐约颤抖地吐出一句句战栗和酸涩,咬定一件事:“……我一定见过她。”
他一定见过这样明艳璀璨,宛如盛大烟火般绽放的咒力。
“……”
天元愕然。眼前的少年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强带来的桀骜,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空白的不安困住了他,神子的六眼看不见任何线索。
但这件事上天元也无能为力。
天满宫归蝶谋划的完善程度,就算是在这里说出了‘天满宫’三个字,在旁人眼里也只会自动和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天满宫神社对齐。
“这件事我回答不了你,但是,孩子。”天元于心不忍,叹出一口气,告诉眼前仓惶无助的白发少年:“名字是最短的咒,如果你找到她存在过的证明,也许随她一起埋葬的记忆也会随之回来。”
五条悟怔然,连忙追问。
“这样就可以?”
“这样就可能。”
五条悟沉默了,柔软的白发都颓丧的搭在耳侧,纤长的冷色羽睫不断颤动,掩不住眼里的破碎。
他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回来,却踩进了空白的陷阱里。
片刻后、又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白发少年才重新开口,他像是已经把那些绝望和麻木咽了下去,脸上看不见情绪,只是灿灿的苍天之瞳黯淡无光,吐出的声音也嘶哑得不像样。
好像只是把情绪强制压了下去,去期待天元口中的那一份‘可能’的奇迹发生。
“天元大人。”
少年麻木地喊着尊称,问:“你要拜托我们什么事?”
天元的残影淡了不少。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大约也到了留存于世的极限了。
天元再次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位年轻的特级咒术师,着重放在了后面凭空出现的特级假想咒灵身上。
将灵魂自我囚禁的少年。
与他在千百个梦境里诅咒出的过咒怨灵。
夏油杰对这边没有反应。
天元移开目光。
“私心里,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们能找到她。”
天元说,这位从古代存活至今的伟大咒术师眉眼之间带着神性和无奈,“她是如今咒术盛况的核心,如果她塑造的新天平被打破,那一切都会走向极为危险的方向。”
“但是,我不能放任羂索夺走这么重要的存在。”
天元告诉少年们。
“杀死我的诅咒师是我的知己,他从很久以前就在计划要利用星浆体的事情对我下手,羂索知道我的弱点,之前没有直接闯入薨星宫来杀我只是因为需要我。”
“而到现在,他会杀了我,是因为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天元抬手,指向了那个巧笑嫣然地在和诅咒师说话的樱发少女,随着天元的指向,天元死后发生在这里的事也从虚影之间的对话中表露出来:
【他刚才说你的力量……你想以一己之力影响世界咒术?】
夏油杰动了动,似是对这句话有所触动。
天元顺着这句话,告知少年咒术师们:“她拥有的咒力很庞大,大到可以影响世界局势,这是通过她的术式得到的。羂索想利用的就是这样的她。”
“那是个很矛盾的孩子,她不信神,神道教流传深远,复杂多元,统合神道教远比其他方式要更麻烦,可她选了神,用了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去完成她想要的。”
“因此,于情,我希望她至少能葬在坟墓里,而不是完完全全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也不是被人取代,一切荣誉成为别人的傀儡。
倏忽间,好像被冷水浸透般空洞的少年突然远远的插了一句,夏油杰问:“她不信神?”
这好像是个已经找到答案的问题。
但不知怎的,他问了出来。
天元眉目微蹙,带着叹然,“是,她不信神,那孩子眼里可没有对我那位老朋友的尊敬。天满宫对于她来说应该只是血脉与权利的一部分,是她达成今日成就的手段。”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这种方式。”
“从我对外界的了解来看,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她本身的智慧。”
天元说。
“也许只是觉得更有效?哈,我也不明白那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天元摇了摇头,带着苦涩的笑意。
作为被推上岸的前浪,他对天满宫归蝶的行为并没有不满,只不过,天元对羂索取代天满宫这件事抱有强烈的担忧,才会留到现在给予年轻的咒术师们以警告。
天元再将之前的事情重复了一遍:“我想拜托你们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夏油杰已经听不进去了。
细长的嗡鸣在耳边拉响,霎时间,本就古井无波的世界好像坠入更冷的深渊,连心脏都渗进了寒意。
过去的记忆轮番涌来。
天元的话让夏油杰想起了那些被痛苦封尘的梦境。
他自以为,天满宫归蝶的不信神与信神,是如同对赌般获取权利的本我野心。
他以为,那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以为这一切,只要站在她的那一边,不再影响她,就是对的,就是他该有的「大义」。
——【归蝶信神吗?】
——【我?信神明大人?】
少女弯下的眼眸里浅光明媚活泼,温柔至极的笑意始终有着他的倒影。
他以为只是千场梦境的其中一次,却到现在才恍然惊觉,那就是他影响到她的开始。
从很久以前。
从最初的开始。
——【也许为了什么,会信吧。】
他就成为了杀人的刽子手。
天满宫。
天满宫。
信奉神明的天满宫。
窒息感弥漫上心头,少年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站不稳。可大脑却实实在在的理解了这一切。
她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她本来可以以其他的方式去践行她的理想。
可她却选了所谓神明作为自己的墓志铭。
这块墓碑,是夏油杰曾经亲手挑选。
巨大的压迫从灵魂深处翻涌而来,扼住声带,少年喉间只能发出仓促破碎的低鸣,带血的气音质问自己。
……夏油杰,你都做了什么啊。
第123章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6)
少年咒术师们带着天元大人最后的委托离开了薨星宫。
他们离开之后, 薨星宫内部的结界也如雪花般消逝,外面结界师们如释重负,粗略的了解了里面的情况之后就匆匆进去了。
向夜蛾正道报告内部情况时, 两名少年都不约而同的隐下了看见的那一幕。
但在之后的事情上两人起了分歧。
出乎五条悟的意料,在薨星宫下表现得格外在意这件事的夏油杰根本没打算去完成天元的遗嘱。他离开咒术高专之后, 干脆直接地转身走进人群。
夏油杰准备回去, 继续没日没夜、碌碌无为的度过煎熬的每一天。
少年穿着成熟大人才会有的黑色长风衣,黑色的半长发打理得很整洁,依稀记得有被人笑着说过这样很帅气, 就不由自主地按照下意识选了和过去不一样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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