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粮仓自然是充盈有余”,阿宁迎向他的眼睛,毫不闪躲。
沈要歧只听薛敖与他说了个大概,略微知道些渝州城人是白眼狼,只是如今全城亟待这救命粮,陆家既然有力帮之,又为何阻拒不予呢?
阿宁见他眉头紧皱,像是马上就要出言训斥一般,直接开口道:“只是我小肚鸡肠,不愿给罢了。”
“陆姑娘不必如此自毁”,沈要歧艰涩开口,“如今渝州正值难关,陆姑娘何不如放下恩怨,日后再...”
“沈大哥——”
薛敖直直看向他,“粮是陆家的粮,这是阿宁的事。你我未经前些时日的水深火热,何必为难于人呢?”
沈要歧低下头,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为难一个姑娘家。若换做是他被丢进人炉,还险些失了兄长,不反扑报复才怪。
“对不住,是我着相了”,沈要歧歉声道:“家师总说‘设身处地始知难’,如今才算明白,我学的还不够。”
阿宁摇头,沈要歧并未真正清楚事情的始末,如此也属正常,她并未介意。
那薛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阿宁扭头看向他,却见薛敖腮帮子不知何时塞的鼓鼓的,正给她拣了一块莲藕丸子放在碟中。
“看我干嘛?快吃啊,你看你瘦的。”
阿宁叹息,笑着咬了口丸子,入口生津,齿颊留香。
用过膳后已至酉时,薛敖说明日带着北司的人去蔺侯府拜访,并接手晋县一事,现下只需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对峙豺狼。
见薛敖日夜兼程地赶过来,面上略显疲色,阿宁将人安置好后边独自漫步至庭院中。正巧月色皎洁,群星璀璨,她想起已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般灿灿夜景了。
阿宁坐在石阶上,支着下巴看头顶的银河,脑子里却想起白日里的种种。
渝州城确如新任知府说的那般,正值危急存亡的时候,可她却不能不恨,她兄长为了渝州呕心沥血,却被人扔在涛水之中,她兄长当时是何感想?
阿宁不敢深思,只觉得心中怨恨与日俱增,叫她呼吸都困难。
她忽然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遇事不决,睚眦必报。谢缨与陆霁云教她做人通透,不假于世,可她现下却并未做到。
她叹了口气,趴在膝间偷看天上的星星。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学人家不睡觉当心第二天头疼。”
薛敖打着哈欠从房中走出来,一身银袍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
见阿宁看了他一眼不言语,薛敖将披风盖到她身上,眉梢微挑,“怎么?还在为粮仓一事烦恼?”
蝉鸣聒噪,像是急于抢答薛敖的问题,吵的人耳朵疼。
“嗯”,阿宁低下头,“薛子易,若是你该怎么做?”
“我?”
薛敖抱着双臂,想了想恶狠狠道:“若是我被人这般欺辱,我必定拆了他的骨头做成蹴鞠,日日踢过污水中,叫他一生圆满。还想要粮吃饭?吃灰去吧!”
他说的气愤极了,“哼”了一声又摸阿宁的头,“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别人敢说你我就抽他的嘴,你不喜欢渝州我便带你回辽东。左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烦心。”
少年说的恣意畅快,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坦荡如砥,毫不堕霾。
“你不嫌我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吗?”
阿宁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台阶下微动的群草,瓮声瓮气地询问。
薛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石阶上,他有点困懒,仰躺在硌人的石头上。
“窄点好,短点也好,要是能小到只能装进我一个人才是最好,省得什么谢什么赵的都来掺一脚。”
他嘴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晃着翘起的脚,颇有节奏的朗朗开口。
“你心胸狭窄,我胸无点墨;你目光短浅,我豹头环眼”,薛敖越说越得意,眸中一亮,坐起来猛拍大腿。
他高声道:“你我就是辽东双煞,卧龙凤雏,此后必杀遍大江南北,做一对逍遥神仙!”
阿宁听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平复下来之后回身看向仰躺着的薛敖。
月光下的姑娘一身皎皎,澄澈的眼睛里盛了一勺诱人的水,勾着他下坠。
“有你真好”,她握上薛敖温暖的大手,“谢谢你,薛子易。”
第二日清晨,窗外被“咚咚”敲了两声,阿宁困怠地喊着橘意。少顷见橘意一脸惊喜地捧着一封书信走近床边。
橘意轻声道:“是大公子的信。”
阿宁猛地坐起,一头乌发有些乱的垂落在脑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双手都在抖。
信上说晋县与蔺荣都极为蹊跷,未免打草惊蛇,他如今佯装落水失踪,好让人暗中查探,并已写信上书景帝,叫她不必担忧。
又说她关仓不放粮一事自行决定便好,随心而动,不必纠结,阿宁这才知道作夜薛敖见她哭闹,写了书信命吉祥连夜送往泽州,这才能在眼下收到回信。
最后陆霁云说他堕水那日伤了手,写字有些费力,叫她多担待。阿宁早就注意到这封信的字迹虽然是兄长那举世无双的行书,但笔触晦涩,转停无力,见他这般解释才放下心来。
叫橘意把信收好后,阿宁只觉身心轻松,连日来的苦恼都烟消云散。拨开云雾,天光乍现。
早膳过后阿宁叫住薛敖与沈要歧,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后,两人齐齐拍案大笑,连声应和。
渝州路上,被水淹过的建筑数不胜数,断壁残垣,惨不忍睹。
路上都是讨要吃食的百姓,面黄肌瘦,又深受霍乱之困扰。阿宁扫过一眼,觉得这般下去非要到易子而食那般境地。
“听闻如今只有陆家有粮食,昨日知府大人叫人去借粮,被撵出来了。”
“唉”,有人随之叹道:“人家哥哥来治水,被丢在了水下,现在还找不到,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进了大炉子,险些丢了性命,这谁能心无芥蒂地开仓放粮啊?”
“可又不是我丢的她哥哥,关她进的炉子,我饿死了,只想吃点能吃的玩意,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啊!”
阿宁听着街上百姓的纷纷扰扰,面色不变,直到薛敖敲了敲窗户,喊她下来。
这是阿宁第二次见到金丹台,挥之不去的噩梦与窒息卷土重来,她嘴唇发白,却在薛敖握住她时重振旗鼓。
阿宁走上去,渝州百姓认出她,纷纷围了上来。薛敖与沈要歧就站在台侧,如同门神般分立左右。
远方迎来一队车驾,阿宁看向台侧,见薛敖努嘴示意。
是蔺荣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竟是陆姑娘”,蔺荣笑道:“陛下已经下旨,驱逐各地的大凉丹师,这些邪门歪道竟叫本侯险些误伤了陆姑娘,还请见谅。”
阿宁冷笑,心道这人生着阴阳面,没想到唱戏也是一绝。
“不知陆姑娘身子可好,现下能...”
“我有粮。”
阿宁打断他,冷着脸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扬声道:“陆家的粮够渝州撑过一段时日。只是小女子身为商人,总不能在这渝州赔了夫人又折兵,侯爷说对吧?”
阿宁居高临下,话语中的刀剑刺的他眉宇紧锁。
蔺荣问她:“陆姑娘要怎样做?”
“很简单,用你的药材换我的粮。”
渝州地势奇特,虽是不大但得天独厚,药材山珍数不胜数,若说渝州是靠药材养活的,倒也不算妄谈。几十年前这里的药材销卖线便被蔺荣一家独大,说他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不等蔺荣开口,阿宁接着道:“民女指的是此后渝州药材的全部销卖权。想来侯爷家大业大,作为这渝州城的命官,也不会在乎这区区一个销卖吧。”
“陆姑娘何不由本侯白纸黑字写下欠条,日后三倍奉还姑娘如何?”
阿宁为难地咬了咬嘴角,几息间泪盈于睫,看的沈要歧惊呼神奇。
她语带哽咽,“若是以往便也罢了,可我陆家收到的欠条太多,如今没有钱银扶持,竟是大厦将倾了。”
“不信,你们问问那位辽东王世子,我所言可属实?”
薛敖见阿宁看过来,语塞了一下,喊道:“我爹给陆老爷写了二十多张欠条,一张都没还。”
他生的俊美澄澈,又语气真诚,围观百姓见状连忙骂那欠债不还的王爷臭不要脸。
蔺荣没料到薛敖是个混不吝儿的,见周围百姓窃窃私语,正要开口时,却听阿宁抢白道:“想来侯爷也是会同意的,毕竟我哥哥都能被侯爷舍在水下,至今不见踪影。为了渝州百姓,这区区销卖权怎么会不舍得呢?”
她眨了眨眼,在日光下明媚的惊人,“民女唯利是图,可侯爷却常年享着俸禄与百姓的爱戴,当然是要同意的。”
蔺荣咬牙,青面上布满恶意与狰狞。
几句话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如今权宜之计只能应下。
蔺荣神色阴冷地俯首应允,百姓正欢呼之时,一道暗箭直直射向台上的阿宁。
沈要歧抽身上前,纯钧剑风扫过,暗箭落于地面。
薛敖目光如隼,十三的雪光乍现,将隐在暗处的刺客卷到脚下。
周遭百姓一哄而散,四处躲避。
他怒火中烧,踩着刺客的脖颈看向蔺荣,恶狠狠问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正欲说些什么誓言聊表忠义,薛敖却烦了,右手成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
一声闷响过后,那人像只干涸的沙坑一般萎萎而死,极为惨烈。
台下的赵沅哑口无言,心道这就是阿宁钟意的男子。
天生神力,张狂肆意。
而后的几日,薛敖顺着这个刺客往下查,疯了般的咬住人就不放。渝州大牢内都是蔺荣亲信的鲜血,便连这位横亘渝州几十年的侯爷都觉得棘手的很。
阿宁近来忙着整顿陆家商线,以收接蔺荣的药材销卖一带。
几人各忙各的,倒是好久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过。
是日通判府却迎来一位许久不见的客人,是清瘦许多的赵沅。
阿宁知道自己被幽禁后赵沅寻尽各种办法与蔺府周旋,可都无果,最后还将自己送进了大牢。这人羞愧于自己没护住阿宁,一连数日都不登门,此番一见也觉得惊喜。
赵沅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
阿宁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故而主动开口问他,却没想这人一张口就叫她忍不住皱眉。
赵沅迟疑道:“陆姑娘这几日未外出,可知道薛世子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
见阿宁不语,他开始急声怒斥:“暴戾恣睢,横行渝州,他这般行事与蔺侯有何区别?!如此杀人如麻,暴躁如雷,怎能...”
“够了!”
阿宁听不下去,高声打断,她站起来看着赵沅,脸上神色冷漠淡然,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他杀人如麻,死在他鞭下的北蛮骑兵不尽其数;他脾气暴躁,可北境风雪中他救助的百姓并不比我少”,阿宁说的有些急,顿了顿,又道:“薛子易没那么好,但他乖张恣意是因为他无愧于天地君民。”
薛敖提着盒糯米糕站在窗外,手心被系绳勒出红痕。
“他十岁时就被辽东王带生了战场,每次从北蛮人的尸体中钻出来时都是伤痕累累,可他不能喊疼喊累,因为他姓薛。辽东薛氏,生于风雪,死于风雪,他们生来便是要守着那片茫茫雪野,在血肉流尽中为大燕护得国泰民安。”
薛敖直直地透过窗纸看阿宁挺直纤弱的身影,他知道阿宁是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娇弱的姑娘家,骨子里却比他还偏执霸道。喜欢什么便要将其宠进心里,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辽东王要如此严苛于幼子。父亲说,薛氏上一代满门十几子,枝繁叶茂,巍巍凶名,北蛮惧之骨深,可到如今这辈只剩下薛子易一个,赵大人应当知道因着什么。”
“辽东不夜天,薛门血浸原。他生来便是薛氏唯一的希望,可却从未有人知道薛子易究竟想要些什么。说句矫情的话,我为他抱不平,心疼他肩上荆棘滚扎,难道生来王莽便就是铁人身骨,钢石之心吗?”
赵沅动了动嘴,无言以对。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陆霁云与他提起辽东那位世子时会满脸苦恼。
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可怕的是,他们又最为了解彼此,倾身相护。
赵沅哑着嗓子问道:“那陆姑娘可是因着与他年少情分,才信他如今并未滥杀无辜?”
阿宁不躲不避的迎向他眼睛,笃定摇头。
“我想有朝一日渝州往事真相大白,你才会信我说的话。但眼下我可与你保证,薛敖绝不会做出你口中滥杀的恶事。”
她知道赵沅的心思,也不吝于将自己的心思给他看,好叫这孤注一掷的人彻底死心。
“明明霜寒料峭,我见到的却是灿阳烧银袍,铮铮尽棱角。”
“他是刀膛,是剑鞘,是劈风雪的志满气骄。”
薛敖不知为何捂着心口,不想它跳的那般剧烈,耳边却盈满洋洋金玉。他听见阿宁一字一句扬声说:“他是雪山上靡坚不摧的獒。”
胸前怦怦如钟鼓不绝。
别再跳了——
不知为何,薛敖心口上原本平静幽深的大窟窿忽然开始暴动。他试图安抚,却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一起沉沦。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他在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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