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顺毛顺的舒服,薛敖这才安安稳稳地咽下汤,又目不转睛地仰视阿宁。
“你什么时..来了?”
阿宁不答他,坐在圆凳上。伸手摸了摸薛敖微凉的指尖,引着人朝床边走去。
只是刚靠近,就被身后看似乖顺的少年掐着腰按坐在床榻边。
“做什么”,阿宁拍他手背,“你发什么疯?”
薛敖盯着她,慢慢俯下身子。
阿宁有些紧张地微微后退,却见挺拔高大的少年蹲下身,低头凑近,直到把下巴搭在她的膝上。
又像个小孩子一般朝她欢喜地笑出一颗虎牙,出离的乖巧。
门外的吉祥附耳听着,生怕自家世子酒醉冲动,伤了阿宁。
可里面温馨安静,还不时传来笑声,他这才放下心来,倚在门框上守着。
外面风饕雪虐,刺骨的寒意吹的他面上生疼,却不及当时看到薛敖的模样时震痛。
吉祥搓搓手,一张笑面上难得充斥着苦涩。
他知道对于薛敖来说,薛启之死和魏弃的身世始终是梗在他喉间的一根利刺。却没曾想真相揭露这天,竟是如此的荒唐。
吉祥打小就跟着薛敖,却只见过两次薛敖这般疯狂的样子。
一次是听闻阿宁被埋在黑沙沟下,另一次就是眼下,他捏着魏弃折掉的脖颈,晦暗的双眼中充斥着血色的杀意。
薛敖是十八岁的辽东王,也是没了父亲的半大少年。
从前有多放肆,如今就有多沉重。
吉祥擦了擦眼角,免得一会结成冰,又心想幸好陆姑娘在这,不然他家王爷也太可怜了些。
阿宁自然是不知道吉祥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被仿若邀宠的薛敖占据心神,不忍错开视线半分。
少年白衣乌发,圆眼里是不设防的水亮和懵懂,束起的高马尾被折腾的有些散乱,发尾轻轻扫过她的手心。
阿宁咽了咽口水,莫名觉得薛敖有些...娇。
薛敖像是终于不耐烦了这种对视,在她腿上扭动下颌,低低地发出声来。
“呼、呜呜...”
阿宁点他脑门,又正了正他歪掉的红额,“说你娇还得意上了,呜呜什么?”
薛敖不理她,还在那里又扭又晃,嘴里哼唧个不停。
阿宁觉得奇怪,凑首去听,却是一首不成调的辽东歌谣。
“月亮出来照人眠,月亮走了阿爹唤——吾儿啊,把马牵,莲白山上亮弯弯。”
一颗泪珠遽然砸在少年头上,在他乌黑的头发中碎成千万瓣。
薛敖摸了摸头,不解地看向泪盈于睫的阿宁。
这是小时候薛启哄他们三个时唱过的歌。
那时候薛敖和谢缨正是调皮的年纪,入夜不睡还在喧闹,薛启就是这样搂着他们三人,哼着这首不知曲调的歌。
“薛子易,你想他了是吗?”
薛敖眼尾逐渐变红,喉咙中短促地哽咽了一下,继而紧紧环住阿宁的腰,将人扑在床铺上。
他抱的很紧,阿宁甚至能察觉到他的心跳,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薛敖的脊背,轻轻拍着。
人前他是骁勇可靠的辽东王,人后却是连悲伤都不敢吐露的薛子易。
只能趁着醉酒之时想他的父亲。
只有月亮和阿宁知道他的难过。
“会好的”,阿宁看着上方青色的纱幔,语气温软,“你压得我喘不过来气了。”
闻言薛敖支起上身,将阿宁困在双臂间,呆呆盯着领口微敞的小姑娘,瞳孔里还是散乱的醺意。
“嗳!小谢侯你做什么!我家王爷已经歇息...来人..”
闷哼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谢缨的声音。
“老子找人”,言语间是藏不住的怒意。
“滚开!”
第78章 明争
厚重的梨花木门遽然被踹开。
寒风裹挟着霜雪一同涌了进来, 阿宁被惊的愣神,支在她身前的薛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哪个混账!开什么...”
话音未落,穿着雪白中衣的薛敖就被谢缨一脚踹了下去。
“谁!”, 薛敖捂着右腰侧扶着桌案爬起来, “嘶...”
这一脚踹的不轻, 他腰腹一侧顿时痛到发麻。薛敖摇了摇头, 终于看清眼前这破门而入的暴徒是谁。
谢缨长身玉立,秾艳的眉眼间是勃然怒气,一双眸子比身上黑袍还要深重, 射过来的目光极尽凉薄。
“谢慈生,你他娘的疯了吧!”
薛敖揉了揉生疼的右腰, 牙根磨得发出“吱吱”声, 回身就去找挂在架子上的十三雪渠。
谢缨不管他, 一把将仰在床上的阿宁抱起来,见阿宁衣衫规整,头也不回地喊:“你还在那儿看什么热闹?”
吉祥一惊,忙跑上前扶着阿宁往门外走。
薛敖这时候酒也醒了, 眼睛瞪得滚圆,又朝吉祥大吼:“大氅呢!她大氅呢!”
吉祥脸色一僵,苦哈哈地回身取过阿宁的氅衣,给她披上后才护着人走了出去。
阿宁回头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二人, 踌躇半刻后还是开口提醒:“我现在没钱给你们修房子。”
“...”
薛敖果断道:“咱俩出去。”
雪还在下。
天边已渡上一层金边, 霞红的夕阳半浮在莲白山巅,仿若给辽东雪域添上艳丽的红妆。
薛敖衣衫单薄, 冻得鼻尖眼角皆红, 他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骂道:“闯我房子还打我, 姓谢的你反了天了!”
周围一圈都是闻声过来的将士,此时都兴致勃勃地看向对峙的两人。
无论是辽东军神獒军,还是西南长衡军与中州守备军,凡是大燕从武之人谁没听过“南侯缨,北王敖”的名号。
只可惜两人位列南北,能见到站在一处都是好运,更遑论如今能亲眼目睹一场比试。
谢缨长睫落雪,薄唇勾起不耐烦的弧度,“我没一脚踢死你是怕吓到她。”
围观的阿信搓了搓手,凑近阿宁小声询问:“姑娘不去劝一劝吗?王爷和小谢侯都是大能耐,可别斗个好歹出来。”
“话真多”,金绮紧了紧阿宁的氅衣,瞥向阿信,“你想你去劝啊。”
阿信瞟了眼冷漠昳艳的谢缨,又看向龇牙咧嘴的薛敖,忙道不敢。
阿宁靠在金绮的身边,笑着摇头:“不必劝。他们之前是分别数年,没机会打架,可小时候恨不得一天打四次。”
她伸出四根腻白的手指,“早中晚,每次用膳后打架消食。另外睡前再加试一场,好做明日早起打水之人的赌注。”
吉祥也随之附和:“王爷他们都有分寸,小时候下手没有轻重,后来就好了,不会弄出来什么重伤。”
后面的话吉祥没说出来。
两人都是逞凶斗恶的性子,打起架来又怎能不分个你高我低。
可若是谁挂了彩,或者受了重伤,整个辽东王府就都是陆家那个小姑娘的哭声。
久而久之,薛敖和谢缨就学会了点到为止。
薛敖忽然打了个喷嚏,看自军营赶来的杜鹃将重黎枪递给谢缨。
漫天雪白,鲜红的残阳下只有重黎的红樱与薛敖额上的红绸艳丽夺目。
薛敖反握鞭柄,手腕翻转,清越的啸鸣骤然响彻在雪野之上。
“我是来找她的。”
听谢缨这般说,薛敖眸色变深,攥紧十三的指节泛出苍白。
谢缨背对着阿宁,挺直的脊背笼上淡淡光圈。
“薛敖,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若不是憨傻也该记得她与我之前的情分,无人能插手。”
谢缨拔起长枪,雪亮的枪尖对准薛敖眼睛:“我在这里呆的这些年,自是知道如今辽东能够安稳实为不易。我虽年长你,却不得不承认,你配得上这北境王与大军主帅的位置。”
薛敖被他突如其来的夸奖震的一怔。
“这偌大的辽东是你的城池”谢缨语气陡转:“但她不会是你的王妃。”
“你放屁!”
薛敖厉色喝骂:“谢慈生,你废话这么多,实际上就是为了人。”
谢缨跨步而近,寒光一闪,挥着长枪直直挑去。
薛敖迎面而上,挥动银鞭扫向对面的黑衣白雪。
重黎枪屡屡刺向要害,兵武迸撞激起絮絮飞霜,谢缨眼中勃发压抑的怒火,陡然间的狠戾叫薛敖暗暗皱眉。
他目光扫过身后站着的姑娘。
阿宁又长开了一些,澄净生娇、肤映刘霞。莹白秀茂的身影仿佛融进皑皑雪色,下一息就要飘向远山。
薛敖被这想法惊的面色难看,他提鞭卷过刺来的长枪,手臂骤然发力,一同将十三与重黎甩了出去。
人群中爆发出不小的惊呼,看纠缠在一起的两样神兵如同尘埃一般被扔入雪堆。
吉祥“哎呦”了一声,立马跑上去将十三抠出来。
阿宁搓动冰凉的指尖,有些震惊这两人打的兵器都不要了。
金绮看捧着十三费力跑回来的吉祥,皱眉问道:“他们以前也这样比试吗?”
未免太过于激烈。
阿宁略微思索,迟疑道:“小时候经常会...但后来在上京,他们都是点到为止,鲜少像如今这般。”
阿信看的津津有味,喊的嗓子都嘶哑起来,眼下听阿宁这般说,双眼放光:“那王爷和小谢侯谁输谁赢?”
雪势变大,阿宁一边跺脚一边回他:“阿奴哥哥不会输,薛子易不怕输。”
“但若说谁输谁赢,也说不好。他们两个,一个心高气傲,不能落于下风;一个嚣张霸道,整日针锋相对。总之我小时候看谁输谁赢就去数他们脸上的乌青,反正谁招呼谁都是奔着脸上去。”
阿宁耸肩:“至于结果...都是一起跪祠堂的乌眼青,实在难分伯仲。”
阿信等人听的扑哧笑出声,心道这两人还真是命定的敌手。
两人挥拳相向,薛敖打的浑身发热,正欲捶向谢缨那张叫人咬牙切齿的脸时,腰侧一凉。
“你他娘!你还敢踢我这儿!”
薛敖捂着右腰,深觉谢缨就是故意要搞死他。
“过瘾!”谢缨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打个赌,若我赢了,你今后便不再去上京。”
薛敖皱眉:“你什么意思?”
谢缨侧头,微微瞥向静立的阿宁:“这次我会带她回去,今后你做你的辽东王,她的嫁娶与你毫无干系。”
夜色如墨,斗大的月亮照的雪地泛起白光。
薛敖拳势刚猛,竟逼得谢缨连连后退,无暇还击。谢缨找准时机,长腿别向薛敖脚踝,将人抵住。
谢缨喘息不止:“你发什么疯?!”
“你想得美!”薛敖瞪过去,圆眼里充斥着血丝,“我不会把跟阿宁相关的东西当成赌注!”
谢缨咬牙骂道:“冥顽不灵。”
“听不懂!”
“蒙昧无知!”
“听不懂!”
“...愚不可及、死性不改!”
薛敖这句听懂了,他扬起脖子撞向谢缨的额头,“你敢骂我!”
谢缨没料到他使出这招。
薛敖的铁头比之谢小虎也不遑多让,直撞得他眼前发白,瘫坐在雪地上。
周遭的将士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两位天骄跟三岁小孩一样厮打在一起,滚得身上头上都是雪。
“哎呀我去...王爷!”“小侯爷!”
众人忙围上去,将缠斗在一处的两人拖了出来。
谢缨捂着额头,没好气地骂道:“老子教你那么多招,就这个你学的最好!”
两败俱伤,薛敖也是眼冒金星。迷茫中瞥见阿宁跑过来的身影,忙往后一躺,虚弱地蜷缩起来。
“咳咳...咳咳咳..”
谢缨气笑了,恨不得一枪扎死这个不要脸的。
阿宁看谢缨雪白的额头上一抹显目的红肿,自重逢之后难得的有些孩子气,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被薛敖紧紧攥住手掌,低头望过去时正好撞见得意忘形的薛敖朝着谢缨说了句什么。
谢缨试图爬起来,抬腿就踹。
别人看不清这人嘴巴里嘟囔着什么,可他再清楚不过,幼时这憨货就时常这般骂他。
——狐狸精。
众人忙拉住怒极的谢缨,哄着劝着簇拥他走回营帐。
见人一走开,薛敖顿觉扬眉吐气,额头上虽是撞得他又热又胀,但能把谢缨搞成这副样子,他颇为满意。
阿宁与金绮对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地浮现揶揄。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吉祥愁眉苦脸地蹲在一旁,捧着那极为沉重的十三雪渠鞭。
“你头不疼了?”
薛敖一抖,又哎呦哎呦地捂头轻咳,余光里见阿宁面不改色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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