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扭过头,头顶的绒毛蹭着薛敖的脖颈,“阿绮前几日给了我一坛酒,我闻着还好,今天热一下我们喝了吧。”
薛敖嘴里叼着阿宁塞过来的核桃糕,下巴放在阿宁头上,微微颔首。
又被小姑娘打了腰侧才万般不舍地松开手放人下去。
酒过三巡,薛敖盯着阿宁瓷白的下巴,喉咙滚动。
不知道金绮在哪里搞的好酒,闻着清香扑鼻,酒劲儿却不小,连薛敖都酡红双颊,伏在桌案上楞楞盯着阿宁。
看他这副傻样子有些可爱,阿宁故意打趣道:“王爷?”
辛辣的酒香醺红了耳尖。
薛敖别过头,言语里虚张声势,“阿宁,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青梨子香凑近,带着些跳脱和挑逗,“我们王爷喝醉啦?”
薛敖猛地直起身,一双圆眼里都是张牙舞爪的逞强,梗着脖子嚷着:“小爷千杯不醉!”
阿宁莫名觉得薛敖像前几日他们一起堆的那个雪娃娃,脑袋是扁,嘴巴是方的,两只胳膊比腿还长。
薛敖还给这雪人起了个名,叫来福。
想到这,阿宁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头雾水的薛敖眼里只剩下阿宁弯弯的眉眼,心口像是被适才的热茶一般浸的又湿又软。
“三年”,他忽然开口,“阿宁,等我三年。”
阿宁一怔,知道薛敖说的是他要守孝三年,他们的婚事势必要等到三年之后。
见薛敖一双懵懂湿润的圆眼紧张地盯着自己,阿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生一世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阿宁轻点薛敖挺翘的鼻尖,故意道:“那我有条件的。”
薛敖坐直上身,完全不像是个醉酒之人,双眼清明无比。
“你说,天上的银河我都敢淌。”
阿宁凑首,看薛敖轰然变红的腮帮子,轻声道:“我没有好看的首饰戴,你给我折一只草蝴蝶...”
话音未落,阿宁看着少年掌心里捧着的蝴蝶失了言语。
仿佛再没有比这还重要的东西,薛敖咽了咽口水,看阿宁拿过来这只草黄色的蝴蝶,别在发髻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一只怎么够”,少年虔诚地摸了摸这只振翅欲飞的小东西,“我给你折一辈子的草蝴蝶。”
陆府内又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候,不为别的,只是阿宁的生辰就在这几日。
即便长辈不在,可辽东王妃仍是在病愈之后亲自为阿宁操办。
这日王妃刚离开陆府,下人就来报小谢侯登门拜访。阿宁忙让人将他请到正厅,又在窗前朝外望着。
果然见一道风姿昳艳的身影拂枝而来。
雪迎花熟,若是直白地说出来谢缨必是要生气,可阿宁莫名的就觉得眼前这人虽是一身黑衣,却像是漫天雪色中一枝傲然勃勃的红梅。
“听下人说你堆了个雪娃娃?”
阿宁回过神,笑道:“是薛子易。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小时候我们三个在一起玩雪,非要拉着我堆雪人,结果造了个四不像出来。”
谢缨眸色转深。
小姑娘眉眼弯弯,两颗梨涡还是一如既往的灵秀,万般娇态惹得他心头一软。
却在看到她发髻上的草蝴蝶时戛然而止。
“是吗?”,谢缨笑容浅淡,走至阿宁身前,“我今日去看了舅舅。”
他声音低沉,若是不仔细听必然是会错过,只不过阿宁却在话音刚落时猛地抬头。
永安侯的岳家在中州锦川,至于为什么谢缨的舅舅会葬在辽东,辽东无人知道,阿宁也是如此。
即便只有她知道谢缨的舅舅葬在何处,却从未打算问谢缨其中缘由。
“阿奴哥哥...”
谢缨眼角微垂,露出不设防的脆弱,他伸手触摸阿宁头顶,走浅尝辄止地放下。
“舅舅的墓前规整清幽,没有乱草和碎石,多谢你,阿宁。”
阿宁摇头,有些担心地盯着谢缨的脸,“阿奴哥哥与我客气什么?况且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日光温软,透过明晰的窗纸照在二人身上,若是有人碰巧路过,怕也要感叹这是一对极般配的金童玉女。
谢缨眼中只剩下阿宁的笑容,六年前他刚离开辽东回到上京,不知怎么入了四公主的眼,被金枝玉叶追堵之时,也被一干世家子弟记恨在心。
想来也是,他被养在辽东这等苦寒之地,谢长敬又是景帝用作孤臣的一把利刃。故而当谢缨带着萧青敛留下的重黎枪回来后,他便是大燕世家眼中一枚不甚强悍的钉螺。
那段时日他时常收到各类战帖,女孩子的香囊,乱七八糟的东西堵的永安侯府推不开门。
但阿宁的书信物什总是风雨无阻的每隔几天便送来。
有时是一张幼稚的墨画、有时是陆府那棵枳树上酸倒牙的青枳、有时是辽东风干红亮的肉脯香干...
她好像不知道上京什么都有,只是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觉得好的送过来,不远万里。
后来谢缨听送东西过来的侍从笑着打趣,说他家姑娘偷偷藏在马车上,都已经跑到了平阳才被追上来的陆老爷逮住,揪回了家。
谢缨失笑,心道阿宁是极黏他的。
小时候薛敖是个傻的,除了惹阿宁生气就是挨他的揍,可偏又喜欢缠着阿宁。
谢缨听闻阿宁有个同胞兄长养在上京,她又是瘦瘦小小的样子,与那些同龄人玩不到一处,故而在第一次跟他玩耍后便显露出依赖来。
后来才察觉到,小丫头是把他当成亲兄长了。
谢缨少年老成,又烦譬如薛敖之流的蠢笨调皮,因此觉得带这么个女娃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阿宁生来就讨喜,心思玲珑,荏弱娇憨,日复一日的相处后,谢缨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般教养。
辽东王曾经笑着说,阿宁就是另一个谢缨。
当时旁的人都笑他吃多了酒乱说,可谢缨知道不是的。这个骁勇刚莽的男人长了双鹰隼般的眼睛,他看得清谢缨凉薄的心,也能辨明他到底是什么人。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阿宁变了心思?
是在辽东时亲眼看着阿宁与薛敖越来越亲近、是上京重逢后五次签筒为求他平安,亦或是现在,被小姑娘微润杏眸中的关切团团围住,避无可避...
谁知道呢。
谢缨喉结微动,支着手肘靠在桌案上,笑得惬意又慵懒。
他的阿宁,合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风啸雪吼,黑衣少年身姿挺拔,穿过重重白浪推门而出。
少顷,一个半大少年缩着肩膀走了过来,嘴里止不住地嚷着冷,瞥到廊下雪景忍不住顿足,又摇摇头飞快地跑开。
他哈着白气,奇道:“哪个手脚不老实的乱作怪,还把这来福的脑袋给踢碎了。”
第77章 真相
“主子, 晏阙近来小动作不少,上京的大小官员有坐不住的了。”
郭茵半跪在地面,听座上少年轻敲桌面, 又戛然而止。
谢缨轻嗤, 骂了声“蠢货”。
“不必管他们, 皇帝还没死, 有些人倒是急着送死”,他脸上是散漫的笑意,“晏枭倒是能坐得住。”
郭茵颔首应是, 心道比起稳,又有谁能比得过眼前这人。
薛启新丧, 谢缨换去红衣, 着了一身素重的黑色骑装。只是他腰细腿长, 身姿挺拔,一眼望去竟是惊心动魄的冷厉。
“听闻郭大夫人近几日病了,你与她有过几日的母女恩情,可去探望过?”
郭茵一抖, 忙恭声回道:“属下是萧十七,不曾去过郭家。”
她垂头等着,心头不住下沉。
早该料到,能年纪轻轻布下这般大局之人最是谨慎善疑, 即便是萧青敛为他留下的萧家军, 谢缨也不会信任。
谢缨擦拭明亮锐利的重黎长枪,冷淡发问:“我之前命你跟着阿宁随身保护, 可你失职, 害得她险些丧命。十七,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
当时隹丘尔带阿宁出城, 她本是要跟上,却被杨伏虎的人缠住不前,险些酿成大祸。
谢缨“嗯”了一声,站起身,“既如此,便去戒律堂领罚。”
他抬眼看躬身退离的郭茵,眸色冰冷,“薛敖非善类。
“十七,记住你的身份,”
...
薛敖从狱堂出来时,一大片雪絮落在眼睫上,冰的他眼角发红。
命人将咳喘不止的乔三推去歇息后,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用脚尖碾硬了一周洁白的落雪。
原来竟是这样。
薛敖心中生出荒唐和凉意,低头望去自己血红的手指,兀地讪笑出声。
身后跟着的阿信和吉祥对视一眼,看着眼前这道银白身影,心里发紧。
二十年前辽东军大将魏净在边境线救了一名北蛮女子,此后二人朝夕相处后暗生情愫,在辽东王薛启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婚后月余,这个名为兰缇的北蛮女子就有了身孕。
与此同时,上京宫变,萧青敛举兵进京,萧皇后受惊难产,一尸两命。
景帝震怒,抓住那个放猫惊动凤驾的魏姓宫妃,之后又在她寝宫内查出巫蛊之物。
天子连下三旨,魏氏株连九族。
而这位魏妃,便是魏净的亲妹妹。
魏净与兰缇被禁军缉拿,薛启用尽一切办法,只能将当时怀胎五月的兰缇救出来。
此后将她养在辽东军营中,谢绝所有人接触。
五月后兰缇产下一子,难产而亡。
薛启痛失义弟,决意要将他的血脉养大成材,故而对外宣称这孩子是他从乱葬岗中抱来,并赐名“魏弃”。
乔三道来真相时,魏弃一双血红的眼睛亮的吓人,口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咳咳...”,乔三沉声打断他:“你亲生父亲是个极讲义气之人,你当日出生,我们几个兄弟也是亲手抱过你的。”
“魏弃,你不必自欺欺人,王爷是何等的威势。若你真是他的血脉,凭他以往对你的种种爱护,怎么会看着你冠以他人之姓。”
魏弃哑口无言,嘴角不住地流出血沫,像是失去支撑一般双眼涣散,趴在地上。
乔三叹了口气,看向沉默不语的薛敖,“王爷,给他个痛快吧。”
薛敖颔首,走近蹲下,听魏弃不成句的言语。
“不是..不是这样的...一定不..”
“不该、不该骗你..骗你过去,是我...”
所有的苟延残喘和崩溃都静默在一摊血污中,有人拖了魏弃的尸身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薛敖转身离开,忽然就想要喝酒。
最烈的辽东烧酒。
以往薛启总是不允许薛敖喝酒,就算要喝也是浅尝辄止地暖暖身子。
可如今薛启不在,再没人能管他做什么。
薛敖沉声命令:“去跟我娘说一声魏弃的身世,至于我爹是如何殒命的,就说是战场上刀枪无眼。”
他娘绝对受不住,自己伟岸的夫君是被一头他们亲手养大的白眼狼暗算而亡。
阿信担忧地望了一眼,领命而去。临走前拍拍吉祥的肩膀,小声嘱咐他照顾好王爷。
可吉祥又怎么能拦得住薛敖,几坛烧刀子下肚,薛敖连脚步都乱了起来。
见状吉祥只能又骗又哄地把人背回内室,严寒冬时竟出了一头的汗。
正给人更衣的时候,却听房门扣响,传来一道清晰绵软的声音。
“是我,听下人说他喝醉了酒,我带了点醒酒汤过来。”
吉祥忙开门,果然见欺霜赛雪的阿宁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他接过来,又将屋中的火炉引得更旺。
刚弄好却被一只鞋砸的发懵,回头忘去竟是两颊红润的薛敖,眼下正拿着另一只鞋作势扔过来。
吉祥躲闪,苦笑道:“我的王爷啊,你别闹了,赶紧...哎呦!”
看他被砸的龇牙咧嘴,阿宁笑着叫他回去歇息。
吉祥踌躇不决,有些担心阿宁独自面对醉酒的薛敖。
见他这样,阿宁宽慰道:“你在旁边的房间睡着,我有事会喊你。”
吉祥应声退下,门开了又关,顺势涌进一股寒风,激的趴在床上的薛敖小声抱怨。
阿宁来之前,吉祥就已经给他褪了外袍。
她还是第一次见薛敖醉成这般样子。
见惯了这人一身银袍的张扬模样,眼下他身着雪白的中衣,阿宁倒觉得素来嚣狂的少年有些脆弱。
“薛子易”,食盒被封的很紧,阿宁绕了一会才打开,“过来喝汤。”
薛敖还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抱怨,额上红绸都被蹭的歪掉。
阿宁声音抬高,“薛子易!”
“哦——”
眼角醺红的薛敖一屁股坐在阿宁身旁的凳子上,闻了闻面前香甜的汤碗,又抬头看向阿宁。
阿宁无奈道:“不是我做的。”
薛敖瞪圆眼睛,长睫下的瞳孔乌黑明润,叫人心头发软。
“你乖,把这汤喝了,省得明日头疼。”
这人喝醉了不像以往一般鲁莽大条,清醒时他干吃黄连都是面不改色。可此时醉了酒,却像个姑娘家一般小口小口地抿着。
阿宁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好笑,一巴掌拍向后脑,只听牙齿与碗壁清脆的碰撞声。
“...”,阿宁被薛敖控诉的目光盯的心虚,忙摸向他的头顶,顺着发根摸到发尾,“快喝,一会儿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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