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府医探过脉后欢喜道:“王爷王妃放心,世子体内已无余毒,只是昏迷数日难免虚弱,日后好好将养就好。”
“好好好”,辽东王妃听闻此言心下大安,一时之间脚步都有些踉跄,幸好被一侧的郭茵扶住。她顿了顿,站直了身体不再看脸色晕红的郭茵。
每次看到郭茵,她都会想起阿宁,想起那天小姑娘的苦笑与质问,和对这所谓无常世事的不解与委屈。
风雪卷成旋儿打在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惊的所有人回了神。
他们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看向塌上不言不语的薛敖。
王妃走近几步,期期艾艾道:“敖儿...”
话音未落,她惊慌地看见薛敖双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塌边站着的沈要岐。
“她呢?”
沈要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屋内因为他的发问变得死寂一片。
塌上少年紧紧攥着争卑留下来的手串,他一把将手串扔到地上,任由檀珠弹落一地。
明明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可薛敖此时就像是一个回光返照的病入膏肓之人,他挥开吉祥搀扶的手,素来意气风发的小雪獒变得执拗凶狠了起来。
“我问你,阿宁呢?!”
第23章 困兽
郭茵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是这样的。
像是积雪下的泥土,想来湿润却枯朽干涸,黑黢黢的埋在冰雪下,不见天日。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敖的时候,少年银鞍绣障,长鞭之下再无阴霾。
那日青枝朗日,她望着高高在上的少年失了言语,自此困于一方名为“薛敖”的巾帕。
可现在的薛敖,是一只被圈进金笼中的猛兽,深色兽眼没有方向地兜巡身前,小臂膨起似要扑出,天色昏暗,他瞳孔中的幽暗尤为瘆人。
可这屋中到底谁才是猎物?
在听到王妃将他昏迷后的所有事合盘告知后,少年虚握了一下空空的掌心,又放开。
少顷,薛敖推开身边的奴仆,执意下地,却“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下,膝盖的撞击声听的人心里发慌。
沈要岐去拦他,却发现就算这人虚弱不堪,一身蛮力仍叫人招架不住。
真武踏雪,炳烺光祚。
辽东城最不可一世的小世子,此时却变成了一只困兽,挣扎不前,踽踽难行。
“啪!”
沈要岐听到破空的鞭响,忙拽着薛敖躲闪,只是那人跟牛一般固执,不躲不避地受了身后辽东王的这一鞭子。
十三雪渠仍旧凛然不可冒犯,此时握在薛启的手中还是银光朔朔。
薛启不顾辽东王妃的劝阻,凝目看着被自己抽倒在地的薛敖。
“给老子起来!”
“你就算月前死在万人山里,只要流着薛家人的血,一身白骨也要铮铮朝天。”
他抬起手中银鞭,指着地下穷鸟触笼的少年,沉声问道:“你可记得当年在莲白山取得十三后你做了什么?”
薛敖抬起头,撑在地上的双手青筋鼓起,“...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世人以为,他一鸣惊人,便要昭告天下此时脚下青云,就像他冲进辽东大营里跳着喊“天下第一,踏平北蛮”,但其实在那之前他先拂去了满身寒枝。
薛家的小世子,回身射北雁,眉眼挑云端,他见过全大燕最凉的雪,便去寻全天下煦煦的春。
他自雪山而下,手里乃四国觊觎的神兵利器,身上遍布獒王抓咬出来的血痕。他顶着一身的伤穿过重楼飞阁,又路过人语马嘶,最后跳过那排矮矮的青墙,停在窗外。
小姑娘一边给他抹药擦脸,一边贺他拿到了举世无双的神武。
最后他嫌药味难闻,抓住阿宁小心涂抹的手,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说:“以后小爷护着你,绝不叫你受委屈!”
阿宁笑倒在他肩上,“那可说话要算数,不然以后不理你。”
...说话要算数。
薛敖想,我骗了你,可你能不能再理理我。
“你嚷着保家卫国,以为匹夫之勇就可驱逐北蛮”,薛启痛声骂道:“谁将你教的这般蠢?!”
“辽东数十万大军戍边,你毛都没齐的时候这帮人就在霜寒利剑里提着头干,他们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当菩萨?你以为你学了些功夫就凌驾于众人之上,薛敖,你未免自视甚高!”
薛启看着地上被骂得呆住的薛敖,接着高声呵斥:“你不过占了姓薛的好处,却不服军令不服管教,有几分蛮力便以为天下无敌,你是不是还在心中窃喜,因着自己的壮举击溃了北蛮的大军,暗道自己对得起整个辽东?”
“你算个屁!”,薛启着意要将薛敖的逆骨打碎,“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担心你的父母,对得起以身涉险的两位大人,对得起外面接应你的叔叔伯伯——”
“你对得起为了你散尽千金以命相搏的阿宁吗?!”
薛敖眼珠转了转,他抬头看向痛心疾首的父亲,又看到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兀地红了眼眶。
见他如此,薛启不再喝骂,他叹了一口气,“我儿,退亲这事是我们对不住阿宁,与郭家无甚干系,雪渠花世间难寻,郭大夫人能拿此物救你,便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转过身,不忍看向地上小兽一般委屈的薛敖。
“养好身体,便将亲事谈一谈吧。”
“那孩子走了,你需得放下。”
薛敖猛地抬头,抓住十三垂在地上的鞭尾,倒刺如笔,在他掌中割画出一枝举世难寻的垂丝雪渠。
关山鸣镝,朔风呜咽。
全大燕都以为辽东世子将北蛮玩弄于马蹄下,彼时定是年少意气满,滔滔岌岌风云起。
可那少年卧于地下,逐字逐句,嗔目切齿。
“绝、不。”
...
“呀!”
橘意惊呼出声,忙将阿宁被抓出血痕的手捧起来,小心擦掉手背上的血珠,回头嗔骂道:“长毛的小畜牲,仔细我断你的粮!”
谢缨给的那只小黑猫,表面看着温顺实则一肚子坏水,总是趁人不注意抓坏些什么东西才舒服。做了坏事后也不怕,大摇大摆地在阿宁脚边一卧,敞着肚皮睡觉。
阿宁笑道:“平日里属你最惯着它,这不,被骂也不害怕。”
橘意回身从百宝匣里掏出一小瓶价值千金的玉腻膏,细细地涂到阿宁手上,待不小心触到腕上凸起的伤疤时,顿了一顿,状若不经意般地将袖口拉下。
“没事的,早就不疼了”,见她如此,阿宁反而安慰起来,“玉腻膏抹不掉这疤,以后戴个镯子也就挡住了。”
橘意哽咽道:“姑娘若是难过不必在奴婢面前瞒着。”
小姑娘摇摇头,轻声笑了起来。
“你瞧,怎么比我还伤心?”
阿宁看向地上的小黑团,柔声道:“大哥哥总说要我见子津山河,万里云月,从前我觉得他是文人风骨,恨不得我也是个才女也好,但这一路走来却发现是我狭隘心窄。”
“我们只知莲白山的雪,却不悉还有鹿亭的船,天子峰的月,和九珠江上的不死雀。”
“我以往觉得哥哥不喜薛子易,其实不然,他只是担心任何一个会将我困住的人。”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阿宁抬起头,眼中水温山软,“橘意,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朝前看吗?”
“为什么?”
阿宁像是出题的小孩子把大人难住一般开怀,她晃了晃脚,道:“因为贪啊。”
“贪心四时好景,图谋迷雾浮蠹;贪心人间盛世,图谋熙熙攘攘。我已经生的好命,凭什么郁郁不乐,叫我所贪图的眼前看今时不察的热闹。”
小姑娘面若桃花,不太端庄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前面有什么?看看再说呀。”
“看什么?阿宁要出去玩吗?”
阿宁这厢刚说完话,就听门口在吵吵嚷嚷,她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小肉球从外面滚了进来,一头扎进阿宁的怀里。
见状小黑猫急得直抓他的鞋子,嘴里发出低呜声。
小胖墩眼睛发亮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吱哇乱叫的小女孩。
正是近日时常黏着阿宁的谢小虎与齐国公府的四小姐孙袅袅。
孙袅袅生得玉雪可爱,嗓门却大的惊人,甫一进门便朝着他们喊了出来。
“谢小虎子!你放开我表姐!”
小丫头喜欢阿宁喜欢的紧,便连院落都是挨在了一处,两个小娃娃在学堂里就日日掐,这下因着阿宁更是闹腾的厉害。
“我就不!我大哥说了阿宁是他妹妹,那不就是我妹妹!你哪来的哪凉快去!”
说罢还抬起大脑袋对着阿宁傻笑,“对吧阿宁?”
阿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见孙袅袅跑了过来,将谢小虎一把拉开,在他锃亮的额头上给了一巴掌。
小丫头气的发髻都站起来了,“我表姐身体不好,我祖母说不叫我们闹她,你忘了吗?!”
齐国公府的老太君这辈子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因着朝堂斗欢迎加入企鹅君羊四二贰2无酒一寺七争远嫁到了辽东,这事是她心里一辈子的痛。眼下见到了阿宁,自是千娇百宠,将人放到了心尖上疼着。
谢小虎知道自己理亏,揉了揉被拍红的脑门,小声嘟囔:“不闹就不闹,发什么火啊。”
又看向阿宁,兴奋道:“阿宁阿宁,我大哥在外面等着呢,咱们快走吧。”
到底不是幼时那般,纵使谢缨与她之间再坦荡自然,也不能与小时候一样可以时刻出入小姑娘的闺房,更别提阿宁如今住在齐国公府,被一家人眼珠子似的护着。
阿宁点头,这是他们一早便约好的,谢缨说要带她去看看上京的初春是何等景致,阿宁在这房中待久了,一听可以出去游玩,不免意动。
只是出府与齐老太君报备时,却被老人家抱在怀里来来回回的叮嘱了十几遍。
齐国公夫人笑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了,阿宁这般乖巧的姑娘,只会招人疼怎会惹事,更何况还有慈生那孩子,不会有失的。”
她面若银盘,爽利和气,拉过一旁的女孩子对阿宁说:“慈生到底是个男子,让你大姐姐陪着你去。她再过些时日便要出嫁了,现下出去散散心也好。”
齐国公府的大姑娘孙群芳,年方十七,生得温柔可亲,娴静清丽,已经许给了光禄大夫家的嫡子,眼看着就要过聘礼,嫁人生子了。
她走到阿宁身侧,心中喜爱这个灵秀娇弱的小表妹,拉住阿宁的一只手,捏了捏,“既如此,还叫阿宁陪着我玩耍一番了。”
姐妹二人走出主屋的时候,还听到孙袅袅在跟她娘闹着说怎么不带她,被齐国公夫人教训了几句才气鼓鼓的看着谢小虎耀武扬威的离开。
上京二月,青墙滑润,冻水消痕,已有碧塘芳草,春山樱然之象。
迟迟淑景下的谢缨风流入画,慵懒的少年被日光晒得随意靠在墙上,一双凤眼微眯了起来。恰好清风拂过,红色的花瓣掉在肩头,他低头吹了一下,见那将凋之物飘到阿宁的方向,笑得像是春水簇拥下的山上月。
孙群芳不禁暗叹,这位小谢侯生得太过出挑,怪道那位金枝玉叶咬死了不放手。
又见他与阿宁站在一处时,全然的庇护模样,笑道这对哥哥妹妹实在是登对。
阿宁看着路上几棵红艳艳的花树,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可是着凉了?”,谢缨看了看她的脸色,“这是木棉花,北面养不了这东西。”
阿宁点点头,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跟盯着自己的两人回道无事。
第24章 斗鬼
谢缨长腿微微曲起,抻头看向阿宁,瞥见那白壁沉玉般的颈侧开了密密麻麻的红蕊,他低头凑近,薄唇轻抿。
阿宁微微僵住,车厢逼仄,谢缨这个样子,叫她耳廓被这人温热的呼吸濡湿成一片微红。
孙群芳也皱眉看过来,摸了摸阿宁微微泛红的肌肤,“应当是木棉花癣,又受了外风,才起了红斑。”
“怪道这会子有点痒”,阿宁伸手去抓,“从前倒没发现还有这症结。”
这花癣在说话的几息间变得渐弱渐无,看着像是给羊奶羹醺上了几分炉火,颇为可口。
“别弄。”
谢缨手疾眼快地抓住阿宁动作的手,剑眉紧锁,“别去碰它,外风一事可大可小,我叫杜鹃送些擦药与你。”
见阿宁乖巧应下,他挑了挑眼角,眸中尽是笑意,“此花在南边一带繁茂,便是上京也不过种了几年,阿宁没见过也是正常。”
“说来若不是蔺太后爱念故土芬芳,咱们也没机会看这红艳艳的花。”
他耸了耸肩靠在车厢上,一派毫不在意的样子,可阿宁却觉得这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讥讽。
谢缨生得瑰逸卓绝,这副做派若是别人做难免会猥琐臃恶,但落到他身上,一身懒洋洋的矜贵。
颈侧不再热痒,阿宁整饬嫩芽绿的衣襟,“那这木棉花可是大将军移植过来的?”
整个大燕只有一位不带任何前衔称之,但无人不晓其姓甚名谁的人,便是西南长衡军首领兼西南节度使,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蔺争。
民间盛传,大燕除莲白神山外,还有三座大山——辽东薛启、西南蔺争与天子脚下谢长敬。
高台寒甲,银刀金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护得大燕百年安无虞,荞麦长青青。
“并不是”,谢缨敲了敲桌案,关节润白,“是那位镇守中州五社的蔺侯。”
蔺家能一举成为大燕的第一世家,其实力不言而喻,除了有蔺太后这位雷厉风行的掌权者,更多的缘由在于氏族里出了蔺氏双星,蔺争与其双生兄长蔺荣。
蔺争戍守西南边关,兹望西域与大凉,蔺荣任司中州五社,掌青州,泽州,平阳,锦川,渝州各地军务,如今正位于五社中被子杨河绕生、与大凉最近的渝州。
想起中州那位侯爷的肆无忌惮,车内三人均不再言语,以免扰了兴致。
车外马夫“吁”了一声将马车停稳,阿宁坐的有点久,难免雀跃。
她被谢缨护着下了马车,见面前是上京最繁华的百花巷,眼睛一亮,朝前迈出。
谢缨示意杜鹃跟上,转头淡漠地看向示意自己留下的孙群芳。
齐国公府的嫡长女,端庄淑惠,落落大方。
她迎向少年不和善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开口:“敢问小谢侯,如此待我表妹,是为何?”
“是年幼相伴的情分?还是念之不忘的胸臆?”
这也是齐国公夫人叫她跟过来的用意,他们有所耳闻阿宁在辽东的过往,心中怜惜不已。薛敖谢缨都身负盛名,他们实在担心小姑娘再为情所困。
“都不算”,谢缨凝眉思索,继而笑得和煦,“若非要说出一个缘由,可说是儿时种种太过快活,叫我扫不净那方喧闹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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