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敖话语间的波澜不惊叫阿宁以为他是很平静的,但是阿宁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最了解这个骄傲的少年,薛敖心有丘壑却坦荡干净,但越是澄澈的人却容易用平静掩盖自己。
他什么都懂。
“怎么了?薛子易。”
阿宁走到他身前,看薛敖抬起一双不那么明亮的眸子,满眼都是自己的倒影。
“三叔与青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像你的话本子里讲的那样,有了一个完满的话尾,成亲生子。可最后三叔那般厉害的人还是叫青姨受了伤,离了他。”
“我总说要护着你,却叫你在黑沙坑中险些丧命,又总说要陪着你,却叫你被拐子带走,阿宁我...”
薛敖眼尾都是潮湿的少年气,有些艰难道:“我薛敖必竭尽所能做到所承诺的那般,可阿宁,我不是完人。相反,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我身上有太多弊病。若我真的有一人护不住你...”
他咬牙道:“你不要学青姨远走他乡,只管用十三抽死一个失言的废物。”
阿宁怔住,她印象里那个固执骄傲的少年竟也会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她见薛敖紧张地看着自己,叹了一口气。
“那日你问我最喜欢谁,我没应你,你现在可想听?”
薛敖屏息,心口的窟窿忽然如山催海,肆意翻涌。
阿宁一步步逼近,将人高马大的少年抵到退无可退。她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推翻了一盏醉人的春酒。
“我不爱东海扶桑树,不爱蓬莱桃李花,不爱天上月,不爱西方莲。”
“我爱的,是一场雪,一场自儿时便下到心里的北方雪。”
第40章 她的心
把陆家的小女儿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 小薛敖嘟着肉乎乎的脸,一脸傲娇,“她那么娇气。”
阿宁听他这么说, 登时跑到谢缨的怀里嚎啕大哭。
谢缨小时候就长得高, 见薛敖也一脸慌张地往自己怀里扑腾着哄阿宁, 他一把抱起小姑娘, 给了薛敖一脚。
薛敖倒在地上怒目而向,却见谢缨摸着阿宁哭的湿漉漉的脸,对一旁看好戏的谢长敬说:“爹, 我娶阿宁,我以后一定让阿宁做皇...”
谢长敬青着脸捂住逆子的嘴, 抱住抽抽搭搭的阿宁, “好丫头, 不哭了哈,谢伯伯带你跑大马。”
阿宁小时候是极喜欢他的,谢长敬作为大燕赫赫有名的儒将,一张脸生的俊美无俦, 不说是年华正好的姑娘家,便是阿宁这种小丫头也喜欢黏着他。
阿宁抽了抽鼻子,“嗯”的一声,指着薛敖大声道:“你长得那么丑, 我才不要嫁给你!”
小姑娘气鼓鼓的腮帮与眼下阿宁微红的脸颊奇妙的重合在一起。
薛敖惊觉, 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竟已经这么大了,趴在他肩头望着他时, 叫他不敢直视那张软糯的脸颊。
他们相识太早, 好像一出生便是命中注定的良人,然后顺理成章的成亲, 相伴一生。但是争卑那日说的话奇异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说他们缘断路尽,强求只得空欢喜。
阿宁继续逼近,几乎将薛敖逼至嵌在墙中。
“我心悦你呀,薛子易。”
薛敖瞳孔骤然放大。
他想起年幼时他娘问他,把阿宁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少年欢喜点头。
他握住阿宁纤细柔软的腰,翻身将人按在墙上,他说:“好。”
他的阿宁是最漂亮的姑娘,坦荡干净、如珠似玉,直消看上那么一眼,他就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骄傲的少年低下头颅,近似虔诚地亲吻那双盛满自己倒影的眼睛。
“阿宁阿宁”,他耳鬓厮磨,想要把所有的锋芒与意气抵给他,“我也是。我会向陆家提亲,此生只你一人,我要叫我的阿宁做世上最欢喜的女子。此后青山白雪,皆不如卿卿一笑。”
他像是醉了酒一般,耳垂都是醉人的霞色,腻人的情话不要命般地说与小姑娘听。
“我要做陆霁宁的大将军。”
...
华灯初上,八仙桌上皆是上京最具特色的各色珍肴,陆父看着端坐在对面的谢缨,不知多少次感叹永安候的儿子生的也太好看了些。
二老想念儿女,阿宁又传信与他们严明陆家商线的近况,陆父虽是满意阿宁小小年纪就能将经商琢磨的如此通透,不骄不躁、不贪不怯,此等天赋便是连他也自愧不如。
只是他终是怜惜阿宁年纪尚小,也深知阿宁本性天真烂漫,被陆霁云带出去几次后便心朝纵情山水。陆父与陆母商讨过,觉得还是要来一趟上京。
凛冬散尽,春和景明,他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见到了嫩芽般鲜活的阿宁。
饶是养在膝下的女儿,二老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闺女如今的颜色,说句冠盖京华也不为过。
阿宁身后的两道身影,一红一白,争抢在陆霁云这个正经儿子面前要扶二老下车。
“薛世子也在这?”,陆父笑呵呵地半下不下,看着自家儿子一脸无奈地被挤在身后,心中顿生得意,“慈生都长这般高了?”
一家女,百家求嘛。
阿宁给陆家新买的宅子就在百花巷后十里内的地界,不算闹,但也绝对不算人少,眼下路过的百姓就好奇看着这新宅门口僵持的几人。
谢缨脱去一身官服,露出劲瘦修长的腰身,又因着几日流连在要案中,人也被磨砺的多了几分锐气稳重。
“许久不见陆伯父,伯父风采依旧。父亲日前还在与我讲,说伯父伯母怎的还未到,想着与二位长辈酌酒叙旧一番。”
这话一出口,陆父更加开怀,倒是陆霁云蹭到阿宁身边,高深莫测的附耳道:“花言巧语,不可信。”
状元郎说完人家坏话,还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清高模样。
薛敖不甘落后,跃跃欲试地要接下来陆父。只是陆家人因着之前的事对他有些郁气,虽是知道薛敖无辜,但总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薛敖不禁暗想,若他们知道自己背地里与阿宁互通心意,不说别的,便是这位新科状元也要用他那金贵的手宰了自己。
陆父一时之间有些犯难,却转眼间天旋地转,他一个七尺男儿竟被薛敖打横抱了下来。
陆霁云连骂都忘了,又看着薛敖伸手去够车上地陆母。
阿宁一把扯住薛敖垂落的马尾,急匆匆的脆声阻止——
“薛子易,你别动我娘!”
薛敖讪讪地收回手,却听不远处一道急躁的马蹄声传来,人影未至,吉祥的叫嚷声就贯穿了薛敖的耳朵,“世子!我想死你了!”
等到陆家人团聚一堂,薛敖带着大包小裹的吉祥回了旧王府。吉祥本不必来,是薛启念着路上不太平,叫他一路保护陆老爷与夫人。
薛敖问他辽东近况,吉祥皱眉凝思,弊退左右后才低声回道:“魏弃被王爷扔到了丘耆长沟。”
“怎么会?父王不是一向最器重他?”
吉祥咬牙恨恨道:“世子您不知道,当日北蛮归来,您身上的乌头便是他与一位北蛮的小孩一同下的。王爷总觉得此事蹊跷,便叫衡钺阁一直暗中查探,前些时日密探才查明情况。”
“王爷那日提审他,这姓魏的却说是世子自讨苦吃,偷了他该有的一切”,吉祥嗤笑,“问他偷了什么又不说,真是猪油蒙了心。”
吉祥还在不依不饶的斥骂,一旁的薛敖安安思索,魏弃这人是他爹从战场背回来的,他爹怜他身世凄苦,放在身边细细教养。位高权重的辽东王对着稚子极尽细心,甚至于幼时的薛敖曾一度认为魏弃才是薛启的亲儿子。
薛敖自问不曾欠过魏弃什么,故而不解他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魏弃至此地步。
“吉祥”,薛敖忽然开口打断他,“通知神獒军噙羽卫,把魏弃抓回去,细细盘问。”
“务必问的一清二楚,尤其是当日阿宁现身北蛮大营一事,至于这个人,留条命就行。”
为什么魏弃守城之时,阿宁会被轻而易举地偷出城?他本以为是北蛮阴险狡诈,现在想来不止于此。
少年眉宇间一抹渗人的冷意,若真是魏弃,他不会让这个人活过三更。
烛火摇晃,油纸透过的影影绰绰打在薛敖晦涩的脸上。
吉祥不知为何竟有些怕现在这个薛敖。神獒军是薛敖手下的一只神兵,不归属于辽东军麾下,只认薛敖这个主人。
薛敖暗中培养几年,搜尽天下奇能异士,便是薛启也只知雪域中藏着一支杀伤力惊人的兵马,却不知现下如何。可吉祥身处神獒军中,深知这只有三万人的神獒军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假以时日,定是薛敖问禀天下的一支利箭。
“叫阿信他们小心行事,切记藏锋。”
...
张幼栎终于知道,薛敖谢缨之流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天宽地阔,荒草纵生,长空青鹰络绎尖啸,吓哭了一行妇孺。
“走!愣着做什么,还以为自己是那金贵的世家少爷呢?吃了那么多民脂民膏,就吐在我们这丘耆沟中,养养花草!”
粗猰的长鞭抽在他身上,叫张幼栎在张家人惊恐万分的目光中滚落至山角碎石上,痛的爬不起来。
他什么时候受过此等欺辱,双目怨毒地盯着站在上方的狱卫,狱卫见他如此怒火中烧,正欲再给他一击时,却被一位身着牢服的男子伸手拦下。
“混账,你...”,狱卫破口大骂,却在看清这人一张脸时戛然而止,他卸下蛮力,摆了摆手,“散了散了,都赶紧干活去!辽东不养闲人!”
张幼栎看着与自己同样衣物的人缓步走到自己面前,眉清目秀,身姿挺拔。
“你是谁?”
男人并未回答,只是自然地扶起瘫倒的张幼栎,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凝视着他,像是看着一块死物。
他笑道:“南候缨,北王敖,这两位一同折了泽州张氏,饶是在下身陷囹圄,也知道两位天骄如斯异于常人。您说是吗,张公子?”
张幼栎抠住他的臂膀,恨道:“你到底是谁?”
“鄙姓魏,浮萍之弃,一个无甚紧要的人罢了。”
魏弃接着道:“这两位幼年长自辽东,生来便是山上的獒与海内的鲲,幼时在下时常感叹上苍不公,竟叫这种人现世碾蔑我等,生来就没有弱点,难以制畴。”
“可是他们终究是人,不是神仙,对吗?”
张幼栎心下一惊,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辽东陆家,点石成金,富可敌国,这些年潜于辽东,被辽东王掩在羽翼之下,互惠互利。陆家泼天的富贵却养出了一位惊人的骄女,炸山埋矿,叫数不尽的珍宝,埋于雪石之下。”
埋矿?
张幼栎险些没惊叹出声,矿产在四国境内是谈之色变的事,那个办了帮扶堂的小丫头竟涉猎此事?!
“莲白山,雪渠花,雀灵石”,魏弃笑道:“现下,都是陆姑娘的心窍。”
蔺太后醉心于大凉炼丹术,为了景帝长生不老的大业寻遍大凉丹师,但最终都说只有雪渠花的花心才可入药,而后乘风问仙,与日月同辉。
张幼栎只觉得冲击过大,每一桩单拎出来都是叫天下大乱的东西,竟安安稳稳地藏在一个姑娘身上。
“而这位陆姑娘,却是这两位的心。”
海东青盘旋而过,咬住一只惨叫不止的乌鸦,撕扯的一片碎肉血雾,腥臭的叫人窒息。
魏弃状若可惜地擦了擦落在眼皮上的血色——
世子,你可要护好她啊。
第41章 天真
陆霁云的任命书是在一日午后下达陆府的。
制授告命一下, 满朝皆惊。
新科状元陆霁云,未经吏部校试、未进翰林院,授渝州通判一职, 择日南下。
据说当时朝堂上吵了许久, 文武百官都在说, 为何要将大燕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放到渝州, 岂不是过于大材小用?
就连一向沉默的秦相都在折子上写着要将陆霁云留在翰林院内,日后登阁拜相,方坐大燕的肱股之臣。且陆霁云此人还未参试前便能写出笔酣墨饱的策书, 假以时日必会接过帝师的衣钵,重振大燕的寂寂文曲。
景帝一脸高深莫测的坐于龙椅, 稳如泰山, 百官见他油盐不进, 又去找微笑的帝师倒苦水。
帝师鹤发慈颜,被一群人追问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示意众官员看向高座之上。
“众爱卿, 莫要为难太傅他老人家”,景帝笑道:“大燕的这位状元郎,沈博绝丽,风流蕴藉, 是朕寄予厚望的臣子。”
“可渝州是什么地界, 大将军可知?”
景帝的脸掩在珠帘后方,看不清神色。那位前些时日赴京的大将军沉声应是, 提步上前。
大名鼎鼎的蔺争, 自西域求诚后便承帝诏上京。他身后是辽阔的西南疆域,更是手握十几万边境大军, 连谢长敬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回禀陛下,渝州乃大燕军赛要地。西临大凉,东承中州上京,北接辽东,群山之外便是西南,近年来大凉虽是屡屡示好,但渝州节度使与各州府太守通判行事荒唐,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若朝廷再不整顿,恐生祸事。”
朝堂上一片寂静。
百官心想,这位真不愧是大燕唯一的大将军,谁不知道渝州如今是在他双生兄弟蔺荣的制筹之下,他这样说来倒也不担心帝王与蔺家的猜疑。
景帝颔首,满意道:“陆通判此行上任渝州,是为我大燕清除弊患,稳顾中枢,朕当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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