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见那浮尸的衣裙,猜想应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心生不忍。
谢缨回过头来时,她才发现这人瘦了些许,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冷厉,像是一枝危险肃杀的秋海棠。
只是望过来的时候依旧温和的不成样子。
谢缨好久没见到阿宁,甫一见到还未说话又被北司的人匆匆喊走,他叹了一口气,将怀中被打湿的棠花星角簪放到阿宁手里。
他一身湿气,站在骄阳下笑得英气昳艳,对身后虎视眈眈的薛敖视若不见。
来日方长。
...
四月十五,被谢缨泼过酒的凌霄殿一片喧闹。
应该说是殿试过后,满朝哗然。
景帝在凌霄殿上拿到贡士们的策问后,龙颜大悦,显露出一些年少时的风采。
御口一开,几炷香内便传遍,说是大燕开国两百年来终于出了一位连中三元的少年俊才。
丹犀对策,三元及第,朱服榴火,春风引路。
景帝朗笑道:“文无第一,但陆鹤卿这一手行书堪称世无其二。”
那张纸传下来时,文武百官才知什么是字如其人,一字千金。
——铁画银钩,心直笔正。
蔺锦书笑阿宁,说是捐的金身可算派上了用场,却见阿宁笑道:“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奇才,哥哥是有天赋,但再大的天赋也需要夙兴夜寐与好学不倦才得以出世。”
“积一勺以成江河,累微尘以崇峻极。”
“人人道我好命,在于有如此出色的兄长。可对我来说,我的好命就好在我有一个能告诉要‘胡闹’的兄长,不囿于眼前、不盲于世俗,他告诉我一辈子不嫁人也是快活的。你知道吗锦书?从前从未有人这般与我说过。”
蔺锦书失言,她看向鲜活明媚的阿宁,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羡慕之情。
她身为大燕世家之首的嫡女,自幼便被家中按照国母的标准教养,端庄贤淑、博古通今,可这般年纪的姑娘又怎会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这般持重。
世家的金玉锦绣泼天般砸在她身上,蔺锦书避无可避。
阿宁支着下巴,面朝昨日骑马游街后遍布落花的街道,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哥哥满腔抱负、志在碧霄,黎民苍生需要这样的鹤卿公子,大燕需要这样的朝臣。而他教出的我,虽无甚长处,却也要在这碌碌中引阶向阳,等到有一日哥哥需要我的时候,才好义无反顾,护住我在乎的人。”
蔺锦书摸了摸阿宁的头,笑着应是。
转头又笑了起来,“咱们这位鹤卿公子啊,大概是大燕头一位游街时被花草瓜果砸伤的新科状元。”
昨日游街时场面太过混乱,状元自不必多说,榜眼是一位半头华发的阿伯,探花郎却是西南那位声名远扬的才子赵沅。
赵沅是位温润尔雅的年轻公子,光是看着面相便知这人被点为探花情有可原。但是陆霁云,未扬名之前便被誉为“小宋玉”,神仪秀朗,眉目潋滟,他披红挂彩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怎能不赞一句郎艳独绝、春风得意。
不说是姑娘们,便是围观的男子也将手中的香果掷向那身着朱服的如玉公子。
广安门处掷果盈车的场面愈发收不住,若不是谢缨正好在巡查,怕是陆霁云掉下来时就要被马蹄踩断了手脚。
阿宁抿嘴轻笑,“哥哥在养伤呢,脑袋上好大一个包。”
两人想起陆霁云昨日一脸菜色地躲进茶楼,笑得愈发不可收拾。
晚些时候蔺锦书离开,阿宁却迎来北司一行人。
项时颂一进门便嚷着小二给上几壶凉茶,气势汹汹地坐在椅子上,一身怒意。
“南衙这起子货色真他娘的熊人,活儿是我们干,功劳他们领!”
说完又看向一旁擦刀的岑苏苏,音量提高:“擦擦擦天天擦!你就在乎你那个刀,老子让气死了你也得先擦那个刀!”
“你发什么疯?”,岑苏苏一把将布巾扔在桌面上,大声吼道:“南衙有禁军蔺都督护着,你能做什么?让我提刀去宰了那帮也不是不行,你开口我就去,你敢吗?!”
见两人如此,其他人连忙上来劝,但越劝越叫两人气焰越高涨,险些将茶楼的屋顶给掀开。
岑苏苏个儿不高,气势上却压了对面的项时颂好几头,她嗓门大,狂拍桌子冲着对面吵嚷。
“你俩拆楼,我卸你们。”
谢缨淡淡扫向瞬间鸦雀无声的几人,他抬起重黎枪放在长凳上,嗤笑道:“急个什么劲儿,你见过谁从我手上抢得过去东西?”
项时颂这才顺下一口恶气,回身就见楼梯上笑意盈盈的阿宁,想起自己刚刚闹人家的茶楼,顿生羞意。
薛敖大怒:“你脸红个屁!”
几人围坐在八仙桌上,听着项时颂讲了近日来南衙北司间的官司,深觉那位新官上位的五皇子吃相十分难看。
岑苏苏下去后端上来一壶据说很难得的九转酒曲茶,阿宁看了一眼,记得自家茶楼里没这东西,又听她说是西北的稀罕货,带来给大家伙儿品品。
阿宁抿了一口,发现确实酒如其名,清香中带着一股酒酿味,齿颊留香。
她给薛敖掌了一杯,被少年拦下,说是晚上喝茶会失寐。
少顷,阿宁感觉眼皮上像是有两个小人在跳舞,眼前的薛敖变成了两个,谢缨在哪她都找不到。
“阿宁?”,薛敖揽着坐不住的阿宁,“醉了?”
阿宁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趴在薛敖的肩上打了个嗝。
薛敖顺了顺她的脊背,一抬头看见北司的一群牛鬼蛇神正在作妖。
项时颂吵着要与在场众人义结金兰,拉着一位少年就朝着阿宁咣咣磕头;岑苏苏支起提花贪墨拉了一曲无声的《赛马》,整个人被刀锋震荡的哆哆嗦嗦;谢缨低头不语,像是一桩风干的石雕。
薛敖忙喊小二上来看顾这帮醉鬼,却见本来沉默安静的谢缨抬起一张艳若桃花的脸。
他直直盯着这边,看的薛敖心里发毛,“...你看什么?”
“给我耳匙”,谢缨走了过来,“老子要挑耳。”
谢缨醉酒后的样子很好看,少了些清醒时的乖张,多了几分友善和憨呆,像极了幼时总是照顾他们的邻家哥哥。
可薛敖太知道这人发酒疯时是什么样子,说一句猪狗不如都不为过。
薛敖把阿宁挡在身后,大喊:“没这玩意。”
谢缨眨了眨眼,慢慢回身,反手操起重黎就往自己右耳里面扎!
“!!!”
薛敖飞身扑上去,“住手!”
...
薛敖费力地将谢缨的耳朵救出,又喊小二去各府找人,一回神却发现阿宁不见了。
他一瞬间冷汗湿了后襟,急的升天之时听茶楼的人说看到阿宁去了后院,薛敖抬脚跑去,果然听到小姑娘的声音。
“阿宁?”
薛敖近日流连茶楼,却不知这后面竟还有个小池塘。
春日塘水温凉,煦暖的夜色下别有一番景致,樵月朗星下,他找了许久的姑娘就坐在岸边。
“你来啦。”
阿宁拉长声音,给薛敖看她手上捧着的草蝴蝶。
薛敖知道她是醉了,支腿坐在一侧。余光里注意到阿宁偷偷爬过来,又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软软跪坐在他腿间。
小姑娘凑首,唇齿间都是淡淡的香气,她指了指饱满的胸口,“你知道,这里是谁吗?”
“咣——”
那轮不怎么完整的月亮掉进了塘中,叶下惊蝉水上微澜,搅的人烦躁不堪。
薛敖眼睛发直,在这一瞬间萌生出要把命给她的念头。
阿宁的眼睛太好看,他坐在潮湿的草地上,白裤银靴间是两小无猜的姑娘。他熟悉阿宁的一切,却从来不知她生来讨喜,偏偏眼尾醺红时会这般招人。
无辜又残忍。
她凑近,薛敖咽了咽口水,向后微仰,用手肘撑着身体与小姑娘。她却不懂见好就收,伸手摸了摸少年上下滚动的喉结,然后微凉的指尖一路滑到他的锁骨上。
阿宁摔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乱跳不止的心口。
“薛子易,你好乖啊。”
这句话从他的左胸开始吐息、游走、跳跃,像是火花一般从心脏炸开,顺着经脉麻痹手脚,纠缠全身的血液一起躁动,直至脑门都开始发烫。
薛敖呼吸微停,偏了偏头看不远处荡漾的水面。
阿宁手中的草蝴蝶掉了。
他骤然翻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目露好奇的阿宁。
良久,薛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注意到那对傻乎乎的梨涡,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咬住阿宁红润香软的唇。
他单手圈住阿宁的双腕,拇指细细摩挲那道疤痕,另一只手掐在她纤细的腰间,任由小姑娘在身下幼猫一般的挣扎。
阿宁发出细弱的哭声,引来草丛中的几只萤火虫,微弱的光映出薛敖潮红的耳尖和眉梢眼角处生动的悸动。
“可你不乖,阿宁”,他摸着阿宁微湿的眼睛,语气不满。
他又低头舐咬,平日里叫她哭一声都不忍,现下却视若无睹的进攻占有。
这是薛敖留给阿宁的凶狠与柔软。
“阿宁,别哭了”,薛敖喟叹出声,拾起地上的草蝴蝶别到阿宁头上。像是被月色融化了一般,雪山巅的猛兽毅然决然将身下姑娘圈为己有。他目光炙热,咬牙切齿,“你招我的。”
这头北方的獒,素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背地里图谋着将人吞吃入腹,面上装着朗朗濯日的干净样儿。
薛敖蹭了蹭小姑娘的下巴,直到身下的人发出撒娇一般的埋怨,才微微退开。
“你在想谁?”
他声音低沉,“嗯?陆霁宁。”
岸上青草濡湿破碎,银袍之下活色生香。
——我对你,从来都不算清白。
第32章 悸动
薛敖在辽东的时候就听老兵说过, 饿狠了的狼要吃人的时候不会生扑上去,而是会露出尖锐的獠牙,绷直脊脉, 在对峙中磨灭对方的勇气与生机。
一击毙命。
薛敖那晚把阿宁抱回房间, 除却在塘边时的荒唐失礼, 他再不敢多做些什么。
那是雪精玉怪一般的小姑娘, 哪怕再悸动燥热,却也被心中溢出的不忍与怜惜压了下去。
薛敖叹出一口与年纪不符的长气,在阿宁房间的圆椅上枯坐了一夜。
阿宁第二日睁眼的时候, 见到凑上来的少年还有些懵,彻底清醒之后便被翻涌的记忆湮红了双颊。
她能感受到嘴唇的肿胀红润, 昨夜的纠缠在她脑中流转, 再抬首时就是满脸的别扭与紧张。
阿宁看着对面的少年, 抓紧身上的被子。
“对不住”,纵使他决意不再退,可看到小姑娘这般可怜样儿,不忍再逼她, “是我没忍住,唐突你了。”
阿宁长睫微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欢喜的,这毋庸置疑, 心口那只张牙舞爪的猫叫她无法平复下来。
薛敖挠挠头, 又开口道:“醒酒汤我昨夜煮了一些,在炉子上温着, 你一会记得喝。”
阿宁小声应下, 薛敖又嘱咐道:“吃些易食化的早膳,省得不舒服。”
明媚的晨光透过窗扇打下一片绮丽的晖影, 阿宁看到的,是熠熠的少年和满室春光。
“我今日要进宫,不能陪你”,薛敖蹲下身,仰望阿宁带着水气的眸子,“别生我的气,阿宁。”
...
没人知道景帝打着什么主意,照理说辽东王军权在握,薛敖本应被放在南衙五皇子手下为皇家造势,而不是与同样出身武将世家的谢缨共事。
可诏令已下,各部司都知道辽东王世子被景帝扔进了禁军总部,虽是禁军的副都指挥使,官阶比谢缨低了半阶,行的却是监察北司一职。
薛敖这些年在辽东生活,并未参加过上京的武选,这般被塞进禁军倒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张幼栎就是其中最为不满的人之一。
他出身中州五社最为富庶的泽州,家中是泽州的百年望族,宫中的静太妃是他姑祖母,二皇子是他表哥。这般家世虽是比不上蔺锦书,却也可以在上京横着走。
张家疼爱这个嫡幼子,费了力气才将他塞进禁军的南衙,流水般的金银砸进去,却也只能叫他担了校尉一职。但只要在禁军手下,便是这样说出去,也够他比旁人傲上许多。
可是薛敖,这个藩王世子,甫一进京便讨得陛下欢心,迷人眼的赏赐自不必说,如今竟直接将人塞进了蔺都督手下,监察禁军北司神机。
他早有耳闻这位北境世子的威名,身负神兵,天生神力,上京人传疯了说他是莲白神山的獒王转世。去年冬日北蛮进犯,这位骁勇世子深入敌营的故事被传的神乎其神,更让张幼栎心生厌恶。
与谢缨一般的让人厌恶。
蔺都督下令,叫南衙北司一同查近日城内外的男女无故失踪一案。可南北两家明争暗斗多少年,谢缨上任之前,北司明里暗里吃了南衙太多的亏,这下一共事,也是针尖对上麦芒。
虽是内讧不止,可南衙北司本就是禁军的精锐,这么一查下去,竟发现了一条从上京达至中州的略卖线。
消息一上报,景帝下旨大查特查,城中许多官员的儿女都被拐子弄走,更遑论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天子脚下,这帮人太过猖狂。
薛敖跟着北司这群人忙的不可开交,查案子倒还好,只是谢缨像是盯死了他,今日马厩坏了,明天兵器生锈,都要找他过来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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