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间有些憋闷,又不免担忧。上京形势奇谲却不会影响到他们一家,可辽东如今与北蛮激战,阿宁留在那里,实在是危险。
闻此谢缨摇头笑道:“我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阿宁看着柔弱,可自幼就犯轴,她决定了的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不过”,一瓣桂花顺着风落到桌案,谢缨看着它,忽然就想起去年此时送给阿宁的那枝秋桂,“我会快些接她回来。”
陆霁云忽然站起身,言语间尽是不满。
“谢大人既想成事,应该知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的道理。阿宁是我亲妹,性子纯澈,她本该快活肆意地游玩山水。可你成事之后,必定会折断她的翅膀,用教条礼法将她捆在身边。可那滔天富贵与高墙深瓦对于阿宁来说,不过是磋磨与作践。”
他盯着谢缨变得锐利昳艳的眉眼,一字一句道:“鹤卿不欲参与朝堂之事,但若谢大人心思如此,我也只能拼上残躯,护得吾妹周全。”
青蓝茶盏碎在一摊褐色茶水中,谢缨掌心被割出一道细痕,汨汨流出血来,又与碎瓷混在一起。
他望着大开的木门,长廊中皆是人来人往的食客,有人不小心侧头瞥见他的神色,霎时脊椎发凉,快步离开。
...
青云翻墨,皑雪遮山。
黑云江尾游贯于偃月关下,江面冰晶成粼粼镜湖,偃月关为辽东四关最硕大的一处,面朝更北一侧的北蛮而屹立不动。
十三雪渠淬冰镀霜,光影在雪日暖阳映射下,恍若银色巨蛟盘卧于无边无际的北境中。
薛敖策马驶行在这条银蛟之中,银盔后方露出一截鲜红如血的缎带,他仰望城楼上那矗立着的高大身影,眉梢眼角都是吃人的杀意。
“咳咳...”,布布达图侧头避过呼啸而来的寒风,看向城墙下整备待发的辽东大军,“听闻你找到薛启了,如何?这份大礼可合乎你大燕的礼节?”
薛敖身后顿时爆发出雷动般的暴喝,辽东军血红着眼角,恨不得飞身上去将布达图撕成碎片。
只不过所有的冲动暴怒都在薛敖扬鞭打断时戛然而止。
薛敖目光扫过身后神色激荡的众人和右臂上的白麻,又自前方手持弯刀的阿隼路过,最后定格在布达图苍白的脸和微僵的右肩上。
“布达图,日前一战,你被我抽烂了肩膀,原来时至今日还没养好,你有什么脸来攀问我爹!”
他目色沉沉,“你说你是枭雄,却屡屡败于我爹手下,狗急跳墙了就使出下三滥的法子,你真以为你胜了吗?”
闻言布达图嚣张大笑,“那又如何?你们中原人不是说胜者为王败者寇。薛启识人不清,死在那处碎石中,怪不得旁人。而我,长生天的苍狼,注定是要一统这四国!”
桀骜的笑声响彻关下,薛敖咬紧牙关,拽出脖颈处的哨子,清越的啸声盖住关下喧闹。
几息后,一只雪白的海东青盘旋在上方,布达图眸如利剑,回身抽出一尾长羽箭朝它腹下射去。
海东青振翅躲避,唳叫着朝偃月关上众人俯冲而去。
薛敖猛地甩出手中十三,后三尾横生倒刺,在这疆场上绽放出一枝朔光的垂丝雪渠。
“弓箭手准备,弩手开道,辽东轻骑两路包抄,神獒军随我冲关,直取布达图项上人头!”
场面一触即发,连绵的青山也被清雪盖住颜色,只留下惨烈的白。
偃月关上的北蛮部将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道银色身影犹如蛟龙入海一般,在北蛮先锋骑兵中游走猛进。
神兵利器,银光之下溅起崩碎血肉,腥湿打在少年脸上,一眼望去便是滔天般的杀气与声势。
“这就是薛启的儿子...”
有人喃喃出声,他们一直以来都听布达图说过此子丝毫不逊于薛启的骁勇,可在知道这少年不过十八的时候,又不免生出轻视。
想来是堂堂北蛮主年事已高,一个半大小子也能将他威慑住。
在见到今日的薛敖之前,他们是这样想的。
可眼下那个少年,手起鞭落,横坐在乌云踏雪上,宛若地面炸出的闪电。银甲披风随风而动,在霜云间凌飞卷折,动作间都是不死不休的肃杀。
他所经之处尽是纷飞的残肢血肉,凌厉至极宛若雪域天神一般,自长生天而下,鞭策世人。
“这就是薛启的儿子”,布达图颔首,自身后箭筒中抽出一只长箭,不顾肩头的疼痛搭弓向下,“有这狗崽子在,再过十年,北蛮必定毁于他手。”
暗箭难防,薛敖敏锐地听到上空传来的破空声,足下用力,踩在乌云踏雪的银鞍上,将这只笔直射来的长箭抽向阿隼方向。
“三王子!”
阿隼被他激怒,刀尖朝向薛敖,带着城下大军径直奔薛敖而去。
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布满杀气,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提刀劈向薛敖,又被十三的鞭骨震的手腕发麻,冷兵的交击声荡起整片疆场的尘土。
转瞬掩于清雪之下。
“该死,我早就该在那处撮落里将你毒死!”
黑色的刀刃迎向十三雪渠的鞭骨,他恶狠狠地咒骂着扑过去,却被薛敖抬脚踢了出去。
银甲将军迅猛冲出,如同莲白山上那只经年狂傲的獒王一般,爆发出骇人的气势。
“废物!你该庆幸我那时不知你是布达图的孽障,如若不然,老子早将你脑袋拧了下来!”
薛敖眉宇间都是勃然的怒气,“你与魏弃勾搭上,想要将我毒死,真他娘是王八找鳖,蠢你爹的一窝。”
阿隼被他的气势震到,想起那时自己被薛敖时时掣肘,连长生天给他选的姑娘都被这厮夺走,绿色瞳孔里透出不作假的阴狠和不甘。
他挥刀砍向薛敖的脊背,被一旁的流风持剑挡下。阿隼抬头望去,只见那只名扬四海的神獒军已杀至黑云江尾的沿岸,直逼偃月关关卡之处。
若是关卡被夺,这偃月关被薛敖收复也只是几日的功夫。
神獒军,这只薛敖养起来的奇兵,果然名不虚传。
阿隼正气急败坏之时,却听布达图喊他的名字。
回头望去,阿隼看不清这名义上的父亲是何神色,只知道这位掌权已久的北蛮主,除了用兵之时的运筹帷幄,更是心思毒辣,诡谲难测。
他了然,默默退出战圈,站在城上看着厮杀在一起的两国将士,嘴角挑起冷漠的弧度。
薛敖,若你葬身于此,那便再无人阻我带回阿宁。
薛敖兵行险招,命文枫等人带着辽东大军自两翼包抄,为的就是养精蓄锐,再者放着布达图这只阴狠的老狼。
故而他带在身边的神獒军并没有城下的北蛮大军那般多,可薛敖看着如今出战的人数,直觉布达图另有图谋。
流风面色难看,凑近薛敖大声喊道:“世子,偃月关内再无北蛮大军,布达图的亲信兰奇带着人朝西南方向去了!”
“混账!”
薛敖早料到布达图不会放弃得天独厚的云御关,因而他留了一半的弓弩手和神獒军铁骑中的精锐部队在云御关中。
只是虽然早有准备,可想起来如今阿宁正在关中,免不了心惊肉跳。
薛敖眸染怒火,瞪向居高临下的布达图,和一旁面色漠然的阿隼。
难怪..难怪适才交战之时阿隼是那般神色。
薛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北蛮大军的主力仍旧在这片疆场之上,兰奇带过去的北蛮军最多不过一万人,他在云御关内留了三千精锐,只要不开城门,至少能拖到他们赶回去。
思绪流转间又绞碎了一颗脑袋,破碎的血肉崩到流风脸上,又被他面不改色地顺手抹掉。
“你带着一队人回去驰援”,薛敖抵住他的后背,声音发沉,“记住,不论城中发生什么,都不能开城门。”
流风一愣,刚想出言制止,却在看见薛敖神色之时扬声应下。
恣意乖张的少年主帅已有了几分称霸一方的威严气势,叫人不敢出言忤逆,只是叫流风闭紧嘴巴的,是他撞进了薛敖血色的眼睛中。
那澄澈乌润的瞳孔里是流风不敢触及的惊涛骇浪,他毫不怀疑,若是陆姑娘真的在这场战争中出了错,薛敖会做出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看流风带了一队人往山脚跑去,阿隼不禁目露轻蔑,他回身看向布达图,得到人的首肯之后转身下楼。
布达图看着薛敖自尸山血海间杀出一条血路,身后的辽东军见主帅如此凶猛,更是气焰高涨,纷纷红着眼睛拼命搏杀。
可惜,若此子是他的儿子,那北蛮何愁不能一统四国。
见状他命身边簇拥着的各个部落的北蛮勇士纷纷下去围杀薛敖,转眼间数个魁梧高大的北蛮人将薛敖团团围住。
此时文枫等人距他甚远,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城楼上跳下来几个壮汉直直迎向薛敖。
几位辽东上将急不可耐,却迟迟收不到进攻的命令,正欲驰援中路的时候,却见到上方炸出一颗黄色烟花。
全军进攻!
众人脸上都是勃然的战意,大军如同山崩海摧一般涌向偃月关关卡。北蛮大军见杀过来一大队人马,忙高喊‘偷袭!迎战!’,却为时已晚。
布达图见薛敖这般直捣黄龙,以为他是将全部战力压在自己身上。他未曾料到,薛敖竟是不顾自己一军主帅的身份,以身做饵,为大军做掩护。
布达图的几位亲信围上薛敖,有人试图夺过他手上的鞭子,却被那倒刺扫中眼球,哀嚎着扑倒在地。
“废物”,薛敖舔了舔裂开的嘴角,露出一颗不合时宜的虎牙,“一群苟且偷生的蠢狼,老子就给你们葬在一处!”
他暴喝出声:“神獒重骑,全军进攻,一举拿下偃月关!”
一支庞大的玄衣骑兵混入包围圈中,饶是布达图征战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军队。
玄色游鱼似乎是自地府中杀来,哪怕相隔甚远,布达图也能感受到这帮人浑身的杀气与肃重。
这支重骑兵比声名赫赫的神獒军更叫人胆寒,布达图这才意识到,薛敖真正的杀手锏,原来是这支从未露世的重骑兵。
齿间摩擦出刺耳的响声,他望向薛敖,只见这血色的少年正卷起一名部落勇士的脖子,抽向地面。
一排硕然的血窟窿喷洒出湿热的液体,布达图撞向抬头的薛敖,分明看到他洁白的牙齿上透露出森然的讥讽。
他说:“布达图。你老了。”
嗓中血腥炸开,叫一代昭著的北蛮主险些站不稳。
白色的海东青抓碎了一人的肩膀,疾冲到薛敖身边炫耀显摆,被杀红了眼的少年呼了一巴掌,又气愤地俯冲进北蛮大军中。
蓦地,海东青自人群中挺直地冲了上去,口中发出尖锐的唳叫。
薛敖被这啸声惊的一抖,回过神来便拉紧缰绳回身跑来,朝身边人大声命令道:“情况不对!中路大军即刻返回!”
海东青飞至薛敖头顶,叫声愈发尖锐,薛敖咬牙,只扬鞭抽向乌云踏雪,拼命狂奔。
少顷,地面轰然塌陷,远处的黑云江也被这地动波折,冰冻起的江面卷起千堆雪浪。
文枫惊恐地看向偃月关中路方向涌起滔天的黑雾,惨叫哀嚎声连绵不绝。
“世子!”
布达图亲眼看着中路的北蛮大军与神獒军沦陷于碎石走沙之中,本来平坦的地面凹出巨大的天坑,倒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惋惜来。
他一只眼被兽脸面具掩住,另一只眼看向银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自此,天下再无薛氏族人。”
……
第70章 给我
震耳欲聋的马蹄嘶吼声自前方传来, 阿信右拳攥紧,狠狠砸向砖砌上。
“布达图疯了吗?!偃月关正两军交战,他却还派出一万余人偷袭后方城关, 难不成是要鱼死网破!”
金绮顺势望去, 浩浩荡荡的北蛮铁骑正疾奔而来。战马咆啸, 地动山摇, 本来苍白的天色竟被轰的阴暗生霾。
“我们这里还有多少人?”
阿信咬牙,骂道:“世子留了三千弩兵和两千神獒军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城中人数怎么可能跟北蛮抗衡!”
眼看大军渐行渐近, 几人对视一眼,深知布达图此时分出精力攻打云御关必是做好了置他们于死地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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