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雪白的大氅一片血色,身前正站着一个提刀欲斩之人。
“阿宁!”
金绮眼角猩红,不顾一切地撑上墙砖,一跃而下。身后阿信也看到这一幕,几乎魂飞魄散地要随之跳下,又被北蛮铁骑卷入厮战。
再快点,再快点!
金绮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生出一对翅膀,她跳上一匹北蛮人的马,拼命夹紧马腹,朝着阿宁疾奔而去。
那么聪慧果敢的姑娘,那么娇弱可爱的姑娘,绝不能丧命在这尸山血海中。
金绮耳边都是变形的风声,心跳涌上嗓子眼,就在快要接近阿宁的时候,却见隹丘尔回头朝她一笑,高高抬起滴血的弯刀。
“不——!”
颈部被贯穿处喷洒出如瀑的血雾,金绮手疾眼快地拽过阿宁护在怀里,半边身子被染上腥稠的颜色。
隹丘尔两眼暴突,双手徒劳无用地按着鲜血四溢的喉咙,嘴里发出破风一般的“嗬嗬”声。
一柄极亮的红缨长枪坠落在地,北风乍起,浸满鲜血的枪穗被微微卷起。
马踏铁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起淬着寒光的长枪。
乌骓马神采奕奕,鞍上之人英姿飒爽,如墨黑发铺在勃勃红衣上,比天边的火烧云更艳丽。他长枪细腰,眉目漂亮到令人心惊,逆着暮色驰近,一身猎猎如火压的晚霞黯然无色。
所见之人无不心惊动魄。
正是自上京日夜兼程赶来的谢缨。
“阿奴哥哥...”
谢缨望下去,白俏乖巧的小姑娘正楞楞看着他,狭长凤眸里盈上几分欢喜与无奈。他伸出手,看阿宁迟疑地摸上他掌心,手臂微微用力,在小姑娘的惊呼声中将人抱在胸前。
“你做什么?!”
金绮持刀阻挡,却被谢缨的神色震到。他一改与阿宁言笑晏晏的模样,俯视而来的神情举止都是上位者的威慑。
与薛敖不同,虽然二人同样的骄傲张扬,但薛敖莽撞热烈,可这人却在阿宁看不见的地方,眼底眉梢不掩凉薄与恣意,凌厉地让人不敢直视。
“薛敖护不住人,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话音刚落,城外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人喝声。关中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紫金色与黑金色的大军正卷土扑烟地疾奔而来。
是西南蔺家与中州谢家守备军派来的援兵。
“三王子!他们的援军来了,我们可还要继续进攻?”
云御关城门已被毁殆大半,不出一个时辰此关必破,可看着来势汹汹的大燕援兵,阿隼目若寒冰。
他想要的姑娘正蜷缩在红衣少年的怀中,张牙舞爪的样子不复存在,乖巧的像只幼猫。
那红衣少年望了过来,在若干人中牢牢盯紧了他,手指抬起,在颈中微微一划,带上些不可触犯的暴虐。
“瑶光君”,谢缨侧过头,淡声道:“听闻七星阁中你最擅长翎针,例无虚发,今日可否替我取一人性命?”
面若桃花的女子拱手应是,自身后掏出一柄小巧的莲机轮,她身量瘦小,手中之物看起来并不危险。
可认识她的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七宿星君阎王诏,瑶光手中的莲机翎针,微若牛毫,可深埋血肉中遍寻不得,天下最妙手回春的神医也查不到这翎针的踪迹。
谢缨低下头,唇瓣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宁头顶,又看向已经准备撤退的北蛮铁骑。
翎针无声,不远处的阿隼却敏锐的发现异常,侧身躲过,那细小的翎针撞进他的肩头。
身边部将登时一惊,急急将人揽在马上,策奔回营。
“他们...他们撤兵了?”
阿信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不敢置信地看向城下同样狼狈的金绮。见友人发出如释重负的苦笑,终于卸下重担,倚靠在灼热的墙壁上。
见状谢缨调转马头,在一片狼藉中昳丽至极。
黄昏笼罩着血色的边关,北风吹雁,小雪纷纷,残破的云御关像受伤的母亲一般抱住所有人,慈爱地承受着杀戮与寒冷。
天暗了。
阿宁长睫上落下一片清雪,身后是干燥温暖的胸膛。
她忽然呢喃,谢缨凑首倾听,却听小姑娘清亮温软的声音残忍地濡湿他的耳廓。
“薛子易,下雪了。”
第73章 大捷(一)
“重黎枪...”
城楼上遥遥而望的阿信绷紧身体, 目光死死钉在长枪上的红穗上。早闻天下兵器榜排行第二的重黎枪,锋利无比,声如雷鸣, 从前在西南萧青敛手上, 之后流连至老谢侯手中, 又被赠予亲子。
南侯缨, 北王敖。
阿信暗忖,原来这就是如今上京炙手可热的小谢侯,此人适才掷枪一击, 直直入地三尺,此等力度不似凡人, 恐怕也只有自家世子能与之一战。
想起薛敖, 他不禁眉宇紧锁, 看那匹神采飞扬的乌骓马上,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牢牢圈住身前的姑娘。
阿信默念,世子你可得快些回来...
远处传来沉重的马蹄地动声,谢缨僵住的面色一凛, 看向硝烟滚滚的来处。
一支极其精炼悍猛的骑兵正朝这里赶来,谢缨以为是北蛮卷土重来,正要吩咐手下严阵以待,却听一侧的金绮惊喜道:“是流风!”
见状阿信忙撑着城墙跳下, 他看着迎面而来的神獒军有些奇怪, 忙迎上风尘仆仆的流风。
“城门、城门开了?!”
流风双眼发直,看眼下狼藉一片、城门大开, 周遭都是未曾见过的军队, 以为云御关已被北蛮人得手,不禁悲从心来。
“喂!兄弟!你怎么了?”
阿信策马迎过来, 流风见他虽然狼狈却神采奕奕,喜道:“你没事?!陆姑娘在何处?这帮人是谁?城门怎么开了?”
阿信被他的问题砸的头昏脑涨,忙解释适才发生之事,又踌躇道:“陆姑娘她...”
流风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看阿信朝右前方一指,随之望去,见金绮与一位横马的少年,而薛敖百般嘱托的姑娘,就被拥在那人怀里。
“...你等世子回来跟你算账。”
阿信苦哈哈地一笑,余光里注意到阿宁跟谢缨说了些什么,又翻身下马,几步跑到这里。
他担心阿宁之前被隹丘尔挟持时恐有受伤,忙追问:“姑娘可有受伤...”
“流风将军怎么回来了?”,阿宁急得脸色雪白,“薛子易呢?”
流风屈腰行礼,恭声道:“世子仍在与布达图鏖战中,担心姑娘云御会生变故,故而派属下回来支援。”
他看了眼策马靠近的谢缨,“不过,多亏了小谢侯及时赶到,这才将整个云御关力挽狂澜,多谢。”
谢缨翻身下马,黑靴踏在白雪上,踩出磨人的“吱吱”声。
眼前这部将看似有理有据,却只字不提阿宁,想来是为了薛敖而考虑。
“不必”,谢缨站在阿宁身后,狭长凤眼里满是不屑与冷淡,“陛下旨意,命我携西南中州援军驰援辽东,眼下要紧之事是偃月关。”
说到正事,众人都严肃地点头应是,只是谢缨却突然身后招了招手。
几人疑惑间,瑶光拖着一个瘫软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人满脸血污,右脚还不自然地痉挛着。
“魏弃!”
跟过来的金绮咬牙恨道:“你竟在这里!你为什么要杀杨老?”
可惜魏弃早已不省人事,双眼紧闭,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谢缨解释道:“我手下的人撞见他神色奇怪地从城中跑出来,没等盘问就先欲动手。但他倒是认得我,还可笑地想与我做什么交易。”
想到魏弃满面红光的算计模样,谢缨只觉得可笑与反胃,又看魏弃被抓了也不老实,于是命人折了他的右腿。
阿宁眉目冰冷地盯着地上萎靡的魏弃,她想不明白,这人究竟与薛敖有什么仇恨,竟几次三番地害人,连她这个薛敖的身边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金绮拱手道:“此乃通敌罪将,多谢小谢侯。”
谢缨摆手,拾起熠熠生辉的重黎长枪。
“你们这里谁主事,带我去薛敖那里。”
他回身抚摸阿宁微颤的肩头,安慰地朝她笑了笑,“别担心,我去找他。”
...
雪埋褐土,尘烟成幕。
绚烂的晚霞衔接落水余晖,雪絮旋落,在细小杂乱的碎石上融化殆尽。
巨大的天坑在这片金黄的日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只消靠近一寸,就会被其中隐藏的怪物拖下去,抽筋削骨。
“世子..”,文枫双眼暴突,她眼睁睁看着薛敖的身影被淹没在无数的石块尘土中,厉声喊道:“世子!”
周围的辽东军与原路退回的神獒重骑兵也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正要冲上去解救时,又被缠上来的北蛮大军搅进战局。
没有人比此时的他们更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天坑来的突然,即便薛敖反应迅速,也只能助神獒重骑逃出生天,可自己却身处漩涡中心。
插翅难逃。
一军主帅就这样被埋在战场之上,此等打击对于辽东军神獒军来说,堪称毁灭。
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挥刀抽剑,一时之间倒是节节逼近。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此后的辽东,再无劈山断岳的薛启,也再无那个天生神力、鲜衣怒马的嚣狂少年。
辽东的薛,没了。
有的人忍不住在鲜血迸溅中淌下热泪。群龙无首,即便有一时之勇又如何,如今众人已无斗志,不消一个时辰,必会败于敌手。
文枫与诸位包抄侧路的老将心生悲戚,薛启带着薛敖与众人比试的场景历历在目。
高大的辽东王笑着将张牙舞爪的薛敖扔到比武台上,他们几人是亲眼看着薛敖从被人打到鼻血横流到如今的战无不胜。
那时大营虽寒苦,可大家围在一处烤火,有王妃派人送来的肉饼与烈酒,冰天雪地中时时回荡着欢笑。
薛启总是玩笑着同他们说,薛敖是薛家唯一的传人,此后若他有了不测,还请这些看着薛敖长大的姨伯们多加关照。
一丝哽咽从喉咙中溢出。
文枫还记得那时薛敖提着把小木剑,虎头虎脑地坐在薛启腿上看大人谈话,被他爹拍了脑袋也不生气,只用剑捅地上的小木坑。
铺天盖地的难过汹涌袭来,文英与身边老友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明明薛敖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可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姨伯却把这重逾千斤的担子甩到了他身上。短短两月,这个少年经历家园失守、父亲惨死与连战不休,可他们当时竟还为了一个不确定的薛氏血脉而无事薛敖的愤怒和无助。
王爷,我们辜负了你的嘱托。
两翼的辽东军已摸近偃月关城门守卫薄弱的关卡处,可布达图反应迅速,及时调了不少人马前来支援,眼下倒是持续酣战。
布达图之前被薛敖抽到重伤,脏腑亦有损害,几日下来将养不善,已隐隐有转重之势。
他消瘦不少,素来可怖的阴阳面竟显得有些清瘦起来。
“可惜...”,布达图轻叹一口气,暗道若是薛敖乃自己亲子,他北蛮纵横四过又有何难,薛启倒是好福气。
好子不过薛子易。
只是可惜,如今这颇得他心意的小雪獒也跟薛启一般,长眠于乱石堆下,尸骨无存。
而他北蛮,终会是这天下共主。
神獒军群龙无首,气势滔天的神獒重骑看薛敖殒命在眼前,只管一味向前厮杀。其余人在重骑兵的掩护下逐渐接近天坑,纷纷挖起泥土碎石来。
“长生天眷顾,近我城门者,杀!”
薛氏无人,辽东不堪一击。布达图目露狠戾,撑着眼皮看城下的尸山血海,心中难得有些激动。
几位身手敏捷的近卫小心地挖着土石,如今只担心若是碰到这下面的关鞘,恐会引起二次坍塌。可一探才知,这天坑为经年矿脉,极深极大,里面还都是细小的锐石,薛敖能否全须全尾还是个变数。
对视一眼,一位近卫小声道:“挖不到了...”
众人纷纷无言,如今这种情形,恐怕是挖两天两夜也遍寻不到。
浓重的绝望涌上心头,有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出言安慰。
“...我..他娘...砸...”
一干近卫纷纷看过来,他嘴巴张着,可话没说出口,那出言之人是谁?
“拉老子..一把!”
众人神色僵硬,不敢置信地望向发出“簌簌”声之处。
乱石抖动,一节银亮凛然的鞭尾露出地面,正紧紧缠在天坑边上的一处暗桩上。
十三雪渠鞭!
近卫们面露狂喜,嘴里喊着薛敖,小心地靠近。等到把十三雪渠挖出来的时候,众人也终于见到了此时的薛敖。
“噗...”
本应是极为激动的场景,却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而其余人也是一副努力憋笑的模样。
薛敖发现自己跑不出这地动圈,便在它将塌之前将鞭尾绕在一处深达百尺的暗桩上,另一端为了稳固被紧紧缚在腰间。
他运气好,极速坠落时被十三甩到一处还算大的擎天石下,借着擎天石的形状他藏身于此,只是十三吊着他的腰,又被石头硌着,于是只能撅着腰臀,幸免于难。
所以暗卫挖到人的时候,先看到的不是薛敖的脸,而是一方满是灰尘的屁股。
“谁笑的?!”,薛敖咬牙,因长时间的垂头,面色青紫,“你小子等老子出去,抽你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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