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只草蝴蝶颤颤巍巍地要掉下来,薛敖伸手去扶,只是刚摸上就被阿宁一把打掉。
她浑身无力,即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的生了汗。
“别碰。”她轻声斥责:“这是、是薛子易送我的。”
得,这又不认识人了。
薛敖无奈,小心把阿宁露在外面的手塞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辽东王妃曾常给他唱的一首辽东民歌。
薛敖摇了摇阿宁,问道:“阿宁你想要什么?”
不等阿宁抬眸,又诱哄她:“给你唱歌听吧。”
见人在怀中沉沉点头,薛敖紧了紧手臂,想着记忆力那个熟悉的曲调。
不成曲的民歌从屋中传出,树上环着手臂等待的几个暗卫险些吓得摔了下来。
那个唱歌的是他们王爷?!
吉祥点头应是,与有荣焉。
几个暗卫默默掏出棉团,转瞬又归于暗处。
屋中薛敖还在哄着,他手上晃着,嘴里唱着,忽然就有了种养女儿的感觉。
世人大抵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勇冠三军,杀得布达图尸骨无存的少年,竟然也会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唱着幼时语调绵软的歌儿。
“少年着轻裘,
酒纵觥筹,江风渡舟;呼声鼎沸,招摇满楼。
他喝一口酒,说起大漠和雪丘。
再喝一口酒,笑谈刀剑与氐惆。
他意与青云乘,便释尽满身的锈。
山河难忘,日月不偷,意气载于百世春秋。”
“喝到最后一口,
他拉起姑娘的手,
就从耳垂醺到了青山头。”
第81章 言明
雪压冬云, 银蝶飘舞。
辽东大营中吵闹声不止,火炉上烤番薯的香味与呼啸寒风融化成沸沸扬扬的烟火气。
文英红着腮帮,大咧咧地坐在杜鹃身侧, 递过指上挂着的烧刀子。
辽东军神獒军、西南长衡军、中州谢家守备军, 几方各为大燕最强劲的分地兵力, 素来代表着朝中不同势力, 可在这极寒之地,也被北域人的豪爽影响几分。
眼下景帝无诏,他们倒也乐得在此喝酒切磋。
杜鹃笑着道谢, 听文英凑首小声问:“你家小侯爷怎的黑着一张脸?白瞎这模样了不是。”
闻声望去,谢缨凤眸低垂, 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这吵闹的人群分离疏远。
他脚边倒了盏空酒壶, 深玄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冷白的颈项。青筋微鼓,染上几分酡红,无端地生出些欲色。
杜鹃耸肩,看文英不着痕迹地擦拭嘴角, 苦笑道:“主子本就事务繁忙,眼下临近年关,禁军与北司日日传信过来催促,可陛下有命叫我等协助王爷退敌, 无诏不得回啊。”
文英撇嘴, 心道谁人不知中州守备军与长衡军驻扎在此意欲何为,皇帝还真放心叫这数十万大军呆在辽东。
“王爷去哪了?自昨日起就没见过他。”
文英动作一顿, 瞥了眼垂眸的谢缨, “去莲白山了。”
周围将士仍旧吵嚷着今年新元如何过,又有几人鸡贼的撺掇同伴年关时去心爱的姑娘家提亲, 说是新元前几日乃是十年一遇的良辰吉日。
杜鹃好奇,又问:“这几日都在下雪,莲白山险拔高峻,王爷去那做什么?”
见谢缨还是一副醉山颓倒的样子,文英解释道:“阿宁日前的风寒颇为严重,王爷想着去摘山顶的雪鹰。”
“雪鹰?”杜鹃声音抬高,又急急压下,“除了王爷的那只海东青,这里竟还有雪鹰吗?!”
文英笑拍他肩头,道这是误会了。
“雪鹰就是雪地鹰参,虽不如神花雪渠那般效用,但也是百年难得一遇,我们打小就听说莲白山上有这东西,可惜多少叔伯丢了性命也没摘到”她越想越感慨,不由得长叹出声:“王爷见阿宁缠绵病榻,不忍她年纪小还遭罪,前日便留下字条带着阿信去取药了。”
闻言杜鹃不语,直到被柴火炸裂的声音惊醒,才回头望了眼谢缨。
“要说我们王爷与阿宁,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打小儿的情分且不说,便说两个互相挂念的架势...”
谢缨遽然起身,不看她摇头晃脑地往下说。
见他起身,喧嚣不止的众人声浪骤停,齐齐望着这道黑色身影推门而出,迎面袭过凛冽寒风。
凌厉的叫人心惊。
“小谢候这是怎么了?”
流风皱眉,不解地看向杜鹃。
“主子..是想透透气吧。”
...
“我说王爷,天底下那么多好药材,实在不行你去找争卑大师讨个方子,大师一向喜欢你,你何苦赶在这时候跑到莲白山上挖参。”
阿信眉睫上挂满白霜,素日里还算英俊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望着前方那道轻松的银白身影,咬牙嘟囔。
“人家都在营帐里烤火喝酒,偏拽着我上山...啊嚏!冻死我了。”
薛敖头也不回,任由深浅不一的霜雪打湿银靴,“絮叨个屁,要不是你跟金绮他们打赌输了,老子愿意叫你陪?”
阿信苦哈哈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奋起直追的时候,却见身前的薛敖回身,一张俊脸白里透红。
“怎..怎么了?”
“前方有个崖洞,里面存着柴火,先进去歇歇再走。”
傍晚的山风吹得尤为恐怖,仿若守山人般在洞口兜旋。
薛敖冷白的面上跃动着火光的倒影,阖上的眼皮晃着火光的倒影。几息后他喉咙微动,置于膝上的拳头越攥越紧。
“不想呆着就滚出去!”
闻言阿信一惊,因着好奇到处翻看的动作停下,小心瞥了眼满脸不耐烦的薛敖,“属下是好奇,莲白山上人影罕至,这崖洞里面怎么会有过冬的物什。”
说完又缩了缩脖子,补充道:“王爷又能轻松地寻到此处过夜。”
薛敖抬眸,瞥了眼畏畏缩缩的阿信,“我从前常带着阿宁来这里跑马。”
他鼻息间都是渗着寒意的白气,手指微屈,少顷又置于火上捻了捻。
“阿信...”
阿信抬头,看光影下薛敖意味不明的侧脸。
“临近年关,再过几天就是十年一遇的黄道吉日,你说..阿宁会喜欢我的这份礼吗?”
少年素来骄狂,哪怕突逢巨变,身上不过多增几分沉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靖。
故而见他这般迟疑犹豫,阿信倒觉得不忍。
手上松枝在薄雪上拨冗,他小声询问:“王爷是担心陆姑娘不会等你?”
“不”薛敖圆目里映着跳跃的篝火,明亮的惊人,“我是担心她会一直等我。”
“谢慈生奉旨前来驰援,眼下因着陛下的诏令留在辽东,可我知道,等他走的那日,势必会带走阿宁。”
朔风变了风向,吹得崖洞中雪花乱舞。
“这人打小就是只狐狸,对阿宁更是不安好心,如今我需守孝三年,他更是殷勤”薛敖牙齿磨得森冷,阿信一抖,听薛敖继续道:“阿宁心思单纯又犟,对我的情意太重,这些时日跟着担惊受怕恐伤根基。”
“她知道我要奉旨攻打北蛮诸城,便一定会留在这里陪着我,可刀剑无眼,我真是怕了。”
这是阿信第一次听到薛敖说怕。
兵临城下时未言胆怯,身逢死局时亦未曾后退,如今却露出些十七八岁少年的畏缩孩子气来。
只是少年的身影映在后方的石壁上,冰天雪地中尤为挺拔高大。但那俊脸倒是唇红齿白,透着生机勃勃的精神气。
他像是想起什么,话头一转,“咱们辽东一直都有提鹰定亲的说法,白鹰更是珍奇玩意儿。可阿宁胆子小,送她只鹰怕是要挨骂,倒不如这雪鹰,给阿宁补得强壮些。”
阿信失笑,这雪地鹰参可比一般的白鹰珍贵得多,他家王爷红口白牙,说的像是捉只蚂蚱一般简单。
薛敖想起前几日阿宁的醉态,小姑娘腮帮子透着粉,水润的杏眸里满是依赖。
他咯咯笑出声,右臂摊在头后枕在微湿的稻草上,语气懒散,“等年关过了,阿宁身子养的壮一点,就叫她跟谢缨去上京。家人都在那里,留在我这算怎么回事。”
“不然,我那舅哥又得逼着我签什么书文了。”
......
人声鼎沸,阿宁被窗外的寒气激得一抖,又不忍放帘错过洞门处的来往风景。
“好了”金绮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朝下人使了个眼色,无奈受着阿宁指责的目光,将人圈在怀里,“那海东青今早飞了回来,想来王爷不过明日就能赶回,你别担心。”
“大傻子!”
阿宁吸着鼻子,呸了一口,“趁我喝醉酒就往山上跑,他摘什么雪鹰,摘回来了我也不吃。”
骂完尤觉得不解气,掐着拳头愤愤道:“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小姑娘气得急,白软的面上浮着一层烟霞,比大街上冰亮可口的糖葫芦还要诱人。
“好,等王爷回来好好揍他一顿。”
到底还是心软,又问下面的人给薛敖新做的素衣可有制好,祛湿抑寒的药膳有没有备着。
金绮看她孩子气一团,可对薛敖面面俱到的操持,心中暗叹。
若是新元后阿宁跟着谢缨回了上京,她家王爷又是何样?
少顷军中来报有要务急需处理,金绮拢紧阿宁的氅衣,又叮嘱几句才急急离开。
只不过在洞门转角处正巧撞上一身寒气的谢缨,金绮顿住,随即躬身行礼。
谢缨不置一词,昳丽冷白的面上满是冷漠,看金绮起身又沉声发问:“她睡了吗?”
金绮一怔,盯着谢缨黑色滚金的靴边,“没有。”
等那黑沉到肃然的身影融入雪色后,金绮皱眉长叹。
明日便是十年一遇的辛丑日,王爷你可定要赶回啊。
下人通传时阿宁正皱眉翻看桌案上的账本,这几日她缠绵病榻,几日未处理杂务,竟摞得这般高。
听人来报小谢候在门外。阿宁眼睛一亮,忙招呼人进来。
谢缨等了一会儿才拂帘而入,身上冰冷的大氅被丢在外室。他一身玄色劲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不复之前的冷漠。
“小财迷,怎么病刚好就抱堆账本?”
阿宁揉了揉眼睛,笑道:“前几日耽搁了,阿奴哥哥快坐。”
谢缨应声坐下,见对面的小姑娘裹着厚裘,毛领微微遮住她小巧的耳垂和下巴,无端生出些天真懵懂的娇。
“今日可有不适?”
阿宁伸手倒了杯热茶,摇头回道:“早就好了,哪有那么娇气,薛子易大惊小怪罢了。”
说完又抿紧嘴角,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谢缨端着茶盏,热气氲氤在眼前,叫她看不清对面人眼底的神色。
“我命人去找过他,可我的人不熟悉莲白山,未行至一半便被风雪撵了下来。”
或是见阿宁情急,谢缨嘴角微挑,安慰道:“放心即可,这憨货常年混迹莲白山,若他出什么意外才是见了鬼了。”
阿宁颔首,闻言想来也是,若是连薛敖都登不上莲白山,那这北域就真无人能登高攀顶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阿宁被他逗得喜笑颜开,嘴角的两个小梨涡裹着蜜般甜。
谢缨心头微动,手心发烫。
“阿宁。”
“嗯?”阿宁眉眼弯弯,“阿奴哥哥怎么了?”
“苏苏日前来信,说你兄长时常叨念,问你在这里怎样,何时回京?”
阿宁脸上的笑意僵住,眼中浮上一丝歉疚和执拗。
“我..薛子易还...”
“阿宁——”
谢缨听出言外之意,温声出言打断。
见小姑娘一双水润的杏眸呆呆望过来,里面是毫不遮掩的孺慕。
谢缨喉咙滚动,适才在会仙楼喝下的烧刀子竟灼的人眉心滚烫,眼底发热。
他怎会不知阿宁的决断,可那又怎样,是他早早便离了辽东,将阿宁留给那野心勃勃的狗崽子,如今阿宁心悦薛敖,他落得这般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前几日文英说薛敖登山取雪鹰,他便早有预感。
老辽东王殒身,薛敖势必守孝三年,可阿宁招人,薛敖怎会不怕?
辽东早有旧俗,结亲擒白鹰,便是上天命定的金玉良缘。谢缨冷笑,他怎会不知薛敖上山的用意。
区区一根参,竟想捆住阿宁,果然打的是好算盘。
望着温水般娇软的女孩,谢缨放低声音,“年关过了,便随我回上京吧。”
少年形貌出众,专心盯着人的时候,那眼底深郁的颜色叫她忍不住屏息。
阿宁低下头,迟疑出声:“阿奴哥哥,我不能..陆家的产业还有许多在这里,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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