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窗外的松枝似是再也承受不住积雪一般被拦腰压断。
枝影斑驳,厚重的雪层打在窗棂上,蒙住阿宁接下来的言语。
她瞳孔微微颤动,手背上是谢缨滚烫的气息。
“要回去了,阿宁。”
黑衣少年风姿卓然,朦胧的热气侵袭他乌黑的发梢,阿宁忽然不敢再看如月色般皎亮的凤眸。
“我已与父亲写信言明,待我们甫一回京便会上门提亲。”
如今中州被谢家制衡,西南已被蔺争牢牢掌控,上京有云枭轻守着,大内也被他安插进去的萧家旧部牢牢攥在掌心。辽东虽乱,可薛敖此人心软忠孝,北域在他的手下暂时不必担心。
大局已然明朗,他曾经允给阿宁的万人之上探手可得。
虽然小姑娘被狗崽子骗了心,可他现在有时间有精力再把人抢回来。
谢缨离开阿宁细腻的手背,摸了摸她颤动的长睫。
阿宁回身,猛地起身后退,一同带倒身后的圆椅。
听闻房中声响,外面守着的暗卫忙恭声询问屋中可有异样。
阿宁来不及回复,只看谢缨直起身,冷傲挺拔,薄唇含笑。
“阿宁,过来”他垂下头微微叹气,看得人心生不忍,“你别怕我。”
第82章 白菜
——玉在山而草木润, 渊生珠而崖不枯。
幼时在辽东学堂,阿宁便牢牢记住先生高赞的这话。
当年那儿的学生都知道这两句说的是谁。
妙年洁白,风姿昳艳。
出身谢氏的那位少年, 孤傲难驯, 不与人交好, 偏又能力卓绝、卓然于众人。
故而即便是辽东这样的苦寒之地, 也因着他而意气生色起来。即便是薛敖这样的刺头,也与谢家子有所来往,更是惹眼。
谢缨于阿宁, 比之教导情谊,更准确来说是兄长的关怀备至。
陆霁云出生不久便被抱到上京教养, 而谢缨出现的恰到好处, 正补上兄长这个空缺的位置。
幼时谢缨带着阿宁走街串巷, 捉弄虎头虎脑的薛敖,阿宁是真的将他看做与陆霁云一般的兄长。
可眼下,她温和亲密的兄长却亲口道明情意。
阿宁一退再退,直至背后是冰凉坚硬的梨花木屏。
“身后凉, 阿宁,别再退了。”
谢缨笑容温和,言语却含着悲怜,“是我吓到你了。”
他本就生得好看, 眼下像是做错事般示弱, 直把破门而入的暗卫看的一愣。
“陆姑娘,这...”
几人没忍住出声, 看向阿宁的目光中有极隐晦的暗示。
虽然小谢侯冠绝天下, 鲜有敌手,但王爷临行前下的命令只有一条, 那就是护好他们未来的王妃。故而即便是谢缨,他们也不会有丝毫退却。
“出去。”
几人一怔,在瞥见谢缨神色时骤然绷紧腰身。
“我再说一次,出去。”
刀剑出鞘,本来温馨的屋室此时蒙上一层晦涩。
一触即发。
“几位出去吧,我这里并无异样。”阿宁深谙谢缨心性,虽是对她诸般温和,但他生来骄傲,怎会容忍旁人看热闹,“南边有新煮的银耳羹,几位大人可以挪步前去。”
见阿宁实在坚持,几人对视一眼,纷纷退出。
“属下就在门外,姑娘有事喊一声即可。”
屋中重新归于平静,阿宁被身后温度刺得一颤,犹豫出声:“阿奴哥哥...”
“阿宁可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棠花星角簪?”
阿宁颔首,那两只簪子救过她两次性命。一次是略卖案时助她引来北司,再一次便是日前她亲手用其扎伤北蛮大将。
只是那簪子即便再锋利也不过是装饰物,经此巨变早已被折弯,倒是可惜了。
谢缨在桌案对侧望着对面神色慌张的小姑娘,眼底温柔。
“那日清净寺求签,你为我摇了一只上上签,你说我会无疆之休。可是阿宁,总角相伴、鱼书雁帖,我在上京等了你多久,想要娶你的心思便酝酿了多久。你明亮、勇敢,在辽东的雪野上肆意生长,而我生性凉薄,却想要染指你这样鲜活的姑娘。”
他苦笑出声:“但那又何妨,你最懂我,当知我认准什么便不会畏首畏尾。从前你与薛敖有婚约,我尚且想抢上一抢。如今你们再无关系,我想也不必再等。”
“阿宁,今日吓到你,是我失了分寸。”
他长睫垂下,透亮的雪光打在侧脸上,秀丽之下温潮澜生。
谢缨眼睛里盛满阿宁,一贯凉薄的面上带着些罕见的委屈。
“阿宁,我心悦你。”
谢缨一步步靠近,狭长凤眸中藏匿着经年累月的潋滟和爱意。
坦荡汹涌。
没等阿宁再出声,谢缨忽然伸手将她扯了过去。
阿宁的鼻尖撞上他的肩头,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浓烈又冷硬的气息。
阿宁惊呼:“阿奴哥哥!”
脊背上覆着谢缨温热的手掌,阿宁挣扎,却被他牢牢按在怀里。担心门外的暗卫听到,阿宁只得小声在他怀里喊他的名字。
不顾她小兽般的抵抗,低下头,正撞进少女湿漉漉的眼睛里。
小谢候着红衣,喜海棠。上京无人不知,那红衣少年骑马招摇,万千花树下绮丽的叫人心惊。只是再多的少年少女,任谁都没能得到小谢候的一枝海棠。
谢缨送过阿宁两只海棠花簪,少年亲手雕刻的句芒春神,却敌不过旁人顺手折来只草蝴蝶。
她哪里是海棠。
阿宁是最天真最残忍的北境霜雪,能容得下谷草众生,却装不住他满腔的春色。
“阿宁,跟我回上京吧。”
......
薛敖在二十七的晨时赶了回来,王府门口,扫雪推门的众人几乎认不出门外的两个雪人。
摇摇欲坠的阿信抱住流风就开始哀嚎,说他们为了摘这雪地鹰参,跟风雪争、跟野兽抢,两条腿眼下都快没了知觉。
可是看着依旧生龙活虎的薛敖提着只其貌不扬的...白菜进了王府,又嫌弃地拥着阿信去屋中烤火。
薛敖回来了,还带回了莲白山上的仙草。
这个消息如春草般在肃冷的辽东传开,阿宁自然也是知晓。
手边的碗盏险些被打掉,阿宁止住侍女上前,眼睛发亮。
“王爷如今怎么样?”
阿宁高声询问,门外立即传来回声:“回姑娘,王爷并无大碍,眼下正梳洗,等着把雪鹰交给府医。”
闻言阿宁才算松了一口气,担忧过后只剩烧到头顶的怒气。
她喊人将残羹撤下,面上冷淡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发慌,便连一旁的侍女都觉得奇怪。他家姑娘最是好脾性,怎么听到王爷平安归来的消息反倒生气。
等到薛敖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时,阿宁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
“阿宁,那雪鹰药性太大,我叫他们融成药丸在拿过来。”他眉毛上都是霜,不敢靠的阿宁太近,在门口暖炉旁站着,笑得肆意张狂,“他们说今天是十年一遇的黄道吉日,我找个世上最好的白鹰送你,你可别生气。”
见阿宁直勾勾地瞪过来,薛敖讪笑,“听府医说你风寒好了,正赶上这好日子不是。”
阿宁不说话,只看他胸前的雪獒依旧耀武扬威。
谢缨当日并未避人,况且守在她门口的都是薛敖养出来的暗卫。
薛敖不可能不知道那日她与谢缨发生了什么。
果然,薛敖伸手摸了摸衣襟,见寒气不在,才迈步走近。
“像是瘦了。”
看阿宁依旧是冷冷白白的一团,荏弱的肩颈被氅衣裹住,面色难得带抹红润,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地。
只是想着适才暗卫来报,精神奕奕的脸上落了层阴霾。
“你...”
“有话就说。”
薛敖被阿宁堵的一梗,本来有些理直气壮,可在看到阿宁素白的脸后又有些直不起腰杆。
他小声嘟囔:“从前我就说他对你有坏心思,你还冤枉我小心眼...”
见阿宁不理,一屁股坐在阿宁对面,瞳孔雪亮,带着些咄咄逼人的精神气。
“谢狐狸浑身都是坏心眼,就他长的一张招小姑娘的脸。阿宁,我跟你说,他可不是什么良人。”
“你是吗?”阿宁白了他一眼,眉梢眼角的殊色勾的人心痒痒,“那你就是我的良人吗?”
“我当然是!”
薛敖眨眨眼,拍着胸前的雪獒大声道:“我洁身自好,又不风流,整个辽东属我最老实。”
阿宁听笑了。
辽东城最能惹事的小霸王,说自己性情温厚,也就薛敖能有这般自信。
“你笑了”薛敖嘿嘿一笑,小虎牙冲着阿宁撒娇般讨饶,“一会把那雪鹰吃了,可不行再生气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险些把阿信跑死才赶回来。”
阿宁一怔,捻了捻今晨新换的衣裙,腮面生绯。
“我服过雪渠,身子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孱弱,你不必再为了我奔波担忧”阿宁轻叹,握上薛敖粗糙修长的手指,“这时候的莲白山多冷,你一声不吭的就带人上去,可有带够口粮,又有地方取暖?”
她又怨道:“薛子易,若你再这般冲动,以后也不必穿这件银袍了。”
薛敖只感觉指尖温软的触感几乎要将自己融化,愣愣地看阿宁娇嗔,喉咙不自觉地跳动起来。
红绸依旧鲜艳,往下看去就是少年明亮的圆眼,瞳孔乌黑,里面盛满阿宁羞红的脸。
等到阿宁动作,薛敖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适才说与自己做了件银袍。
他亢奋不止,,等到阿宁将手上衣物展开时忍不住屏息。
银耀卓然,像是雪野江边最干净的一抹白色,竟是来自青州织造司千金一匹的烧花锦。
更难得的是针脚细密,南面最好的绣娘功夫也不过于此。
“阿宁,这..”薛敖瞳孔微颤,震惊于阿宁的用心和阵法,“这是你绣的吗?”
阿宁面色不改,摇头道:“这当然不是我绣的,是我家最好的绣娘做了一个月,前些时日才送过来。”
见薛敖伸手抚摸袍领,阿宁又快速补充道:“不过这衣服胸前的花样是我绣的...不过有些不好看罢了。”
一听阿宁这般说,薛敖忙兴致勃勃地展开银袍,只见一颗泛着白银绿边的白菜正栩栩如生地跃入眼帘。
薛敖:“...”
“好漂亮的大白菜。”
他由衷赞道,并且觉得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刚摘到的雪地鹰参。
他跟阿宁果然是心有灵犀。
“看这绣工,这针脚,这天下第一的白菜!”
薛敖的欢呼引起门外暗卫的注意,正巧金绮带着上京来信走近,听屋中传出来薛敖的大嗓门,她好奇地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阿琦,进来,看阿宁给我绣的白菜,多么生动!”
金绮一进屋便注意到阿宁发青的脸色和薛敖满面红光地捧些什么。
“快来,这图样阿宁绣了好久。”
金绮顿默,小心瞥了眼阿宁的脸色。
“看这白菜,跟我的雪鹰多配...”
“这是雪獒。”
看薛敖下颚僵住的样子,阿宁冷笑,“王爷好眼力,你适才嘴里说的白绿银边,是雪獒的尾巴。”
“我前儿个夜里想起王爷不辞而别便去爬山,心中烦乱,不小心踢飞了枕边的东西,哪曾想就是这件衣袍呢。”
金绮不忍直视薛敖木讷的神色,听阿宁嗓音清脆继续道:“铜线灼烧后生绿,烧的正是这只雪獒的尾巴。”
阿宁抬起头,晶亮的杏眸看向薛敖:“怎么?王爷可喜欢这白菜?”
第83章 坑杀
薛敖傻眼了。
看着阿宁一张小脸气的白里透红, 他忽然没出息地嘿嘿笑了起来。
雪地鹰参不愧为是天材地宝,阿宁服下丸药后虽然并未觉得身体有所变化。只是过了两天,素来冰冷的脚却反常的温热, 连带着唇色也是粉红莹润, 煞为可爱。
薛敖胸前顶着一棵威风凛凛的白菜, 盯着阿宁上好的气色, 心中熨帖极了。
“你这两日都在躲着谢狐狸,他倒是有闲心来找我的麻烦。”
薛敖磨牙,提起谢缨是依旧手心生痒。
阿宁一怔, 她那日虽然明言拒了谢缨的心意,可谢缨又怎会是轻易罢休的主。她不忍一同长大的兄长受到冷落, 却实在觉得尴尬。
故而只能避着, 待到新元后再说明二人之事。
只不过谢缨却像是喜欢上了逗弄薛敖, 两人一言不合就跑到辽东城外大打出手,十三雪渠和重黎枪震得城墙积雪簌簌掉落。
阿宁打掉薛敖不老实的手,拨正髻上被他弄乱的草蝴蝶,“明日就是新元, 听闻郭家昨日捅你闹了一番,你现下要如何处理?”
薛敖面色一沉,继而嗤笑出声:“郭老头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如以前够用。”
见阿宁不解, 他继续道:“郭家二老爷仗着我曾亏欠过郭家大房, 便点腆着脸找我,想要我娶他家郭菱, 可郭菱跟文家阿笙两情相悦, 还能听他摆弄,那次找到你头上也是因为拗不过他爹, 后来被我扒了裤子扔到青楼里也就不再提这事儿。”
薛敖没说的是,郭家本就知晓阿宁如今回到辽东,岑王妃又当着数十万大军面前亲口求娶,有点脑子的人怎么还会掺和进来。
郭家上下分明就是没把阿宁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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