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慧看出了沈知蕴的尴尬,她适时出声:“那你一大早就让我们都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想从太学退学。”
贺令昭这话一出,房中的人顿时齐齐愣了愣。沈知韫更是惊诧看了贺令昭一眼。难不成他是昨日在沈家被刺激到了?
“好端端的, 你怎么突然想从太学退学了?”王淑慧率先发问。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不是块读书料的。可婆母不肯让贺令昭走父兄的老路子,那么他们只能将贺令昭送去太学读书了。可今日,贺令昭竟然突然说,他想从太学退学。
“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在太学读书不过是混日子罢了。但是祖母, 母亲,我今年已经十九了,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浑浑噩噩在太学混日子。”
贺令昭从小是被昭宁大长公主当眼珠子一样养大的, 除了从军之外, 昭宁大长公主几乎是事事顺他心意。
但贺令昭长这么大,唯一也是最想做的事, 便是像父兄那样,做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可昭宁大长公主不允许。
他的祖父小叔姑姑先后亡故,看着昭宁大长公主满头珠翠也压不住的华发,和她眸子里深深的痛楚,被她宠了多年的贺令昭说不出忤逆的话来。
所以他只能被迫困在这上京的一方天地之间。他心灰意冷又确实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索性便成日跟着一帮朋友们斗鸡走狗无所事事。
从前贺令昭觉得,他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了。
但昨日在沈家,看着沈家众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第一次尝到了自卑的滋味。直到后来,听了沈知韫那一番话之后,他才逐渐释然。
但释然过后,贺令昭第一次开始正视自己。
他今年已经十九了,在读书上又着实没有天分,就算一味的死记硬背,他要到二十六岁时,才能像十岁的沈青拓一样。但那是他想要的人生么?
不!他想要的是提枪上阵,像父兄一样保家卫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日像上坟一样去太学上学,而且即便拼尽全力苦读,也听不懂博士们讲的是什么。
所以昨夜贺令昭躺在榻上,睁着眼睛想了半宿之后,他终于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被他糟蹋的书本。
那一瞬间,贺令昭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就算不从文了,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所事事。就算他不能像父兄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他也不能在此道上松懈。他祖母现在不肯让他去北境,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松口。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祖母一直不肯松口,那天下起兵戈的地方不止只有北境,而且再不济,靠他自己的本事,他也能做个散职武官。
“所以我想同你们说一声,我打算从太学退学,在府里准备一段时间,等到九月的时候去参加武学的入学选拔。此事我也会写信告知我爹和我哥。”贺令昭面容坚毅,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此事。
王淑慧在子嗣教养上十分开明,而且昭宁大长公主此时还在主座上坐着,她便没抢先开口。
“二郎,你……”
“祖母,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贺令昭截了昭宁大长公主的话,“我这辈子或许都赶不上我父兄的万分之一,但我也不想做一辈子的纨绔,一辈子都靠我父兄庇佑。而且我更不想,旁人说我父兄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而我有辱贺家门楣。祖母,我不想一辈子都做我父兄身上的污点。”
“放肆!谁敢说你是你父兄的污点?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收拾他!”昭宁大长公主瞬间怒不可遏。
但贺令昭只垂下眼睫,轻声道:“我自己觉得我是。”
昭宁大长公主跌坐在椅子上,瞬间说不出话了。
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了,所以对贺令昭这个小孙子,她只盼着他健康平安就好。什么功名官位,她都不用他去挣,她只希望他好好的,她再也不想再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但看着平日朝气蓬勃的贺令昭,面带央求望着她时,昭宁大长公主顿时怔住了。
她只是想让这个孙儿平安健康,她错了吗?!
堂中落针可闻,廊外却是莺歌婉转。
过了良久,昭宁大长公主才道:“这事你怎么看?”
这话是问王淑慧的。如今贺承安这个做父亲的不在上京,昭宁大长公主想听听,王淑慧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说。
昭宁大长公主话音一落,王淑慧便看见贺令昭转头望过来了。
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祈求。
王淑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虽然是她怀胎九个月生下的儿子,但从小到大,昭宁大长公主这个做祖母的,在贺令昭身上花费的精力,远比她这个做母亲的多。
可她与贺令昭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子,她对这个儿子到底还是了解的。
王淑慧斟酌片刻,起身柔和笑了笑:“婆母,二郎确实不是块读书料的。从前他年纪小,咱们可以纵着宠着他,但如今他已经成婚了,总不好还再像从前那般不学无术……”
王淑慧话未说完,便被昭宁大长公主打断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说完,昭宁大长公主便直接满面怒色拂袖离开了。
昭宁大长公主这一走,堂上众人便齐齐看向王淑慧。
旁的事情,昭宁大长公主一贯十分冷淡,唯独跟贺令昭有关的事情,她便会格外看重。今日她突然发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王淑慧不想吓到小辈,便道:“没事,你们祖母就是太过疼爱二郎了,回头我与二郎过去看看。”
程枝意和沈知韫一时不好说什么,倒是贺令昭还杵在原地,哀哀叫了声娘。
“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你想干什么就抓紧时间干。”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贺令昭顿时喜笑颜开,高兴道:“谢谢娘。”
说完,他便似挣脱镣铐的金丝雀,当即便朝外蹿去。但跑到门口时,贺令昭又不忘回头道:“娘,您先别去祖母那里,等我从太学办妥回来之后,我与您一道去。”有他在,他祖母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他娘也就可以不受牵连了。
王淑慧应了,贺令昭出了侯府,一路打马疾行去了太学之后,便直接去找徐祭酒说了他要退学的一事。
徐祭酒虽然惊愕,但也没出声反对,只向贺令昭再三确认,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可知晓此事。
“我就是征得我祖母和我娘的同意之后才来的。”虽然昭宁大长公主现在有些生气,但贺令昭知道,他祖母会同意的。
徐祭酒听贺令昭这么说便安心了。
全上京谁不知道昭宁大长公主对这个小孙子的重视程度,如今她既然也同意此事了,那他就松了一口气了。
徐祭酒同贺令昭说完之后,又去找了沈怀章。
此时正是授课的时间,太学里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时不时的授课声传出来,身为司业的沈怀章刚从廊下走出来,远远就见前面有一个年轻的人影。
沈怀章是个嘘嘘眼,平日不戴叆叇,离得远一些,他就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这个时辰能在太学里闲逛,以及这样的身高体型,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脸,沈怀章还是准确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贺令昭!这个时辰你不在学堂里上学,在外面乱逛什么?”
“叔父,我正好要去找你呢!”贺令昭快步过来。
沈怀章脸色顿时一沉:“都跟你说了多少遍,在太学不要叫我叔父,要叫我……”
“在太学要叫您沈司业,我记得这事。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学的学生了,所以也用不着再遵守这个了吧。”贺令昭的声音里皆是掩不住的喜悦。
沈怀章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什么叫你现在已经不是太学的学生,你又犯了什么事?”
“叔父,您别误会,我什么事都没犯,而是我想明白了。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与其整日在太学浑浑噩噩度日,倒不如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我已经同我祖母和我娘说过了,我要从太学退学,然后好好准备今年九月的武学入学选拔了。”
此时正是春三月,枝头新绿成荫,一身绯色锦袍的贺令昭立在树下,他一扫从前读书时的困苦,一张昳丽的面容上全是蓬勃的朝气:“这段时间,有劳叔父您在学业上为我费心了。”
说完,贺令昭向沈怀章行了一个晚辈礼,然后步履轻快的离开了。
沈怀章怔怔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贺令昭说的这番话。
沈家是书香世家,他们秉持的想法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自沈知韫嫁给贺令昭之后,他也曾在贺令昭身上下了心血,希望贺令昭能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人。
最开始,贺令昭顽劣不堪,令沈怀章十分头疼。
后来不知怎么的,贺令昭突然转了性,真的将心思放在了学业上。沈怀章心里十分欣慰,也想好好教贺令昭,可奈何贺令昭的基础太差了,策论文章很多他都听不懂,更别说让他自己写了。
如今贺令昭突然说,他决定从太学退学,去准备武学的入学选拔时,沈怀章第一反应是震惊,但震惊过后他又觉得这事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以贺令昭的资质,他就算在太学念一辈子的书,到最后也难以走仕途。与其这样,倒不如去做更适合他的事情。
而贺令昭办妥退学一事后,又折返回定北侯府,与王淑慧一道去见昭宁大长公主。
昭宁大长公主一直不愿意贺令昭走他父兄的老路,贺令昭便向她保证,若非必要,他绝不去北境。而且他去武学读书,只是不想浑浑噩噩浪费光阴,日后若能通过校验授官,他祖母脸上也有光的。
“祖母都这把年纪了,祖母什么都不求,祖母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贺令昭扬着脸冲昭宁大长公主诚挚道:“我明白祖母您的苦心,但是祖母,我除了是您的孙子之外,我还是儿子是弟弟是丈夫,日后也会成为父亲。我就算不能像父兄那样被人敬仰,我也想做个上进的人,这样日后我有了孩子,就算不能成为孩子的表率,我也不能让孩子觉得我丢人。”
贺令昭为了说服昭宁大长公主,连目前都没影子的孩子都搬出来了,昭宁大长公主除了同意之外,还能说什么。
贺令昭当即便雀跃道:“那我这就给我爹和我哥写信,告诉他们这事。”
贺家都是武将出身,当初他爹就有意想将他送去武学,因他祖母反对才作罢,如今他既然说服了他祖母,他爹爹一定会同意的。
贺令昭与王淑慧离开之后,女官将茶盏奉给昭宁大长公主,宽慰道:“公主,儿孙自有儿孙福,而且裘太医也说过,二公子如今的身体已然康健了,您就别担心了。”
“这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如何能不担心。”昭宁大长公主没接茶盏,只以手扶额轻叹了一口气。
女官见状便没再多说什么了,她知晓昭宁大长公主对贺令昭草木皆兵的原因。但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没用,需得昭宁大长公主自己看开想清楚才行。
贺令昭飞快将他从太学退学,打算参加武学选拔一事写下来,然后装进信封里交给康乐:“你同信使说,务必要将这信尽快送到我爹手中。”
康乐应了一声,当即便步履匆匆去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贺令立刻快步出门,随手抓了个侍女问:“二夫人呢?”
“二夫人先前带着青芷姐姐好像去园子里了。”
贺令昭听见这话,当即便急匆匆往园子的方向去了。他祖母和爹娘那边都办妥当了,但还有些话,他只想同沈知韫说。
第四十四章
贺令昭寻过去时, 沈知韫正坐在廊椅上,看着水榭里摆尾游动的红鲤鱼。鲤鱼摆尾游动间,平静的水面便搅弄出了一片涟漪。
“阿韫。”贺令昭开心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沈知韫转过身,就见贺令昭眉眼带笑过来, 抄起桌上的冷茶灌了好几盏之后, 他才挨着她坐下。
“都办好了?”沈知韫问。
贺令昭点点头, 眼睛亮晶晶的:“嗯,都办好了,祖母也同意了。”
昭宁大长公主向来疼他, 能同意也是沈知韫意料之中的事。沈知韫正要探头继续去看水榭里的鲤鱼游动时,胳膊却猛地被人握住。
沈知韫回头, 就见贺令昭望着她:“阿韫,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沈知韫觉得贺令昭有点莫名其妙,这事她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知道, 但我还是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向来没个正形的贺令昭这次神色却十分认真,“阿韫,上次你问我何必呢,当时我一直陷在你那句‘你所嫁之人的才华须得在你之上才行’里,所以我明知道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 但我还是很想努力达到你的要求, 这一点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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